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6日 星期一

王鼎鈞《黑暗聖經 》史詩/折損回憶《 關山奪路 》《 怒目少年 》《 昨 天 的 雲 》《 碎琉璃 》《文學種籽》明滅 《度有涯日記》

 

折損回憶
敬答蔣行之先生,有關回憶錄的寫作。
寫 回憶錄,要怎麼樣才不會折損回憶,或者儘量省著用? Nabokov說他最珍惜的回憶,輕易不敢寫的,寫到小說裡就用掉了,以後想起來好像別人的事,再也不能附身,等於是死亡前先死一次。然而花總不可能一晚 開足的,勢必一次次回顧,特別是那麼久遠的回憶。如何在寫作時保持回憶的新鮮?
用天主教的「告解」作比喻吧,說出來就解脫了。天主教徒向神父告解,我向讀者大眾告解。寫回憶錄是為了忘記,一面寫一面好像有個自焚的過程。
用畫油畫作比喻吧,顏料一點一點塗上去,一面畫一面修改,一幅畫是否「新鮮」,這不是因素。
還有,怎麼樣才能正心誠意?我絲毫不懷疑先生的真誠,這正是先生作為大家的要素之一。然而人總是要作態,被自己感動了,希望自己能換個樣子——寫作時如何揚棄這些人之常情?面對年輕的自己而不寵溺,不見外,不吹毛求疵——您是怎麼做到的?
我很想以當年的我表現當年,那樣我寫少年得有少年的視角,少年的情懷,少年的口吻,寫青年、中年亦同。我做不到,也許偉大的小說家可以做到。我只能以今日之我「詮釋」昔日之我,這就有了「後設」的成分。
「歷史是個小姑娘,任人打扮」。要緊的是真有那個「小姑娘」。至於「打扮」,你總不能讓她光著身子亮相,事實總要寓於語言文字之中,一落言詮,便和真諦有了距離。我們看小姑娘的打扮,可知她父母的修養品味識見還有「居心」,而有喜悅或厭惡之心,小姑娘總是無罪的。
三部曲當時的局面有太多棋步是您不知道的,重新拼湊的過程您也曾提及,但如何從拼湊歷史的所得汲取養分而又不磨滅、干擾原先的認知?
您所說的「重新拼湊的過程,」就是我說的「一面畫一面修改」。我在《關山奪路》中已顯示許多「原先的認知」大受干擾。坦白的說,內戰結束前夕,我的人格已經破碎,台灣三十年並未重建完成。
謝謝您的關懷。恕我眼睛不好,諸多不周。

 

 

度有涯日記:「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域外篇   內容是從1996年4月到1997年3月在紐約的生活。

十幾年前讀王鼎鈞先生的"國共內戰"回憶錄 與一位朋友談這種不可思議的記憶  認為他一定有日記--讀此本日記才知道王鼎鈞就主題買了500本相關的書......

