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已拿到書
我看了第一篇和最後一篇 很好
我們的讀書會 可能唐香燕等人會報名參加 我會先送書給他們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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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Stories by Anton Chekh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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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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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契訶夫150歲 讀書會 (需報名)
譯者大駕光臨
書: 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
時間: 11月6日 10:30-12: 00
地點: 台北市新生南路3段88號2樓 tel. 02 23650127
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 The Lady with the Dog and Other Stories
- 作者:安東.契訶夫
- 原文作者:Anton Chekhov
- 譯者:丘光
- 出版社:櫻桃園文化
- 出版日期:2010年08月25日
契訶夫把老靈魂翻新,讓你想談一場真真切切的戀愛!
契訶夫一生寫過數百篇小說,最教人感觸深刻的,或許就是他把老靈魂翻新的功夫,這個翻新的歷程能夠給人勇氣改變一切期待未來,「翻新」生活在契訶夫筆下 最美妙之處,就在面對可能幸福人生的那一瞬間,該如何選擇和應對的幽微心境,以及其中最纖細的情緒轉折,忽地釋放出跨越時空的怦怦然,無論在哪一個時代閱 讀契訶夫,絕對會有好想真真切切談一場戀愛的悸動,並期待生活翻新的感動。
在這契訶夫一百五十歲誕辰紀念版中,特別從俄文原典新選新譯 出七篇最雋永的小說,包括國際間各家一致推崇的絕世經典〈帶小狗的女士〉,描寫不滿現狀的純潔少婦與中年花心男的背德之戀,他們能否拋棄一切找到真愛,讓 這份愛超越時間、空間、世俗禮教、文學傳統,甚至跳出文本情節等所有束縛,此篇小說到今天越是顯現出它的永恆;而被契訶夫從自選全集中刪除的〈燈火〉,是 〈帶小狗的女士〉的故事原型,兩篇對照下,可以看得出經典是如何提煉出來的。契訶夫作為十九到二十世紀之交的社會觀察者,親身經歷過時代的重大變革,他將 新舊時代的兩種極端價值觀反映在〈阿麗阿德娜〉與〈未婚妻〉的兩個女性形象中,耽溺在愛情陷阱中的舊時代拜金女阿麗阿德娜,對比著改變自己迎向未來而逃婚 的未婚妻,作家把兩種愛情觀生活觀從老舊到翻新刻畫得精采;在這兩端形象之間則是世俗普通男女,面對青春的懵懂、面對愛情或可能幸福人生的那一瞬間,以認 真或玩笑或不自主的態度,對可望不可及的未來幸福產生了關鍵影響,他們告白愛情、期待幸福卻往往徒留感傷,在〈小玩笑〉、〈薇若琪卡〉、〈某某小姐的故 事〉中我們讀著不禁會感嘆:這些不正是自己面對愛情時候的種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讀一讀契訶夫吧!他的一頁書比人間全部財富所能給你的 還要多。」──這句話本來是契訶夫在自己小說中讚美法國短篇小說家莫泊桑的,過了一百多年,我們絕對可以把契訶夫的名字鑲在其中,他當之無愧。在契訶夫誕 生一百五十年之際,我們會發現他那歷久彌新的經典永遠跟讀者站在一起。
