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9日 星期四

一種網路徐志摩全集 : 日記 哀曼殊裴兒

徐志摩(1897~1931),原名章垿,字槱森,後改字志摩。中國著名新月派詩人、散文家。
一生追求「愛」、「自由」與「美」(胡適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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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曼殊裴兒】詩。


一種網路徐志摩全集

日記

愛眉小扎

八月九日起日記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役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着 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那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眞玲瓏,你眞活潑,你眞像 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裡就覺着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眞的高貴。你穿戴整齊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屆‧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的憂愁。我卽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 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問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甜蜜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 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復,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少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會鬬 口,結果只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 識是南緘;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眞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太 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丹農雪烏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那配!眉,你我從今起對愛的生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你怕死嗎?眉, 你怕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平就是阻礙你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只要自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八月十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你還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眞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裏,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嘗着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 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 滿心只是感謝。卽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卽使 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度,那是不可減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 能抱怨。

八月十一日

這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樣好呢!霎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那能寫出? 眉,我怕,我眞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 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只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 的清靜,相互的永遠佔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眞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眞純的榜樣。眉,這 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俱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 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俱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 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着的責任,那下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闕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這來 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着不說,睡着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着,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眞是 那裏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彷彿覺着髮根裏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髮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那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 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值像是活抱着炮烙似 的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着牙,直翻身喘着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狂跳,差一點 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着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 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眞可怕,彷彿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畫夜,旁邊坐着一個瘦長的嚴肅 的婦人,像是運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着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婚約了。我說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 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振醒,我那時雖則醒了,把那一陣的悽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 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半句鐘天,偏偏你又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侷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悽 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着,我心裏只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八月十二日

這在戀中人的心境眞是每分鐘變樣,絕對的不可測度。昨天那樣的受罪,今兒又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別!像這樣的艶福,世上能有幾個人享着;像這樣 奢侈的光陰,這宇宙閒能有幾多?却不到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纏綿香夢境,銷魂今日竟燕京』,應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B明白了,我眞歡喜又感激!他這來才夠交 倩,我從此完全信託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眞不小,當代賢哲你瞧都在你的妝台前聽候差遣。眉,你該睡着了吧,這時候,我們又該夢會了!說也眞怪,這來精神 異常的抖擻,眞想做事了,眉,你內助我,我要向外打仗去!