  • 作者:王鼎鈞
  • 出版社:爾雅
  • 出版日期: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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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四書,分別是王鼎鈞「少年時代」、「流亡學生時代」、「國共內戰」、「在台灣 三十年來的人性鍛 鍊」,東西南北四個人生面向。王鼎鈞從山東少年時代一路回憶,遙想自己的往昔歲月︱鼎公說:「現代中國,有個名詞叫流亡學生,它前後有三個梯次:
    第一梯次,九一八事變發生,東北青年入關。
    第二梯次,七七抗戰開始,沿海各省青年內遷。
    第三梯次,內戰期間,各地青年外逃。
    我是第二梯次,也就是抗戰時期的流亡學生。那時流亡是一種潮流,流亡的青年千萬百萬,流亡很苦,很孤獨,有時也壯烈,危險。
    我在一九四二年夏天離開家鄉……,那年是民國三十一年,我十七歲。」
    從十七到三十六歲,鼎公過的是「忘其身以及其親」的歲 月,這一階段他全寫在《怒目少年》和《關山奪路》兩書。三十七至五十一歲,鼎公寫了《文學江湖》;五十二歲離開台灣到了美國,至今已三十六年。三十六年 中,鼎公早期寫過《海水天涯中國人》和《看不透的城市》,卻在「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中未給「美國時期」一個位置,如今有了這部《度有涯日記》,「回憶錄 四部曲」有了餘唱,增加了整體性的結構,對讀者而言,讀後也有了更完整的感受。
    吾友覃雲生說:「日記是開啟記憶的鑰匙,打不開記憶,人必定還在夢裡」。
    從小到老,誰沒有寫過日記?買了日記本,可又有誰一年到頭,能天天寫下自己的日記?
    寫日記要有恆心。世間真有恆心之人不多,能年頭寫到年尾的人,更是稀少。
    但只要曾經寫過日記,都對留下的日記感到珍惜,重讀自己的日記,讓人享受回憶,回憶讓我們感覺彷彿多活了一次。
    人頗健忘,想記住自己的過去,就從今日起開始寫日記吧!
    在寫自己的日記前,更應該讀別人的日記。讀日記,讓我們的人生視野更加遼闊。
    為什麼要特別讀鼎公的日記?因為我們一路讀鼎公的書,從爾雅三十七年前的創業之作《開放的人生》,到他數月前出版的新書《桃花流水杳然去》,哪一本書,不讀得忘食忘睡,而這些又全都是有機書,讀後心靈獲得充實,精神也無形飽滿。
    何況,讀完《度有涯日記》,像一條龍,連接起來了「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
    魂魄來兮,中國人啊!
    度有涯日記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域外篇隱  地
           ︱讀鼎公日記
    海角也有四月天   九
    一九九六年四月紐約日記
    當花信風吹過      四一
    一九九六年五月紐約日記
    向漩渦中心尋寧靜    六九
    一九九六年六月紐約日記
    往事如煙,煙已成風景   九九
    一九九六年七月紐約日記
    水流過,星月留下   一三一
    一九九六年八月紐約日記
    我非魚,子非我    一六一
    一九九六年九月紐約日記
    飛絮一樣的慾望一九一
    一九九六年十月紐約日記
    孔雀的百衲衣   二一九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紐約日記
    擊鼓傳花,快樂的恐懼二四九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紐約日記
    琴聲歇,蝸牛行過二七九
    一九九七年一月紐約日記
    理還亂,欲斷還連三一一
    一九九七年二月紐約日記
    尋金記:山中多白雲三四一
    一九九七年三月紐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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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有涯日記 的出版,讓鼎公再次攀上高峰。可是到美國已三十六年的鼎公,在其回憶錄中卻沒有給「美國時期」一個位置,隱地說:「如今有了這部《度有涯日記》,『回憶錄 四部曲』有了餘唱,增加了整體性的結構,對讀者而言,讀後也有了更完整的感受……讀完《度有涯日記》,像一條龍,連接起來了『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分別是「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和「文學江湖」﹐記述了他「少年時代」﹑「流亡學生時代」﹑「國共內戰」和「在臺灣 三十年來的人生鍛煉」。
但是人稱鼎公的王鼎鈞﹐從52歲離開臺灣到美國後﹐卻未給「美國時期」留下一個位置。而「度有涯日記」彌補了這一空窗。爾雅出版社的負責人表示﹐讀完「度有涯日記」後﹐像一條龍﹐連接起來了「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
鼎公在紐約的生活頗不寂寞﹐在這一年多的日記中﹐記述的讀書﹑寫作﹑交遊﹑家庭和親情﹐也談論時事與言及宗教的種種心得和感受﹐即使是從所記述的一些細小事務中﹐也能發人深省﹐給人有溫馨的感覺和有所啟發。
例如在讀「美國文化風俗」一書﹐發現幾條民間格言很有意思﹕「雞未孵出﹐莫數小雞」﹐使他想起候選人在競選時所說的「勿在開票前計算選票」。這不正好可用於目前的選情嗎。
鼎公也甚重視環保﹐他不但身體力行﹐以用過的紙反面影印文件﹐而且還特地刻了一個「響應環保﹐一紙兩用」的圖章。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台北─紐約越洋採訪】



三年前,王鼎鈞完成回憶錄「文學江湖」後,讀者以為他退出「江湖」。沒想到他最近出版散文集「桃花流水沓然去」。圖為他二○○九年七月在紐約「文學江湖」簽書會上。圖片來源/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寫完回憶錄四部曲,我覺得蠶已吐盡了絲、結成了繭、變成了蛹;將來是一具殭屍,還是化成彩蛾,已不是我能決定的了。」今年八十七歲的作家王鼎鈞,唯一決定的事是繼續寫下去,「只有寫,我才覺得我活著。」

三年前,王鼎鈞完成最後一部回憶錄「文學江湖」,讀者以為他從此退出「江湖」。沒想到他不但繼續寫,還比以前寫更多。最新散文集「桃花流水沓然去」剛由爾雅出版社出版。

「寫作如彈道,有升弧,降弧,有最高點、彈著點,四部回憶錄應該是我的最高點。」王鼎鈞說自己以後大概不能寫得「更好」,但必須寫得「可看」,「如何讓讀者『五嶽歸來』還願意『看山』,是老年作家的重大考驗」。

「文學江湖」、「巨流河」與「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同年出版。王鼎鈞比較三書,有巧妙的比喻。他指出,如果把「海」字半邊看成兩隻聯結的「口」,這三本書的 書名都有「水」與「口」。「水」代表「逝者如斯」,「口」象徵「有話要說」。以風格而言,王鼎鈞形容「巨流河」是「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是「欲休還 說」,「大江大海」則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文學的黃金年代已逝,曾經歷文學盛世的王鼎鈞,卻不在意寫作的稿酬版面。「想當年李白杜甫誰給他們版稅!」他舉例,李白喝酒寫詩,酒店老闆把詩貼在牆上,「這就是上網」;來喝酒的人看見抄了下來,「這就是下載」。網路讓文學流通如此便利,「李白杜甫作夢也想不到!」

王鼎鈞自承「聽力衰退,老相衰頹」,不再出席公開活動。他的生活「餓了就吃,睏了就睡,夜裡睡不著就讀書作文。」讀書寫作之外的興趣是「看電視」,「為了看形形色色的人」。他認為,作家應該對「人」有興趣,對眾生相有興趣。