作者簡介
安東.契訶夫(Anton Chekhov)
今年是俄國偉大作家安東.契訶夫(Anton P. Chekhov, 1860-1904)誕生一百五十週年,這個人才活四十四歲,卻有數百篇短篇小說流傳至今讓人一讀再讀,他的戲劇也影響了世界。他的偉大在於創新了小說和 戲劇藝術,在文學上有著承先啟後的地位……如果簡單說,他到底是一位什麼樣的作家,值得我們回頭看他,我想,他永遠是最新的作家,某種程度上,他可以說是 幫我們在文學藝術上找到了「零」,讓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契訶夫是莫斯科大學醫學系畢業,大學時為了賺稿費養家開始投稿幽默雜誌,畢業後持續寫作,漸漸成為職業作家。他雖然沒有正式走上職業醫生一途,但經常抽空為平民看病,尤其對當時的霍亂防疫工作投入最多。
醫學的科學思維也影響著他的文學寫作方式,他曾為自己的客觀寫實立場辯護:「小說家不該是自己筆下人物的裁判法官,而該是中立的見證人……讀者才是陪審團,自會做出評價。」
把醫學當妻子、文學當情婦的他,一面用筆寫小說戲劇,針砭讀者觀眾的心理疾病,一面用醫術診斷病患的生理疾病,以及興建學校等公益活動,救助不少窮困的農民。而他自己卻在盛年死於肺病,直到死前幾個小時還不忘口述創作幽默故事給妻子聽,讓他現實生活中真正的妻子歡笑。
- 叢書系列:經典文學
- 規格:平裝 / 256頁 / 25K / 普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導讀
契訶夫的愛情與反叛
在台灣契訶夫的 名字與他的戲劇作品《海鷗》、《凡尼亞舅舅》、《三姐妹》和《櫻桃園》緊緊相連,藉由這幾部作品我們認識契訶夫,愛上他構築的舞台世界。然而,契訶夫不止 是劇作家,他還是寫短篇故事的高手,〈一個文官之死〉、〈變色龍〉、〈胖子和瘦子〉、〈憂愁〉、〈套中人〉、〈醋栗〉是他耳熟能詳的短篇作品。然而,契訶 夫也寫中篇小說──《第六病房》,內容是諷刺沙皇政府統治之下的俄國像個恐怖的精神病院,這部作品讓契訶夫成為批判寫實主義作家。
以上所提都還是我們熟悉的契訶夫,是關懷小人物和弱勢階級的人道主義者契訶夫,是討厭庸俗和無作為知識分子的契訶夫。然而,有一面的契訶夫我們始終陌生,它隱密、低調,卻更讓人想一窺究竟,那是談愛情,也談情慾的契訶夫。
愛情這個主題縈繞在他心裡多年,在〈帶閣樓的房子〉、〈跳來跳去的女人〉、〈吻〉等多篇故事裡,契訶夫寫下他觀察愛情的心得,他曾經想以「我朋友的故 事」為名,寫一本周遭人物的愛情故事集,可惜沒有完成,但是「關於愛情」的故事仍舊散見在他的作品裡,時隱時現,所以,最後才有了那篇〈帶小狗的女士〉的 誕生,才有了納博科夫的讚嘆:「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短篇小說之一」。
事實上,契訶夫為了成就這篇納博科夫所說的偉大作品,中間還經歷 一番曲折。契訶夫寫這篇故事的時間是在一八九九年的九月到十月間,在這之前將近九個月裡他沒有任何創作,只是在準備新作品集的出版,他反覆觀看自己的文 章,考慮要將哪篇和哪篇收入,在看到〈燈火〉這篇一八八八年的作品時,他停了下來,思索著,然後將它抽出,重新改寫,最後,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帶小狗的 女士〉產生了,而中篇小說〈燈火〉則消失在他的自選全集裡。所以,從某方面來說,其實是〈燈火〉催生了〈帶小狗的女士〉,只是這當中已經相隔十年之久。十 年的時間不算短,足夠將青春的愛戀銷蝕成衰老的怨懟,但是可愛如契訶夫,溫柔如契訶夫,他卻在生命的晚期寫下這一篇純粹的愛情絮語,內斂、含蓄、精練,卻 是無堅不摧。
