飛行在過去的地形之上
止舞草
我小時候不甚言語,止常躲在被窩和浴室裡為自己編纂故事,並為這些故事製作連環圖畫。這種固執的自我世界,使我一直到今天,還在做著與童時舊夢相類的東西,想來我這輩子裡,注定要為自己的世界製作插畫吧!(圖43)
六 歲以前,家中仍住艋舺,我們屋前有棵巨型雀榕,樹上結滿榕子,每年都有幾回我們把樹下一條溝子兩頭圍堵起來淘魚捉蝦。屋的右側有座竹林,林中常有不知何處 來的漢子,用巨型鐵砧、鐵槌閹牛,當我聽到那鐵槌落在牛的卵包牛所發出的悲慘哀壕時,我常覺得我的下部也作痛起來。這青色竹林中上演的景象,三十餘年後仍 如生地浮映在我的腦海裡。
舊式台灣房子的屋頂上都有塊天窗,晴朗的日子,陽光透過玻璃形成一道光柱巡行在屋裡,淡淡的煙塵在光柱內游動,像是太陽和屋子的無言劇場。
小時,我們常在夕日竹林外的草坡上放風箏;遠處火車低低行過,風箏似要飛入遙遠的太陽。我們常在紙片上穿個小洞,讓它循著箏線飛向太陽,像是人與太陽之間的一種訊息傳遞。
我 第一次接觸「性」的經驗大抵是四、五歲吧!我和幾位同齡的小孩,由木質樓板的縫隙中窺見兩陀白色的肉扭結哼哈,年長後才知道那是一位名叫「紅棗」的鄰人女 子樓下底妓院。據說當時的鄉間女子進城賣菜,為著掙一點私房錢,常把菜擔放在妓院門口進去賺一點外快,小孩則交予別人去抱。
小時候,我們常點著火把,熾燎牆上成群成列的蟻軍,看牠們由牆面跌落,又喜蒐集綠翼帶紅的蚱錳,將擲在火堆裡,看牠們掙扎著帶火飛離,這種舞蹈是我平生罕見的美感之一。(圖44)
故鄉的寺廟在我幼時的心靈裡是個奇幻的魔術師。平日,那些伸著長舌的無常和分跨陰陽的鬼判們(他們的面譜一分為二,半屬漆黑,半為人色)靜靜僵立在它陰暗森鬱的嘴裡,但一到節慶,它卻將它的巨嘴點得燈火通明,並將無常、鬼判吐露在街頭上任意行遊,威嚇膽小的孩子們。
故 鄉的遊行行列是多彩而動人心魄的,人們扛著刺繡大旗在街上招搖,窮人家的小孩們為著幫家裡掙點花用,扮成被長槍挑起在空中的鬼卒,或重疊堆負的鬼判,巨型 的鬼頭傀儡四處竄擾,這種奇異的景象常令童時的我哭泣不已,但可怪的是,每一節慶,我又一而再三地盼望看到這些東西。(圖45)皷
我生命中最早的記憶總在兩歲以下,那時我軀在一座黑漆嘛鳴的大床上,全身不能動彈,隱約可以聽見窗外的哩喝聲,後來才知外祖父做的是軻的批發生意,每日清晨天還不亮,軻販們便到天井抽水幫浦邊聚集。
童稚時代,闊人喪家每於夜間超渡亡魂的法事中搬動一種名叫「弄樓」的火彩戲法,我猶深記那夜幔裡昂舞飛動眩惑人目的火繩、火球,與成人的凝眉和幾由孩童口中墜落的口涎,如今那華麗深邃得近乎跨越陰陽的嚴莊,似已由這片地界上消失。
我 所種過的第一棵植物,幾乎可以完完全全地肯定說是六歲時的傑作,當時我們剛從艋舺搬到大龍峒孔廟旁。我在門檻前一座石磨邊種了一棵蕃茄,小孩童對於性命中 一切的熱烈渴切心情使我四處問詢怎樣可以使這棵植物快快長大,一位愛弄人的鄰居教我每天站在石磨上為它小便,它便可以長到齊天般大,於是我每一欲尿,便如 驕傲公雞般地爬上石磨把長長的弧形的尿線灑注到稚嫩的植物上,同時在睡夢中做著軀在蕃茄樹幹上,一邊摘食蕃茄一邊遼望星星的妄想。一日清晨我發覺我的熱切 與誤信已使我心愛的寶貝化為一卷焦黃,壕綯與哭泣成為我最真摯的陪葬。