看電視看林書豪打球嗎?王鼎鈞承認自己也是「林來瘋」迷。因為林書豪「打球的姿態像舞蹈、像書法」,而八大藝術出於一源,「看了他可以觸類旁通,改進我的文章。」
【2012/02/2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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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c導言/ 系統與變異: 淵博知識與理想設計法 (2010): 
推廣 這「系統與變異」主題,與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所以這是本來面貌,只是我們要重新認識它們。譬如說,我們平常的說話,其實學問不小。僅就「快慢」而言,「如果每分鐘吐出一百八十個字,並不是非常平均的每秒三個字,而是可能前一秒吐出四個字,後一秒吐出兩個字。」[31] 這時,我們稱這種每秒所吐字數之間有變異 (variations)
[31] 王鼎鈞《文學種籽》台北;爾雅,2003,第1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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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琉璃 》王鼎鈞 - 九歌 出版 1981/1989 - 246 頁

第 頁
他费了十五個月的時間寫他一系列自傳式的散文,在「九歌」的侬促下出版了這本「碎琉璃
」。「碎琉璃」當名的涵義,作者在本書第四蔦「一方陽光」裡有間接的解說,它代表一個其
麗旳業已破碎了的世界。作者從那個世界脫出, ...
第 2 頁
, ...
第 247 頁
璃琉碎元 12 幣港^元 70 幣台新價定 2 庫文取九出版者.郵政劃撥.著作者.發行人.
發行所.印刷所-法律顧問.初版十八版,王鼎钧# I 〇五三七六號,王鼎钧,蔡文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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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0歲2012 才讀王鼎鈞 1989寫的《 隨緣破密 》1997才出版 很暢銷 (1997-2007八刷印13500本出版社說他們覺得很對不起王鼎鈞 ......) 他在中說: "如果你買了這本書 別讓你的老闆知道"----2008年書名改為《黑暗聖經 》不知有無改了書市命運.
 本書是他的人生之道德體驗之結晶 很值得讀:
 我想可以寫一本書來討論《黑暗聖經 》譬如說 我對於(中國與台灣)火車誤點的部份 可以介紹自己的以及W. Edwards Deming 的論述.....

又譬如說 首篇" 四個國王的故事"中的一則 可能是他在中廣時   同事王大空先生拒絕讀"蔣公訓詞"時說的看法......



書中第三個國王故事說.....奮鬥時"不茍一格" (出格) 成功之後再"入格" ....
我想起《史記‧遊俠列傳》

郭解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姦,剽攻不休,乃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  及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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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日本人抱窩 國民黨吃喝 八路軍唱歌 "我是一棵空心菜 日子在煎熬...."

王鼎鈞回憶錄:《昨天的雲》自費出版 頁 260-61
王先生將昔日登在自立晚報的主編等都寫下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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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奪路出版以後