要怎麼描述〈帶小狗的女士〉呢?是說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而且愛得既深且久……這樣講也沒錯,但有一個前提,即它是一 段出軌的戀情,偷情和背叛就是這篇故事的主題,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男女主角愛得認真,愛到無法自拔。從這個角度觀之,〈帶小狗的女士〉其實是一篇挑戰世俗道 德觀的小說,而很多線索顯示,契訶夫從一開始也就不在乎道德與禁忌,從男女主角的安排就可見出端倪。
簡單說這是風流熟男與新婚少婦的組 合,這種組合除外遇和偷情外,難有其他關係。先說女主角,小說以〈帶小狗的女士〉為名,而且故事一開頭就以「聽說,濱海道上來了個新面孔」營造出萬眾矚目 的期待效果,跟著女主角安娜出場了:身材不高,戴貝雷帽,金色頭髮,牽著一隻白色博美狗。就人物形象來看,安娜其實並不出色,甚至有些平凡,與開頭的聲勢 相比,有相當程度的落差,不過契訶夫本人似乎很喜歡,他讓女主角一直帶著貝雷帽、牽著狗到處散步,據說,那和作家本人的形象頗為相近。至於男主角古羅夫, 契訶夫對他的外貌沒有太多著墨,只說他對女人很有吸引力,外遇無數,由此猜得相貌不會太差。最重要一點是,小說的敘事觀點是以古羅夫的角度來開展,因此他 的心境和感受才是描述的中心;女主角安娜大多處於被觀察的位置,以樸實、羞澀和真誠的心打動古羅夫,並讓他一嚐真愛的滋味。看起來,這像是一則浪子回頭的 故事,只不過他回歸的並不是家庭,而是真愛的懷抱,然而這樣的選擇對當時的衛道人士來說,怎麼樣都不算正確。
接下來談談契訶夫選中的故 事場景──雅爾達。這是著名的度假療養勝地,有錢有閒卻不想出國的俄國貴族大多選擇該地作為休憩場所,有事沒事度個假就是身分和地位的表徵,邊度假邊偷情 也算一種療養,時候一到揮揮衣袖,無牽無掛返回兩京──莫斯科和彼得堡,此後不會與偷情對象相遇,這是來雅爾達尋歡的不成文規定。說起來,南方風景勝地在 俄國小說裡總是浪漫的表徵,溫暖的陽光、無邊的海浪,加上繪聲繪影的風流傳聞推波助瀾,輕易就讓愛裝模作樣的北方人卸下面具,露出渴望激情的本性,雅爾達 就是這一種心理的投射對象,再精確一點說,是朦朧情欲的象徵。契訶夫明瞭這種心理,所以他假男主角古羅夫之口說:「這裡的男人跟著她,盯著她,跟她搭訕, 心裡只懷著一個祕而不宣的企圖──她不可能猜不到。」
尋找情慾的出口是到此度假的男女「祕而不宣」的目的,而既是偷情就得隱密進行,以 凸顯突破禁忌的歡愉,對此契訶夫的描寫極為高明,他談雅爾達,卻不說風景,只說「啊,無聊!唉,灰塵!」──就這麼一句,彷彿不著邊際,卻又直抵核心,雅 爾達因此籠罩在一股特別的氛圍中,風吹沙揚,無所事事的人們表面無所事事,心裡卻期待有事情發生。的確,正是這風、這灰塵、這無聊,給了人們用偷情排解煩 悶的藉口,契訶夫可真是看透了人心。
偷情既是心照不宣,所以發生在雅爾達的事物多帶有隱喻的意味,從傳聞、風沙,到無聊,每一個小細節 看似無關,實際上卻是前後相連。就說那顆偷情房間裡的西瓜吧,它像天外飛來一般,出現在男女主角第一次發生關係後的房間桌上,你說它有點「突兀」,可是卻 又是說不出的「適切」,很可能它早擺在那裡,但直到偷情結束以後,契訶夫才讓讀者發現到它,關於這點,我們只能想像。然後西瓜被切了開來,古羅夫拿起一片 慢慢吃著,沒有說話。這就是全部關於西瓜的描述,與故事情節沒有任何關聯,卻精準地呈現出一個男人,而且是慣性外遇的男人在偷情之後「船過水無痕」的輕鬆 態度,與女主角失措的舉止一相對照,西瓜的作用於是不言而喻。此外,被切了開來的西瓜不自覺引發聯想──暗喻情慾發展的結果。如果說契訶夫是擅用小細節營 造多層次聯想的高手,那麼這一顆西瓜絕對堪稱經典。
面對小說裡的偷情,契訶夫沒有責備,他讓男女主角沉浸在愛慾的歡愉中,享受雅爾達 帶給人的美好,這一點他不像托爾斯泰,嚴厲批評自己的女主角安娜.卡列妮娜的出軌行為。沒有對耽溺情慾的男女給予道德譴責,契訶夫的態度頗引人質疑,同樣 地,在處理流言的態度上契訶夫也很開放,小說裡提到在男女主角某次出遊時,「警衛……向他們瞧一眼便離去」,此處的「一眼」意味深長,代表當地人對偷情之 事見怪不怪。契訶夫甚至調侃了一下托爾斯泰,說古羅夫對那「一眼」感覺「神祕而美好」,完全不介意那「一眼」可能是流言蜚語產生的源頭,更可能在日後毀了 他的家庭(此處不妨和《安娜.卡列妮娜》做對照)。