八月十四日

昨晚不知那來的興致,十一點鐘跑到M家裏,本想與奚談天,他買了新鮮合桃,葡萄,莎菜,蓮蓬請我,誰知講不到幾句話,太太回來了,那就是完事。 接着M和W也來了,一伺在天井裏坐着閒話,人家嚷餓,我喫蛋炒飯,我喫了兩碗,飯後就嚷打牌,我說那晚就得住夜,住夜就得與他們夫婦同床,W連罵『要死快 哩,瘋頭瘋腦,』但結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個人一頭睡下,熄了燈,W躲緊在M的胸前,格支支的笑個不住,我假裝睡着,其實他說話等等我全 聽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瞬。
眉,娘眞是何苦來。她是聰明,就該聰明到底;她旣然看出我們倆都是痴情人容易鍾情,她就該得想汰大處落墨,比如說禁止你與我往來,不許你我見 面,也是一個辦法;否則就該承認我們的情分,給我們一條活路才是道理。像這樣小鶼鶼的溜着眼珠當着人前提防,多說一句話該,多看一眼該,多動一手該,這可 不是眞該,實際毫無干係,只叫人不舒服,強迫人裝假,眞是何苦來。眉,我總說有眞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血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 裏旣不肯冒險,他那裏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着,你說我心上那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那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 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愛我究竟是怎樣的愛法?
我不在時你想我,有時很熱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時你依舊有你的生活,並不是怎樣的過不去;我在你當然更高興,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 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給你一些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給你的東西,是否在我的愛你的愛裏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圓滿,最無遺憾的滿足?這問題是最重要不 過的,因為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他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米烏愛玖麗德,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玖麗德愛羅米烏,願為他 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占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裏。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 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這“Diw upon a kiss”是眞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反面說,假如戀愛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枝牙刷爛了可以另買,衣服破了可以另製,他那價值也就可想。『定情』 ――the spiritual engegment . 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
……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
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眉,我感謝上蒼,因為你已經接受了我;這來我的靈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榮的起點,我這一輩子再不能想望關於我自身更大的事情發 現,我一天有你的愛,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實的認明這基礎究竟是多深,多堅實,有多少抵抗侵凌的實力――這生命裏多的是狂 風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厭煩我要問你究竟愛到什麼程度?有了我的愛,你是否可以自慰已經得到了生命與生命中的一切?反面說,要沒有我的愛,是否你的一生就 沒有了光彩,我再來打譬喻:你愛吃蓮肉,愛吃鷄豆肉;你也愛我的愛;在這幾天我信蓮肉,谿豆,愛都是你的需要;在這情形下愛只像是一個「加添的必要」。 An additional necessity,不是絕對的必要。比如有氣比如飲食,沒了一樣就沒有命的。有蓮時吃蓮,有鵝豆時吃鷄豆;有愛時『吃』愛。好。再過幾時時新就換樣,你 又該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時假定我給你的愛也跟着蓮與鷄豆完了,但另有與石榴同時的愛現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樣過你的生活,照樣生活裏有跳有笑 的?再說明的,眉呀,我祈望我的愛是你的空氣,你的飲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投有命的一樣東西;不是鷄豆或是蓮肉,有時吃固然痛快,過了時也沒有多大交關, 石榴柿子青果跟着來替口味多着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你的愛現在已是我的突氣與飲時,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裏我的愛佔一 個什麼地位?
May, I miss your Passionately appealing gazings and soulcommunicting glances which onces overwhelmed and ingratiated me. Suppcse I die suddenly tamorrow morning. Suppose I change my heart and love somebody else, what then wouldy you feel and what would you do. Theese are very supposition I know, but all the same I can't help making them, such beinethe lover's psychology.
Do you know what would I have dne if my coming back I should have found my love no longer mine!Try and imagire the situation and tell me what you think.
日記已經第六天了,我寫上了一二十頁,不管寫的是什麼,你一個字都還沒有出世哪!但我却不怪你,因為你眞是貴忙了,我自己就負你空忙大部分的 責。但我盼望你及早開始你的日記,紀念我們同玩廠甸那一個蜜甜的早上。我上面一大段問你的話,確是我每天鬱在心裏的一點意思,眉,你該該答覆我一兩個字 嗎?眉,我寫日記的時候我的意緒益發蠶絲似繞的着你:我筆下多寫一個眉字,我口裏低呼一聲我的愛,我的心為你多跳了一下。你從前給我寫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 形我知道,因此我益發盼望你繼續你的日記,〈註釋,小曼女士「從前」所作日記,寫在志摩志摩日記一部,寫於「愛眉小扎」完成之前二月。〉也使我多得一點歡 喜,多添幾分安慰。
我想去買一隻玲瓏堅實的小箱,存你我這幾月來交換的信件,算是我們定情的一個紀念,你意思怎樣?

八月十六日

眞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擻!從沒有過的,眉我的心,你說怪不怪,跟你的抖擻一樣?想是你傳給我的,好,讓我們同病;叫這劇烈的心震死了豈不是完 事一宗?事情的確是到門了,眉,是往東走或往西走你趕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時大事就變成了頑笑,那可眞不是玩!他那口氣是最分明沒有的了;那位京友我 想一定是雙心,決不會第二個人。他現在的口氣似乎比從前有主意的多,他已準備『依法辦理』;你聽他的話『今年決不攔阻你』。好,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們 還不爭氣嗎?眉,這事情清楚極了,只要你的決心,娘,別說一個,十個也不能攔阻你。我的意思是我們同到南邊去〈你不願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 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與其拖泥帶漿還不如走大方的路,來一個甘脆,只是情是眞的,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面的地方?〉找着做中間人,解決你與他的事 情,第二步當然不用提及,雖則誰不明白?眉,你這回眞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決了這大事免得成天懷鬼胎過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 在這尷尬的境地裏嵌着,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那能眞心去做事」害得誰都不舒服,眞是何苦來?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儒 怯,在這上面無論什麼事都是找不到基礎的。有志事竟成,沒有錯兒。奮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個兄在你旁邊站着,誰要動你分毫,有我拼着性命保護 你,你還怕什麼?
今晚我認賬,心上有點不舒服,但我有解釋,理由很長,明天見面再說吧。我的心懷裏,除了摯愛你的一片熱情外,我決不容留任何夾雜的感想;這冊愛 眉小札裏,除了登記因愛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決不願夾雜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癡了,自頂至踵全是愛;你得明白我,你得永遠用你的柔情包住我這一團 的熱清,決不可有一絲的漏縫,因為那時就有爆烈的危險。