 .王鼎鈞
2005/8
最 近 , 我 和 作 家 朋 友 有 一 次 對 話 。 他 說 : 咱 們 這 麼 大 年 紀 了 , 還 寫 個 甚 麼 勁 呢 ! 我 說 : 我 們 是 幹 甚 麼 的 , 我 們 不 是 要 為 社 會 為 讀 者 寫 東 西 嗎 ? 他 說 : 現 代 人 寫 回 憶 錄 時 興 別 人 替 你 執 筆 啊 ; 我 說 : 我 是 廚 子 , 我 請 客 當 然 親 手 做 菜 。 你 已 寫 過 很 多 了 ! 是 的 , 我 已 經 寫 過 不 少 , 可 是 我 總 是 覺 得 不 夠 好 , 總 希 望 寫 出 更 好 的 來 。 你 現 在 寫 的 夠 好 嗎 ? 我 不 知 道 , 我 聽 說 「 從 地 窖 裡 拿 出 來 的 酒 , 最 後 拿 出 來 的 是 最 好 的 」 。
回 憶 錄 第 一 冊 《 昨 天 的 雲 》 , 寫 我 的 故 鄉 、 家 庭 和 抗 戰 初 期 的 遭 遇 。 第 二 冊 《 怒 目 少 年 》 , 寫 抗 戰 後 期 到 大 後 方 做 流 亡 學 生 的 鍛 鍊 。 第 三 冊 《 關 山 奪 路 》 , 寫 國 共 內 戰 時 期 奔 馳 六 千 七 百 公 里 的 坎 坷 。 以 後 我 還 要 寫 第 四 本 , 寫 我 在 臺 灣 看 到 甚 麼 , 學 到 甚 麼 , 付 出 甚 麼 。 我 要 用 這 四 本 書 顯 示 我 那 一 代 中 國 人 的 因 果 糾 結 , 生 死 流 轉 。
今 天 拿 出 來 的 第 三 本 回 憶 錄 《 關 山 奪 路 》 , 寫 我 經 歷 的 國 共 內 戰 。 這 一 段 時 間 大 環 境 變 化 多 , 挑 戰 強 , 我 也 進 入 青 年 時 代 , 領 受 的 能 力 也 大 , 感 應 特 別 豐 富 。 初 稿 寫 了 三 十 多 萬 字 , 太 厚 了 , 刪 存 二 十 四 萬 字 , 仍 然 是 三 本 之 中 篇 幅 最 多 的 一 本 。
國 共 內 戰 , 依 照 國 民 政 府 的 說 法 , 打 了 三 年 , 依 中 國 共 產 黨 的 說 法 , 打 了 四 年 , 內 戰 從 那 一 天 開 始 算 起 , 他 們 的 說 法 不 同 。 內 戰 有 三 個 最 重 要 的 戰 役 , 其 中 兩 個 -- 遼 沈 、 平 津 , 我 在 數 難 逃 。 最 後 南 京 不 守 , 上 海 撤 退 , 我 也 觸 及 靈 魂 。 戰 爭 給 作 家 一 種 豐 富 , 寫 作 的 材 料 像 一 座 山 坍 下 來 , 作 家 搬 石 頭 蓋 自 己 的 房 子 , 搬 不 完 , 用 不 完 。 內 戰 、 抗 戰 永 遠 有 人 寫 , 一 代 一 代 寫 不 完 , 也 永 遠 不 嫌 晚 。
我 們 常 說 文 學 表 現 人 生 , 我 想 , 應 該 說 文 學 表 現 精 采 的 人 生 。 人 生 充 滿 了 枯 燥 、 沉 悶 、 單 調 , 令 人 厭 倦 , 不 能 做 文 學 作 品 的 素 材 。
甚 麼 叫 「 精 采 的 人 生 」 ?
第 一 是 「 對 照 」 。 比 方 說 國 共 內 戰 有 一 段 時 間 叫 拉 鋸 戰 , 國 軍 忽 然 來 了 , 又 走 了 ; 共 軍 忽 然 走 了 , 又 來 了 , 像 走 馬 燈 。 在 拉 鋸 的 地 區 , 一 個 村 子 有 兩 個 村 長 , 一 個 村 長 應 付 國 軍 , 一 個 村 長 接 待 共 軍 。 一 個 小 學 有 兩 套 教 材 , 國 軍 來 了 用 這 一 套 , 共 軍 來 了 用 那 一 套 。 一 個 鄉 公 所 辦 公 室 有 兩 張 照 片 , 一 張 蔣 先 生 , 一 張 毛 先 生 ; 國 軍 來 了 掛 這 一 張 , 共 軍 來 了 掛 那 一 張 。 有 些 鄉 鎮 拉 鋸 拉 得 太 快 , 拉 得 次 數 太 頻 繁 , 鄉 長 就 做 一 個 畫 框 , 正 反 兩 面 兩 幅 人 像 , 一 邊 毛 先 生 , 一 邊 蔣 先 生 , 掛 在 辦 公 室 裡 , 隨 時 可 以 翻 過 來 。 這 都 是 對 照 , 都 很 精 采 。