相對於南方雅爾達是在夢境的氛圍中感受真實的情慾,那麼北方莫斯科顯現的就是在現實 生活裡時間如流水般逝去。古羅夫不討厭莫斯科,那裡的生活緊湊而有趣,日復一日,只要不去回想雅爾達就好……然而回憶是自己找上門的,雅爾達的風景、安娜 的身影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彷彿她才是他的家人。古羅夫此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耽溺在幻想中,直到他打算和旁人提起雅爾達的戀情時,卻被一句「那鱘魚是有點怪 味!」的回話給激怒,至此才意識到現實生活的乏味,也才感到那位「帶小狗的女士」和他之間的關係不只在床上,小說行文至此,古羅夫才算踏入了愛情的園地。
性的關係可能是一時衝動,但是談愛情卻不能不用心,所以契訶夫安排古羅夫離開莫斯科,前往S城找安娜,然後男女主角在劇院重逢,安娜沒有預期會見到古羅 夫,因而大驚失色,又擔心旁人察覺兩人關係不尋常,於是起身,往走廊樓梯走去,古羅夫隨即跟上,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後,沒有交談或是互動,只是在樓梯間上上 下下……這一段的文字極為壓縮,焦點集中在動作的描寫上,但明眼人看得出,所謂「茫然地走著,沿著走廊樓梯上上下下」一句隱含的複雜心理:極度慌亂又壓抑 的情感得藉機械性的動作來宣洩。作者一連幾次提到安娜飽受驚嚇,激盪的情緒迫使她不斷上下樓梯,而這也是她唯一一次在男女關係中主導局勢的場景,男主角只 是無語地跟在女方身後,不斷揣測她的心理,確定她愛他時才摟住她,親吻她,然後安娜承諾古羅夫,說她會去莫斯科找他,為之後漫長的出軌做出了關鍵性的決 定,也結束了這一節故事。綜觀全篇,從古羅夫動身去找安娜,到安娜從驚駭中回神而接受古羅夫的愛,此處是情感起伏最劇烈的一幕,所以納博科夫才會說這是小 說裡「沒有高潮中的高潮」。
劇院重逢之後古羅夫與安娜便過起偷情男女必有的「雙重生活」,表面上男已婚,女已嫁,各自擁有家庭,毫不相 干,但私下兩人卻不斷密會。某次古羅夫去找「情婦」安娜,順道送女兒上學,他看著天上掉落的雪塊有感而發:「這個溫度(零上三度)只是在地表上的,在大氣 表層上又是另外一種溫度。」女兒以為父親在講自然科學,不明白他其實意有所指──指自己的偷情生活,他甚至以此為例,認為所有人的生活都藏有不能公開的一 面,很難不聯想到這是契訶夫假古羅夫之言發表自己的看法,同樣又是沒有譴責,甚至還說這種祕密生活「就像在黑夜的帷幔下過著一種真實又有趣的生活」。這一 段近乎背德之語契訶夫談來卻是異常輕鬆,還特別語帶諷刺地強調,無怪乎「文化界的人總是緊張兮兮地要求隱私」,令人忍不住莞爾。
〈帶小 狗的女士〉其實是一篇契訶夫的愛情神話,他竭盡所能地不讓古羅夫和安娜對彼此厭倦,以及對無法公開的偷情生活感到疲乏,而這在契訶夫的小說裡並不尋常,或 許是因為作家太珍惜真愛了,就像他在小說裡不厭其煩地強調古羅夫是真正愛上了安娜,兩人是真心相愛,看在愛情的份上,荒謬的婚姻制度也好,痛苦的偷情生活 也好,都值得他為這樣的愛情深深刻畫。
契訶夫獨特的愛情觀讓這篇故事成為俄國經典小說裡的特例,而這或許可以視作是契訶夫對俄國文學傳 統的反叛:他讓男女主角偷情,偷得理直氣壯,背叛了普希金在《奧涅金》裡要求妻子得對丈夫忠貞的誓言;他讓男女主角先上床再談感情,嘲諷了屠格涅夫小說裡 虛幻不實的愛情;他讓古羅夫和安娜一直相愛,無視流言與否,反擊了《安娜.卡列妮娜》裡流言對愛情的殺傷力,從各個層面看,〈帶小狗的女士〉都是一部背叛 傳統的小說,從形式、內容到精神全都背叛。至於契訶夫本人如何處理這樣的背叛?他的處理很妙,彷彿沒有處理一樣,就像故事末尾說:「解決之道便會找到,那 時候將有一個嶄新的美好生活……」這就是結局,沒有結論的結局,可以說是「開放式結局」,不能說契訶夫沒有處理,可能契訶夫已經思索過千萬種的結局,最後 他選擇如此,這也顯示出他的慎重,這一路下來他總是十分呵護自己的男女主角,讓他們在歷經風霜之後依舊相愛,或許也是該放手的時候,讓他們自己面對難關, 攜手走向未來。