八月十八日

十一點過了。肚子還是疼,又招了涼怪難受的,但我一個人占空院子〈宏這回眞走了〉,夜沉沉的,那能睡得着?這時候飯店涼台上正涼快,舞場中衣香 鬢影多浪漫多作樂呀!這屋子悶熱得凶,蚊蟲也不饒人,我臉上腕上都叫咬了。我的病我想一半是昨晚少睡,今天打球後又喝冰水太多,此時也有些倦意,但眉,你 不是說同頭給我打電話嗎?我那能睡呢!聽差們該死,走的走,睡的睡,一個都使喚不來。你來電時我要是睡着了那又不成。所以我還是起來塗我最親愛的愛眉小扎 吧。方才我躺在床上又想這樣那樣的。怪不得老話說『疾病則思親』,我才小不舒服,就動了感情,你說可笑不?我倒不想父母,早先我有病時總想媽媽,現在連媽 媽都退後了,我只想我那最親愛的,最鍾愛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時候,天罰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樣不知道你那時熱烈的想我要 我。我在意大利時有無數次想出了神,不是使勁的自咬手臂,就是拿拳頭槌着胸,直到眞痛了才知道。今晚輪着我想你了,眉!我想像你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喝熱 水,給我喫藥,撫摩着我生痛的地方,讓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願意生一輩子病,叫你坐一輩子的床頭。哦那可不成,太自私了,不能那樣設想。昨晚我問 你我死了你怎樣,你說你也死,我問眞的嗎,你接着說的比較近情些。你說你或許不能死,因為你還有娘,因為你還有娘,但你會把自己『關』起來,再不與男子來 往。眉,眞的嗎?門關得上,也打得開,是不是?我眞傻,我想的是什麼呀,太空幻了!我方才想假使我今晚肚子疼是盲腸炎,一陣子湧上來在極短的時間內痛死了 我,反正這空院子裏鬼影都沒,天上只有幾顆冷淡的星,地下只有幾莖野草花。我要是眞的靈魂出了竅,那時我一縷精魂飄飄蕩蕩的好不自在,我一定跟着涼風走, 自己什麼主意都沒有;假如空中吹來有音樂的聲響,我的鬼魂許就望着那方向飛去――許到了飯店的涼台上。啊,多涼快的地方,多好聽的音樂,多熱鬧的人草呀! 啊,那又是誰,一位妙齡女子,她慵慵的倚着一個男子肩頭在那像水潑似的地平上翩翩的舞,多美麗的舞影呀!但她是誰呢,為什麼我這飄渺的三魂無端又感受一個 勁烈的顫標?她是誰呢,那樣的美,那樣的風情,讓我移近去看看,反正這鬼影是沒人覺察,不會招人討厭的不是?現在我移近了她的跟前――慵慵的倚着一個男子 肩頭款款舞踏着的那位女郎。她到底是誰呀,你孤單的鬼影,究竟認清了沒有?她不是旁人;不是皇家的公主,不是外邦的少女;她不是別人,她就是她――你生前 瀝肝腦去戀愛的她!你自己不幸,這大早就變了鬼,她又不知道,你不通知她那能知道――那跳舞的音樂多香柔呀!好,我去通知她吧。那鬼影躊躇了一晌,咽住了 他無形的悲淚,益發移近了她,舉起一個看不見的指頭,向着她暖和的胸前輕輕的一點――啊,她打了一個寒噤,她抬起了頭,張大了眼睛,望着透光的鬼影睜眼的 看,在那一瞥間她見着了,她也明白了,她知道完了――她手掩着面,她悲切切的哭了。她同舞的那位男子用手去攬着她,低下頭去軟聲的安慰她――在潑水似的地 平上,她擁着掩面悲泣的她慢慢走回坐下了。音樂還是不斷的奏着。
十二點了。你還沒有消息,我再上床去躺着想吧。
十二點三刻了。還是沒有消息。水管的水聲,像是瀝淅的秋雨,眞惱人。為什麼心頭這一陣陣的淒涼;眼淚――線條似的掛下來了!寫什麼,上床去吧。
一點了。一個秋蟲在階下嗚,我的心跳;我的心一塊塊的迸裂;痛!寫什麼,還是想着去,孤單的癡人!
一點過十分了。還這麼早,時候過的眞漫呀!
這地板多硬呀,跪着雙膝生痛;其實何苦來,禱告又有什麼用處?人沒有心是問題;天上有沒有神道更是疑問了。
志摩啊你眞不幸!志摩啊你眞可憐!早知世上是這樣的,你何必由娘胎出世來!這一腔熱血遲早有一天嘔盡。
一點二十分!
一點半――Marvellous!!
一點三十五――Life is too charming, too charming indeed, Haha!!
一點三刻――○!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 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
一點五十五分――天呀!
兩點五分――我的靈魂裏的血一滴滴的在那裏吊………
兩點十八分――瘋了!
兩點三十分――
兩點四十分――“The pity of it, the pity of it, Iago !!” Christ what a hell Is packed into that line!Each syllable Blessed whedy say it………
兩點五十分――靜極了。
三點七分――
三點二十五分――火都沒了!
三點四十分――心茫然了!
五點欠一刻――咳!
六點三十分
七點二十七分