第 二 是 「 危 機 」 。 比 方 說 , 解 放 軍 攻 天 津 的 時 候 , 我 在 天 津 。 我 是 國 軍 後 勤 單 位 的 一 個 下 級 軍 官 , 我 們 十 幾 個 人 住 在 一 家 大 樓 的 地 下 室 裡 。 一 九 四 九 年 一 月 十 五 日 早 晨 , 解 放 軍 占 領 了 天 津 市 , 我 們 躺 在 地 下 室 裡 , 不 敢 亂 說 亂 動 , 只 聽 見 地 下 室 入 口 處 有 人 喊 話 : 「 出 來 ! 出 來 ! 繳 槍 不 殺 ! 」 緊 接 著 , 咚 咚 咚 一 個 手 榴 彈 從 階 梯 上 滾 下 來 , 我 們 躺 在 地 板 上 睡 成 一 排 , 我 的 位 置 最 接 近 出 口 , 手 榴 彈 碰 到 我 的 大 腿 停 住 , 我 全 身 僵 硬 麻 木 , 不 能 思 想 。 我 一 手 握 住 手 榴 彈 , 感 覺 手 臂 像 燒 透 了 的 一 根 鐵 , 通 紅 , 手 榴 彈 有 點 軟 。 叼 天 之 幸 , 這 顆 手 榴 彈 冷 冷 的 停 在 那 兒 沒 有 任 何 變 化 。 那 時 共 軍 用 土 法 製 造 手 榴 彈 , 平 均 每 四 顆 中 有 一 顆 啞 火 , 我 們 有 百 分 之 二 十 五 的 機 會 , 大 概 我 們 中 間 有 個 人 福 大 命 大 , 我 們 都 沾 了 他 的 光 。 這 就 是 危 機 , 很 精 采 。 如 果 手 榴 彈 爆 炸 了 , 就 不 精 采 了 , 如 果 沒 有 這 顆 手 榴 彈 , 也 不 夠 精 采 , 叼 天 之 幸 , 有 手 榴 彈 , 沒 爆 炸 , 精 采 !
第 三 是 「 衝 突 」 。 比 方 說 , 平 津 戰 役 結 束 , 我 在 解 放 區 穿 國 軍 軍 服 , 這 身 衣 服 跟 環 境 衝 突 , 當 然 處 處 不 方 便 , 今 天 想 起 來 很 精 采 。 後 來 由 於 一 次 精 采 的 遭 遇 , 我 又 穿 解 放 軍 的 衣 服 進 入 國 軍 的 地 盤 , 我 的 衣 服 又 跟 環 境 衝 突 , 又 發 生 了 一 些 精 采 的 事 情 。 衝 突 會 產 生 精 采 。
在 《 關 山 奪 路 》 這 本 書 裡 , 對 照 、 危 機 、 衝 突 各 自 延 長 , 互 相 糾 纏 , 滾 動 前 進 。 楊 萬 里 有 一 首 詩 : 「 萬 山 不 許 一 溪 奔 , 」 結 果 是 , 「 堂 堂 溪 水 出 前 村 。 」 我 們 家 鄉 有 句 俗 話 : 「 水 要 走 路 , 山 擋 不 住 。 」 我 還 聽 到 過 一 首 歌 : 「 左 邊 一 座 山 , 右 邊 一 座 山 , 一 條 河 流 過 兩 座 山 中 間 。 左 邊 碰 壁 彎 一 彎 , 右 邊 碰 壁 彎 一 彎 , 不 到 黃 河 心 不 甘 。 」 國 共 好 比 兩 座 山 , 我 好 比 一 條 小 河 , 關 山 奪 路 、 曲 曲 折 折 走 出 來 , 這 就 是 精 采 的 人 生 。
多 少 人 都 寫 自 傳 , 因 為 人 最 關 心 他 自 己 ; 可 是 大 部 分 讀 者 並 不 愛 看 別 人 的 自 傳 , 因 為 讀 者 最 關 心 的 也 是 他 自 己 , 所 以 這 年 代 , 人 了 解 別 人 很 困 難 。 我 寫 回 憶 錄 在 這 個 矛 盾 中 奮 鬥 , 我 不 是 寫 自 己 , 我 沒 有 那 麼 重 要 , 我 是 借 自 己 的 受 想 行 識 反 映 一 代 眾 生 的 存 在 。 我 希 望 讀 者 能 了 解 、 能 關 心 那 個 時 代 , 那 是 中 國 人 最 重 要 的 集 體 經 驗 。 所 以 我 這 四 本 書 不 叫 自 傳 , 叫 回 憶 錄 。 有 些 年 輕 朋 友 很 謙 虛 , 他 說 他 的 父 親 或 者 祖 父 那 一 代 到 底 發 生 了 甚 麼 事 , 他 知 道 得 太 少 , 所 以 對 父 親 祖 父 的 了 解 也 很 少 , 他 希 望 能 多 知 道 一 些 , 也 好 進 一 步 了 解 老 人 家 。 這 太 可 愛 了 !
國 共 內 戰 造 成 中 國 五 千 年 未 有 之 變 局 。 我 希 望 讀 者 由 我 認 識 內 戰 , 由 內 戰 認 識 五 千 年 未 有 之 變 局 。 可 能 嗎 ? 我 本 來 學 習 寫 小 說 , 沒 有 學 會 。 小 說 家 有 一 項 專 長 : 「 由 有 限 中 見 無 限 。 」 他 們 的 這 一 手 我 學 到 了 , 我 的 四 本 回 憶 錄 都 要 秉 持 同 一 旨 趣 。
當 初 我 在 臺 灣 學 習 寫 作 的 時 候 , 英 國 歷 史 家 湯 恩 比 的 學 說 介 紹 到 臺 灣 , 他 說 歷 史 事 件 太 多 , 歷 史 方 法 處 理 不 完 , 用 科 學 方 法 處 理 ; 科 學 的 方 法 仍 然 處 理 不 完 , 那 就 由 藝 術 家 處 理 。 他 說 藝 術 家 的 方 法 是 使 用 「 符 號 」 。 照 他 的 說 法 , 文 學 作 品 並 不 是 小 道 , 藝 術 作 品 也 不 是 雕 蟲 小 技 , 我 一 直 思 考 他 說 的 話 。 內 戰 四 年 , 發 生 多 少 事 情 , 每 一 天 都 可 以 寫 成 一 本 書 , 每 一 個 小 時 都 可 以 寫 成 一 本 書 , 我 用 符 號 來 處 理 , 四 年 遭 遇 只 寫 一 本 書 。