熊宗慧(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
§內文1 1
聽說,濱海道上來了個新面孔:帶小狗的女士。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古羅夫在雅爾達已經待兩個禮拜了,習慣了那裡,也開始對新面孔感 到好奇。他坐在維爾涅糕點鋪旁的涼亭裡,看到那位年輕女士沿著濱海道走過,是個身材不高、戴著貝雷帽的金髮女人;一隻白色博美狗跟在她身後跑。
之後他經常在市區花園和綠地上遇到她,一天好幾次。她總是獨自一人散步,戴著那頂貝雷帽,牽著那隻白色博美狗;沒人知道她的來歷,於是大家便只這麼稱呼她:帶小狗的女士。
「如果她在這裡沒丈夫也沒熟人陪的話,」古羅夫動起腦筋,「那麼跟她認識一下也無妨。」
他 還不到四十歲,但已經有個十二歲的女兒,還有兩個兒子也在唸書了。他結婚得早,在他唸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而現在他太太看起來好像比他老得一倍有餘。她是高 個子的女人,有一雙黑眉,個性很直、傲慢、愛擺架子,還有一點,她自稱是個「會思考的女人」。她讀很多書,寫書信時刻意不寫硬音符「ъ」(注2),不叫自 己丈夫德米特里,而是「吉」米特里(注3);他私底下卻認為她不太聰明、心胸狹窄、粗俗,他怕她而不喜歡待在家裡。他很早就背叛她,經常搞外遇,或許因為 如此,他總是近乎惡意地批評女人,每當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女人,他都這麼稱呼她們:
「下等人!」
他自認已經受夠了痛苦的教 訓,才有資格這樣隨心所欲地罵她們,然而他一旦連著兩天少了「下等人」相陪的話,卻又無法過活。與男性的社交上,他覺得無趣,會心不在焉,無法聊什麼,冷 漠以待,可是一到女人堆中,他就會感到自在,知道該跟她們聊些什麼,且舉止合宜,甚至與她們沉默相對也覺得輕鬆愜意。在他的外表、個性,以及他的所有天性 裡,有某種迷人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招引著女人到他身邊來;他了解這點,而也有某種力量驅使著他往女人靠去。
多少次的經驗,而且確實是慘 痛的經驗早就教會他一件事,與規矩的女人交往,特別是那種猶豫不決又不果斷的莫斯科人,一開始雖然會增添生活的情趣,看似一場甜蜜又輕鬆的際遇,但不可避 免漸漸會衍生出一大堆極其複雜的事情,最終成了負擔。然而每次只要又遇到他感興趣的女人,之前的經驗似乎便從記憶中溜走,他又活了過來,一切看來就是這麼 單純而有趣。
這又是一次,傍晚他在花園用餐,那位戴貝雷帽的女士不匆不忙地走過來,往他的鄰座坐下。她的表情、儀態、服裝、髮型,在在告 訴他:她是出自規矩人家、已婚、初次來雅爾達、獨自一人、在這裡感到無聊……有些傳聞故事裡提到這地方的風氣敗壞,很多是不正確的,他鄙視這些說法,知道 這類傳聞大多是那些自己想犯齷齪卻又不敢做的人捏造的;然而,當女士坐在離他三步遠的鄰座時,他又想起傳聞裡那些輕而易舉的成功獵豔、登山共遊的情節,於 是,轉瞬即逝的一夜戀情、與不知姓名的陌生女人來個浪漫約會──種種誘人的念頭立刻俘虜了他。
他殷勤地招呼博美狗到他身邊,當牠走近時,他卻揚起手指威嚇牠。博美狗叫了起來,古羅夫又再威嚇牠。
女士瞧他一眼,立刻低下眼眸。
「牠不會咬人的。」說完她臉就紅了起來。
「可以給牠骨頭嗎?」當她確定點了頭,他親切地問:「請問您到雅爾達很久了嗎?」
「五天了。」
「而我已經待在這第二個禮拜了。」
雙方沉默了一會。