其實在我六、七歲時,便曾使用過所謂的自動性技法。我 把鋼筆墨水塗在尺或三角板上,然後用筆梢去攪弄它,便在整個墨水乾去的過程中,出現了各種不同的流變圖形。另一種令許多人覺得心的方式,是把頭皮屑摳落在 書桌,任如雨般下覆的白色晶片疊成各種圖象。我覺得這些經驗,比起我初中時代所畫的規矩、工整的畫,在我後來的藝術創作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麫我們幼小的時候,喜歡貼在媽媽夏天冷冷涼涼的手臂上。
說 也奇怪,早年我的家不管如何遷徙,都轉蟄於河岸附近。每當盛夏午後,懶散河岸,總見烏雲越丘而過在空中漫成黑色奇菌,而由陰陽之電的交戰,金色的電蛇閃耀 於山頭河岸之上,令人窒息不已。三、五分鐘後,奇景乍收,那些老年的孤獨者又復徜徉河畔撥弄三弦,或是望著遠山,想像它們是成群的鯨魚破浪而過。(圖 46)
幼年時颱風前夕,我們常到堤岸上觀賞大水雲(颱風雲)所演出的戲劇,那時水患作起,每每要死幾十、上百個人,如今颱風鮮少淹死人了,但每看大水雲時,便要想起當年水蛇游竄、蓆覆人身的景色。(圖47)
颱風肆虐整個台灣南北的年代,我們常躲在閣樓上看成群的水蛇於及腰的水患中游竄,而尤令人難忘的是水患退卻後覺修宮前水池中擱淺沈留的屍體,後來我讀山海經中「顓項之墓」、「共工之台」的神話時,總要想起這些年少時期的洪水景象。
學 生時代,我的心情是黯淡的,點著梵谷畫中昏黃燈泡的最後一班慢車經常導引我到淡水和基隆,有時寄宿朋友住處,有時則終夜勾連戶外,直到隔日清晨才搭車回到 台北。當時,春日海上襲入河口的茫漫巨霧,半掩埋在重重沙崙中的廢棄碉堡,淡水坡道暗夜中令人聯想地府之門的紅牆以及大榕樹上垂掛的雙環,還有基隆港雨霧 中隨著天地搖擺喘息的巨木之海,都在我個人世界的茁壯、成長中留下深刻的記印,甚至有天我無意識地在一張畫布上畫出老年的自己(總有八十歲吧!)靜立在海 港之前。(圖48)
住七張時,有段日子,每當出門反鎖的彈簧嗒地一聲扣上,我便想,我一定忘了什麼東西,走了幾步,我便肯定告訴自己,我忘了戴帽子,可是事實上我是從來不戴帽子的。
這段時期,我的夢經常具有某種連續性和預示性,而且是彩色的。有好幾回,我發現我身邊正在進行的事曾在我的夢境中出現,我幾乎吐出身旁的人即將吐露的下一句話。(圖49)
學生時代無事時,我喜歡在圖書館裡翻看大藏經、百科全書、動物圖鑑……等大部頭的書籍,那時我常把人畫成動物,像「主戰者講演」、「地獄變相習作」……等都是,這些素描都畫在日常寫作的稿紙背面。(圖50)
在我最關切政治的那幾個年頭裡,我一直想畫一套「地獄變相」,把向所深惡的政治人物,都鎖到佛經中的各式地獄裡頭。(圖51)
以前我有一種自己亦不明曉的習慣,每至海邊,便莫明所以地往海的方向涉去,每每要到水沒頸項腳下才肯停止,有許多回,同行的女性朋友驚悸得尖叫起來,而我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圖52)皷麫
有很長一段日子,我每天起來一定要聽宗教音樂,心靈才得平靜。
以前我常想像自己立於點亮三星的天穹之下。
我曾在清涼恍惚的夜色裡,見河水剎那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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