我 發 現 , 凡 是 「 精 采 」 的 事 件 都 有 「 符 號 」 的 功 能 , 「 一 粒 砂 見 世 界 , 一 朵 花 見 天 國 」 , 那 粒 砂 是 精 采 的 砂 , 那 朵 花 是 精 采 的 花 。 我 本 來 不 相 信 這 句 話 , 詩 人 幫 助 我 , 一 位 詩 人 顛 覆 莊 子 的 話 作 了 一 首 詩 , 他 說 「 我 把 船 藏 在 山 洞 裡 , 把 地 球 藏 在 船 上 」 。 還 有 一 位 詩 人 寫 〈 下 午 茶 〉 , 他 說 下 午 在 茶 裡 。 牧 師 也 幫 助 我 , 「 一 粒 麥 子 , 落 在 地 裡 死 了 , 就 結 出 許 多 子 粒 來 。 」 法 師 也 幫 助 我 , 他 說 「 納 須 彌 於 芥 子 」 。
中 國 人 看 國 共 內 戰 , 這 裡 那 裡 都 有 意 見 領 袖 , 這 本 書 那 本 書 都 有 不 同 的 說 法 。 我 寫 第 一 冊 回 憶 錄 《 昨 天 的 雲 》 儘 量 避 免 議 論 , 維 持 一 個 混 沌 未 鑿 的 少 年 。 寫 第 二 本 《 怒 目 少 年 》 , 我 忍 不 住 了 , 我 用 幾 十 年 後 的 眼 睛 分 析 四 十 多 年 以 前 的 世 界 。 現 在 這 本 《 關 山 奪 路 》 , 我 又 希 望 和 以 前 兩 本 不 同 , 我 的 興 趣 是 敘 述 事 實 , 由 讀 者 自 己 產 生 意 見 , 如 果 讀 者 們 見 仁 見 智 , 如 果 讀 者 們 橫 看 成 嶺 、 側 看 成 峰 , 我 也 很 高 興 。
除 了 跟 自 己 不 同 , 我 也 希 望 跟 別 人 不 完 全 相 同 。 有 許 多 現 象 , 別 人 沒 寫 下 來 , 我 寫 ; 有 許 多 看 法 , 以 前 沒 人 提 示 過 , 我 提 ; 有 些 內 容 跟 大 家 都 差 不 多 , 我 有 我 的 表 達 方 式 。
我 再 表 白 一 次 , 我 不 能 說 跟 別 人 完 全 一 樣 的 話 , 我 是 基 督 徒 , 我 曾 經 報 告 我 的 牧 師 , 請 他 包 容 我 , 一 個 作 家 , 他 說 話 如 果 跟 別 人 完 全 相 同 , 這 個 作 家 就 死 了 ! 做 好 作 家 和 做 好 基 督 徒 有 矛 盾 , 好 基 督 徒 要 說 跟 牧 師 一 樣 的 話 , 說 跟 教 友 一 樣 的 話 , 作 家 不 然 , 他 說 話 常 跟 蔣 先 生 不 一 樣 , 常 跟 毛 先 生 不 一 樣 , 我 的 同 行 因 此 付 出 多 少 代 價 , 大 家 衣 帶 漸 寬 終 不 悔 。 「 自 古 文 人 少 同 心 」 , 我 說 的 話 應 該 跟 你 不 一 樣 , 你 說 的 話 也 應 該 跟 我 不 一 樣 。 一 個 人 說 話 怎 麼 總 是 跟 別 人 不 一 樣 ? 這 樣 的 人 很 難 做 好 教 徒 , 能 不 能 做 好 雇 員 ? 好 朋 友 ? 好 黨 員 ? 可 憐 的 作 家 ! 他 只 有 一 條 路 , 就 是 做 好 作 家 , 他 是 一 個 浮 士 德 , 把 靈 魂 押 給 了 文 學 。
以 前 有 人 問 我 , 他 想 看 一 本 關 於 國 共 內 戰 的 書 , 只 看 一 本 , 他 應 該 看 那 一 本 。 我 說 , 如 果 只 看 一 本 , 我 推 薦 張 正 隆 寫 的 《 雪 白 血 紅 》 , 他 從 中 國 大 陸 的 角 度 看 解 放 戰 爭 , 有 角 度 就 有 局 限 , 但 是 他 的 角 度 很 大 , 角 度 越 大 面 積 也 越 大 , 局 限 也 越 小 。 我 現 在 要 說 , 只 看 一 本 書 無 論 如 何 不 夠 , 因 為 我 們 的 角 度 再 大 , 也 不 能 超 過 一 百 八 十 度 , 還 得 再 加 上 一 本 , 加 上 我 的 一 百 八 十 度 。 我 從 國 軍 的 角 度 看 內 戰 , 角 度 也 極 大 , 也 跳 出 個 人 遭 遇 、 政 治 環 境 的 局 限 。 也 許 我 們 都 是 瞎 子 摸 象 , 但 是 、 我 們 都 確 實 摸 到 了 象 , 而 且 不 止 摸 到 一 條 腿 。