「時間過得很快,這裡還真無聊!」她說著,眼睛卻沒看他。
「這裡無聊──只是大家趕流行的說法吧。如果是住在內地小城像別廖夫或日茲德拉之類的居民──他便不會感到無聊,可是一來到這裡就說:『啊,無聊!唉,灰塵!』人家還真會以為,這人是從格拉那達(注4)來的呢。」
她 笑了。然後兩人繼續默默地吃東西,像陌生人一樣;午餐後他們一起離開──直到此刻嘻笑輕鬆的對話才開始,是無拘無束又滿足的人們才會有的那種對話,無論要 去哪裡或聊什麼都百無禁忌起來。他們散步,聊著說:海不知怎麼莫名地發亮,海水是紫丁香的顏色,多麼的柔軟溫暖,月亮依著水面逸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還聊 到:在炎熱的白天過後真是讓人窒悶。古羅夫說,他是莫斯科人,在學校唸的是語言學,卻在銀行工作;有段時間本打算要去私人歌劇院從事演唱,可是放棄了;他 在莫斯科有兩棟房子……而他從她那裡得知,她在彼得堡長大,嫁到S城去,在那邊已經住了兩年,她在雅爾達還要待一個月,之後,也想休假的丈夫有可能會過 來。她怎麼都無法清楚解釋她的丈夫在哪裡工作──在省政府還是省議會吧,她自己也覺得很可笑。古羅夫還問到了她的名字,她叫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注5)。
之 後,他在自己的旅館房間裡想她,想著明天或許還會與她相遇。應該會的。躺下睡覺時,他忽然想到,沒幾年前她還在貴族女子中學唸著書,就像他現在的女兒一 樣,又想到,她在笑聲中或者與陌生人的對談裡,仍是一股羞怯和生澀──應該可以說,這是她生命中頭一遭獨自處在這種環境,這裡的男人跟著她,盯著她,跟她 搭訕,心裡只懷著一個祕而不宣的企圖──她不可能猜不到。這時他想到她那纖細、柔弱的頸子,以及美麗的灰色眼眸。
「總之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讓人想要憐惜。」他想著想著便睡著了。
2
認識後過了一星期。在一個節慶日,房間裡很窒悶,街上又刮著風,揚起灰塵,掀翻帽子。一整天都想喝東西,古羅夫頻頻往涼亭跑,一會請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喝點糖水,一會又來點冰淇淋。無處可躲。
傍晚時分,風稍微靜了下來,他們去防波堤,想看輪船進港。碼頭上有許多散步的人,有些聚集在一起,手拿著花束準備迎接人。舉目望去盡是盛裝的雅爾達人,他們明顯區分成兩個特別的類型:打扮得像年輕女人的年長女士們,另外就是有許多將軍。
輪 船因為海上風浪的緣故遲到了,此時太陽已西沉,船駛進防波堤之前,還迴轉了好一陣子。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手持長柄望遠鏡望著輪船,望著乘客,似乎在尋找熟 識的面孔,一下子她又轉向古羅夫,眼光閃爍著。她說了很多話,問話卻前不搭後,她自己當下根本不記得問了些什麼;隨後,她把長柄望遠鏡弄丟在人群中。
盛裝的人群四散,已經看不到什麼人了,風完全靜止,只剩下古羅夫與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站在那裡,等待著,看還會不會有人從輪船裡出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沉默不語,也不看古羅夫,只聞一聞花束。
「到了傍晚天氣越來越好,」他說。「我們現在要去哪?不去哪裡走走嗎?」
她什麼也沒回答。
| 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The Lady with the Dog and Other Stories作者:安東.契訶夫出版日期:2010 年08 月 25 日 |
此刻他凝視著她,突然一把抱住她,親吻她的雙唇,一股花的香氣和溼潤襲向他,而他隨即怯生生地四下張望:沒被誰看到這一幕吧?
「我們到您那裡去吧……」他輕聲說。
兩人快速離去。
她 的旅館房間裡很悶,瀰漫著香水,是她在日本商店買來的。古羅夫現在瞧著她,想著:「這輩子還有什麼樣的女人沒遇過!」他過往記憶中的女人,有那種無憂無 慮、心地善良的一類,她們因愛而歡愉,會為他所給予的哪怕是短暫的幸福而感激;還想起另一種女人──例如他的妻子,她們的愛不真誠,過度嘮叨,歇斯底里的 做作,臉上的表情似乎說那不是愛情,不是激情,而是某種意義崇高的東西;他也想起兩三位非常美麗卻冷漠的女人,她們臉上會忽然閃過凶狠的表情,有一種頑固 的企圖心,想從生活中強取豪奪比她們所能付出的更多,這種女人都不太年輕、任性、無法理性溝通、不夠聰明卻又想掌控一切,一旦古羅夫對她們冷淡起來,她們 的美麗便惹他嫌惡,連她們內衣上的蕾絲邊對他來說彷彿也成了魚鱗。
然而眼前這女人卻仍有一種放不開、年少不更事的生澀、困窘的感覺;給人 一種心慌意亂的印象,彷彿剛剛有人突然敲了房門似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這位「帶小狗的女士」,對剛才在房間內所發生的事情,似乎是異常嚴肅地看待,看 作是她自己的墮落──讓人這麼感覺,這滿奇怪又不合時宜。她的面容消沉頹喪,臉龐周邊哀愁地掛著長長的髮絲,她以一種憂鬱的姿勢沉思著,活像是古老畫像裡 面的罪人。
「這樣不好,」她說。「您現在一定是第一個不尊重我了。」
房間的桌上有一個西瓜。古羅夫給自己切一片,不慌不忙地吃著。這樣陷入了沉默至少半個小時。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內心還在激動著,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端正、天真、涉世未深的女人的純潔氣息;桌上燃著一枝孤單的蠟燭,依稀映著她的臉龐,但看得出,她的心底不好受。
「我有什麼理由不會再尊重妳?」古羅夫問。「妳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求上帝原諒我!」她說完便眼淚盈眶。「這太可怕了。」
「妳這麼說好像在替自己辯白。」
「我 哪能為自己辯白?我是個糟糕又下流的女人,我輕視我自己,辯不辯白我沒去想。我欺騙的不是我丈夫,而是自己。而且不只是現在,我已經騙了好久好久。我的丈 夫或許是個誠實的好人,但總歸是個奴才!我不知道他在那裡做什麼,如何工作,只知道他是個奴才。我剛嫁給他的時候才二十歲,好奇心折磨著我,我想要點什麼 更好的;我對自己說,一定有另外一種生活。想要過真正的生活!生活,生活……好奇心煎熬著我……您不會了解這個的,但是,我向上帝發誓,我已經不能控制自 己,我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我無法自持了,我告訴丈夫我病了,才來到這裡……在這裡我到處晃蕩,像中了邪,瘋了似的……而這下子我成了任何人都看不起的下 流卑賤女人。
古羅夫已經聽得很無趣,她那天真的語氣、讓人意外又不合宜的懺悔,讓他很不舒服;如果不是她眼淚盈眶,可能會讓人以為,她是在開玩笑或是演戲吧。
「我不了解,」他輕聲說。「妳到底要的是什麼?」
她把頭埋進他的胸膛,擁抱著他。
「相信我,相信我,求求您……」她說。「我愛誠實潔淨的生活,罪惡對我來說是齷齪的,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平常人家說:鬼迷心竅。現在這也可以套用到我身上,我就是鬼迷心竅了。」
「夠了,夠了……」他喃喃道。
他看著她那雙僵住、受驚的眼眸,親吻她,輕聲蜜語,她稍微安慰些,臉上又露出了愉悅之情;最後兩人笑了開來。
之後,當他們走出旅館,濱海道上已經沒有人跡,這個城市和街上的柏樹甚至顯得死寂,可是海水依舊喧擾,拍擊著岸邊;一艘小船隨波擺盪,上頭的燈火睡意朦朧地閃爍。
他們找到了出租馬車,往奧瑞安達(注6)而去。
「我剛剛在旅館前廳才知道妳的姓氏:名牌上寫著馮‧吉捷利茨。」他說。「妳丈夫是德國人嗎?」