說 到 這 裡 , 我 很 罣 念 《 雪 白 血 紅 》 的 作 者 張 正 隆 先 生 , 他 為 這 本 書 失 去 職 業 , 一 度 失 去 自 由 。 我 比 他 幸 運 , 可 是 在 中 文 的 世 界 裡 , 也 只 剩 下 臺 灣 能 出 我 這 本 書 了 ! 謝 天 謝 地 謝 爾 雅 , 趁 著 世 界 上 還 有 臺 灣 能 出 這 本 書 , 我 寫 出 來 了 。
文 學 藝 術 標 榜 真 善 美 , 有 一 首 歌 叫 〈 真 善 美 〉 , 周 璇 唱 過 , 咱 們 別 因 為 它 是 流 行 歌 曲 就 看 輕 了 它 , 寫 歌 詞 的 人 還 真 是 個 行 家 :
真 善 美 , 真 善 美 , 他 們 的 代 價 是 腦 髓 , 是 心 血 , 是 眼 淚 … … 是 瘋 狂 , 是 沉 醉 , 是 憔 悴 … … 多 少 因 循 , 多 少 苦 悶 , 多 少 徘 徊 , 換 幾 個 真 善 美 。 多 少 犧 牲 , 多 少 埋 沒 , 多 少 殘 毀 , 賸 幾 個 真 善 美 … … 真 善 美 , 欣 賞 的 有 誰 , 愛 好 的 有 誰 , 需 要 的 有 誰 … …
這 首 歌 唱 的 簡 直 就 是 一 部 藝 術 史 ! 內 戰 四 年 , 千 萬 顆 人 頭 落 地 , 千 萬 個 家 庭 生 離 死 別 ; 我 個 人 千 思 萬 想 , 千 方 百 計 , 千 辛 萬 苦 , 千 山 萬 水 , 顧 不 了 學 業 , 顧 不 了 愛 情 , 顧 不 了 成 仁 取 義 、 禮 義 廉 恥 。 看 見 多 少 瘋 狂 , 多 少 憔 悴 , 多 少 犧 牲 , 多 少 殘 毀 。 我 有 千 言 萬 語 , 欲 休 還 說 。 我 是 後 死 者 , 我 是 耶 和 華 從 爐 灶 裡 抽 出 來 的 一 根 柴 , 這 根 柴 不 能 變 成 朽 木 , 雕 蟲 也 好 , 雕 龍 也 好 。 我 總 得 雕 出 一 個 玩 藝 兒 來 … … 我 也 不 知 道 欣 賞 的 有 誰 , 愛 好 的 有 誰 , 需 要 的 有 誰 。 一 本 書 出 版 以 後 有 它 自 己 的 命 運 , 自 己 的 因 緣 。
新 書 出 版 以 前 , 照 例 先 在 刊 物 上 亮 相 , 把 樣 品 「 秀 」 給 大 家 看 , 希 望 引 起 大 家 的 興 趣 。 除 了 長 篇 小 說 也 不 能 全 都 登 出 來 , 總 得 留 下 一 部 分 買 了 書 才 看 得 見 , 這 樣 新 書 才 有 點 新 鮮 。 《 關 山 奪 路 》 共 計 卅 六 篇 , 出 書 以 前 發 表 了 二 十 篇 。 我 特 別 喜 歡 副 刊 , 文 章 先 投 給 副 刊 , 這 些 文 章 大 部 分 在 臺 北 各 大 報 的 副 刊 發 表 了 , 感 謝 那 些 主 編 , 他 們 不 遺 在 遠 。
每 一 篇 文 章 都 有 許 多 反 應 , 有 些 反 應 從 中 國 大 陸 的 網 站 發 出 來 , 大 陸 的 網 站 轉 貼 了 這 些 文 章 , 網 頁 的 設 計 , 讀 者 可 以 在 文 章 後 面 「 跟 貼 」 , 把 讀 後 感 貼 上 去 。 他 們 有 他 們 的 角 度 , 有 他 們 的 語 言 風 格 , 給 我 很 多 啟 發 。
表 演 事 業 需 要 鼓 勵 , 作 家 寫 作 也 是 一 種 表 演 , 他 和 演 員 、 音 樂 家 一 樣 需 要 掌 聲 , 大 家 熱 烈 鼓 掌 的 時 候 , 作 家 、 演 員 、 歌 手 都 是 小 孩 子 。 我 一 面 寫 、 一 面 得 到 讀 者 和 編 者 的 鼓 勵 , 鼓 勵 使 我 文 氣 奔 放 , 鼓 勵 使 我 胸 襟 開 闊 , 所 以 這 一 本 寫 得 比 前 兩 本 好 。 說 個 比 喻 , 明 珠 是 在 蚌 的 身 體 裡 頭 結 成 的 , 但 是 明 珠 並 不 是 蚌 的 私 人 收 藏 , 回 憶 錄 是 我 對 今 生 今 世 的 交 代 , 是 我 對 國 家 社 會 的 回 饋 , 我 來 了 , 我 看 見 了 , 我 也 說 出 來 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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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滅 王鼎鈞
忽然接到你的信,忽然看到你的名字,看到你的筆跡,我的眼睛忽然盲了。