「不,他的祖父好像是德國人,但他自己是俄羅斯正教徒。」
在 奧瑞安達,他們坐在離教堂不遠的長凳上,望著下方的海面沉默不語。雅爾達在清晨的霧中依稀可見,白雲停滯在山頂上。枝頭的樹葉動也不動,蟬鳴四起,海水一 成不變的默聲喧囂從下方傳來,訴說著寧靜,訴說著等待著我們的永恆長眠。下方的喧囂打從雅爾達、奧瑞安達尚未出現前就已經如此了,現在這麼喧囂著,當我們 消逝以後,未來也依舊會漠然地默聲喧囂下去。在這般恆久綿亙,以及對我們每個人的生死完全漠然之中,或許隱含著,給予我們永恆的救贖、世間生生不息並汲汲 於完善的保證。古羅夫坐在這位年輕女人旁邊,黎明時分她是那麼美麗,他面對這片神奇的環境──海洋、山巒、雲朵、遼闊的天空,內心顯得平靜又神往,一個念 頭想到:如果仔細思量,實際上,這世上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當我們忘記生活的終極目標和人類自尊時的所思所為才破壞了美。
走過來一個不知道什麼人──應該是警衛,向他們瞧一眼便離去。這個小細節也顯得那麼神祕而美好。已經看得到披著晨曦的輪船從費奧多西亞(注7)駛來,船上熄了燈火。
「草上結露珠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打破沉默。
「是啊,該回去了。」
他們返回市區。
此 後,他們每天中午相會在濱海道,一起用早餐、午餐,散步,欣賞海景。她常抱怨睡得不好,心臟跳得緊張,老問同樣一些問題,一會為忌妒而憂心,一會又怕他不 夠尊重她。在花園和綠地上,如果他們附近沒什麼人,他經常會突然拉近她熱情地親吻。一派的悠閒,這種光天化日下的親吻,得四下張望擔心怕人看見,加上炎 熱、海水的味道,以及不斷閃過眼前那些閒晃的、盛裝的、飽足的人們,如此種種正是讓他重獲新生的原因;他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她多麼美好,多麼誘人, 他情不自禁,無法離開她一步。而她常常沉思,總是問他,要他承認:他不夠尊重她,他一點都不愛她,只是把她看作庸俗的女人。幾乎每天晚上夜色一深,他們會 驅車到城外某些地方,到奧瑞安達或瀑布那裡;每次出遊皆很盡興,都留下美好燦爛的印象。
他們等待她的丈夫到來。但是來的只是一封他的信,裡面說他的眼睛有病痛,求妻子趕快回家。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慌張了起來。
「我離開是對的,」她對古羅夫說。「這就是命運。」
她乘馬車離去,他送她一程。他們走了一整天。當她轉搭上火車快車坐定了車廂,等第二次鈴聲響起時,她說:
「讓我再看您一眼吧……再看一眼。這樣就好。」
她沒有哭,但是非常憂鬱,像是病了,臉龐顫抖著。
「我會想您……會回憶這一切,」她說。「願主與您同在,您留下吧。別記得我壞的方面。我們永別了,一定得這樣,因為本來就不該見面。好了,願主與您同在。」
火 車快速離去,車燈轉瞬消逝,一分鐘後便聽不見嘈雜聲,彷彿一切都刻意串通好,為了要盡快停止這個甜美的迷惘、這個瘋狂的行徑。古羅夫獨自站在月台上,望著 漆黑的遠方,他聽到螽斯的唧唧聲、電報線的嘟嘟響,有種感覺,好似美夢乍醒。他想著,在他生命中這又是一次冒險或奇遇,現在也都已經結束,徒留回憶……他 感動,憂傷,覺得有些許遺憾;因為這位年輕的女人,他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了,她跟他在一起不會幸福的;雖說他對待她殷勤又熱情,但與她交往時,不管是聲調或 甜言蜜語中卻又透著嘲笑的影子,露出一個歲數大了她將近一倍的幸福男人那種有點粗魯的高傲態度。她總是說他善良、不平凡又高尚;顯然,對她而言,他並沒有 現出自己的真面目,也就是說他不自主地欺瞞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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