閉上眼睛,用淚把眼球灌溉了,洗滌了,再細看你的簽名筆劃是遒勁了,結體是莊嚴了,點撇鉤捺間有你三十九年來的風霜,但是並未完全褪盡當年的秀婉。

就在這一明滅之間,我那切斷了的生命立時接合起來,我畢竟也有個人的歷史、自己的過去。

據說我今年六十歲,可是,我常常覺得我只有三十九歲,兩世為人,三十九年以前的種種好像是我的前生。而前生是一塊擦得乾乾淨淨的黑板,三十九年,這塊黑板掛在那裡等著再被塗抹。

三十九年以來,我最大的難題是,怎麼才真正像一塊黑板那樣忘情而無怨呢?怎麼看著粉筆化成飛灰而安之若素呢?我的天,我幾乎做到了,我把三十九年以前的種種知覺裝進瓶子,密封了,丟進蒼茫的大海深處,那正確的地點,即使是我自己,也無法再指給人家看。

就這樣,往事逐漸模糊了,遺忘了,是真正遺忘,忘了我是誰,不要問我從哪裡來,這首歌就是證人。

有時候,月白風清,人影在地,想想這樣的大空大破,不是也難能可貴嗎?這樣的無沾無礙,有幾人能夠做到呢?

可是又常常作些奇怪的夢。有一次,夢見自己犯了死罪,在濃霧裡一腳高一腳低來到刑場,刀光一閃,劊子手把我斬成兩段,上身伏在地上,也顧不得下身怎樣了, 只是忙著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字,這時涼風四起,天邊隱隱有雷聲,倒不覺得怎麼痛楚,只擔心天要下雨,雨水會把我寫的字沖掉。

有一次去逛百貨公司,那花了大堆銀子精心裝潢過的大樓,挑逗著人的各種慾望,也是紅塵的一樁過眼繁華。在出售男子西褲的那個部門站著一排模特兒,橫隔膜以上的部分蹤影不見,老闆只需要它們穿上筆挺的褲子紮上柔軟的皮帶就夠了,再多一吋無非是分散顧客的注意力。

我站在那裡看了許久,倒不是注意西褲,心裡想,這種盛裝肅立等人觀看任人議論的日子怪熟悉的。夜裡又作夢,夢見在公路兩旁的尤加利樹全換了,換成穿西褲的半體,橫隔膜平坦光滑,可以當高腳凳子使用。我在這長長的儀仗隊前跑了一段路,驀地發覺我正用下半身追趕上半身。

真奇怪,上半身竟然沒有腿,居然會跑,下半身沒有嘴,居然能喊。

我一路呼叫:喂,喂,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為什麼要分開?

乍醒時,我能聽見滿屋子都是這種呼叫的回聲。然後,想起西褲店的模特兒只要腰和腿,首飾店的模特兒只要手和腕,眼鏡店的模特兒只要一顆頭顱。

多麼困難啊,我仍然不能忘記我的完整。

如今,看到信,看到從失去的地平線下在冉冉上升的你,剎那間,斷絕的又連接了,游離的又穩定了,模糊的又清晰了。你的信是我的還魂草。

你一伸手,就打開了海底下的那隻瓶子,釋放了幽囚多年的靈魂。

我的生命史頁,像沾了膠水,揉成紙團的史頁,你一伸手就一頁一頁的揭開。

你把我失落了的二十一年又送回來,我不僅僅三十九歲,三十九年以前我早已活過,夢過,也死過,醒過。

我曾經像蚌一樣被人掰開,幸而有你,替我即時藏起蚌肉裡的明珠。現在,我覺得你環珠來了,我又成為一個懷珠的蚌。

正是種花的季節,為了你的第一封信,我要種一些鳳仙。故鄉的種子,異鄉的土壤。看著它發芽吐蕾,用異鄉的眼,故鄉的心。

翻開土,把雙手插進土裡,醫治我的癢。

從土裡翻出兩條蚯蚓來。不,不對,是我把一條蚯蚓切成了兩半。那小小的爬蟲並不逃走,一面回過頭來看它的另一半,一面扭身翻滾。

我是無心的。我往那受傷的蚯蚓身上澆水。我是無心的,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了,我只能雙手捧起它,把它放在陰涼的地方,用潮濕土為它包紮。我是無心的,也許造物之於我們,切斷我們的生命,也是出於無心。在造物者眼中,我們不過是一條條蚯蚓。

我默祝當鳳仙花開的時候,蚯蚓已經用它再生的力量長成完整,或者造物者也在這樣期待我們。

你的第一封信很短,我的第一封信也不給妳太多的負擔。但是,以後,儘管你寫給我的信如一池春水,我要把大江流給你看。時代把我摺疊了很久,我掙扎著打開,讓你讀我。

大江流日夜,往事總是在夜間歸寧。我們老年的夜被各種燈火弄得千瘡百孔,不像童年的夜那樣。我相信古夜的星光一直在尋找我們。我們天各一方,我在西半球看 到的星星和你在東半球的星星並不全同。我們都可以看見北斗。等北斗把盛滿的東西倒出來,我就乘機放進去我的故事,在那裡等你的眼神。

我希望,我也能讀你,仔細讀你。



 作者簡介
王鼎鈞,一九二五年四月四日生,山東臨沂縣人,抗戰時棄學從軍,三十八年來台後曾任中廣公司編審製作組長專門委員,中國電視公司編審組長《中國時報》主筆,《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
著有散文集《碎琉璃》〈著者自印,1989〉、《怒目少年》〈著者自印,1995〉、《開放的人生》〈台北:爾雅,1976〉等;小說集《單身漢的體溫》 〈台北:雅爾,1988〉等。隱地說他:「善用活潑的形式,淺近的語文,表達深遠的寄託,字裡行間既富理想色彩,也密切注意現實」。曾獲行政院新聞局圖書 著作金鼎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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