八月十九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這回眞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眞摯而且熱烈時,不自主的往極端方向走去,亦難怪我昨夜一個人發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嘗存心和你 生氣,我更不會存一絲的懷疑,因為那就是懷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氣,看事情有時不認清親疏的區別,又太顧慮,缺乏勇氣。須知眞愛不是罪八就怕 愛不眞,做到眞字的絕對義那才做到愛字〈在必要時我們得以身殉,與烈士們愛國,宗教家殉道,同是一個意思。你心上還有芥蒂時,還覺着「怕」時,那你的思想 就沒有完全叫愛染色,你的情沒有到晶瑩惕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塊光澤不純的寶石,價值不能怎樣高的。昨晚那個經驗,現在事後想來,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着 不能沒有你,不單是身體,我要你的性靈,我要你身體完全的愛我,我也要你的性靈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 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在眞的互戀着,眉,你可以儘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這給,你要知道,並不 是給,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麼,非但不是給掉,這給是眞的愛,因為在兩情的交流中,給與愛再沒有分界;實際是你給的多你愈富有,因為戀情不是像金子似 的硬性它是水流的交抱,是明月穿上了一件輕快的雲衣,雲彩更美,月色亦更艶了。眉,你懂得不是,我們買東西尚且要挑剔,怕上當,水莫不要有蛀洞的,寶石不 要有斑點,布綢不要有縐紋的,愛是人生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裏,才是理想的事業,有了那一 天,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愛我是有根了;事實不必有,決心不可不有,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原來神聖的事業立刻就變成了醜陋的頑笑。
世間多的是沒志氣人,所以只聽見頑笑,眞的能認眞的能有幾個人神我們不可格外自勉。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八月二十日

我還覺得虛虛的,熱沒有退淨,今晚好好睡就好了,這全是自討苦喫。
我愛那重簾,要是簾外有濃綠的影子,那就更趣了。
你這無謂的應酬眞啡人太不耐須,我想想眞有氣,成天遭強盜搶。老實說,我每晚睡不着也就為此,眉,你眞的得小心些,要知道「防微杜漸」在相當時候是不可少的。

八月二十一日

眉,醒起來,眉,起來,你一生最重要的交關已經到門了,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機會到了,眞的到了。他已經把你看作潑水難收,當 着生客們的面前,儘情的羞唇你;你再沒有志氣,也不該猶豫了;同時你自己也看得分明,假如你離成了,決不能再在北平躭下去。我是等着你,天邊去,地角也 去,為你我什麼道兒都欣欣的不躊踏的走去。聽着:你現在的選擇;一邊是苟且曖味的圖生,一邊是認眞的生活,一邊是骯髒的社會,一邊是光榮的戀愛;一邊是無 可理喻的家庭,一邊是海澗天空的世界與人生;一邊是你的種種的習慣,寄媽舅母,各類的朋友,一邊是我與你的愛。認清楚了這回,我最愛的眉呀,『差以毫釐, 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眞的得下一個完全自主的決心,叫愛你期望你的眞朋友們,一致起敬你才好呢!眉,為什麼你不信我的話,到什麼時候你才聽我 的話!你不信我的愛嗎?你給我的愛不完全嗎?為什麼你不肯聽我的話,連極小的事情都不依從我――到是別人哄你上那兒你就梳頭打扮了快走。你果眞愛我,村能 這樣沒服量,戀愛本是光明事。為什麼要這樣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眉,要知道你只是偶爾的覺悟,偶爾的難受,我呢,簡直是整天整晚的叫憂愁割破了我的心。O May!love me, give me all your love, let us become one ; try to live into my love for you, let my love fill you, nourish you, caress your daring body and hug your daring soul toc ; let my love stream overy merge you thoroughly let me rest happy and confldent in your passion for me!
憂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個琴師操練我的琴;
悲哀像是海瞧間的飛濤,
看他那汹湧聽他那呼號!

八月二十二日

眉,今兒下午我實在餓荒了,壓不住上衝的肝氣,就這麼說吧,倒叫你笑話酸勁兒大,我想想是覺着有些過分的不自持,但同時你當然也懂得我的意思。 我盼望,聰明的眉呀,你知道我的心胸不能算不坦白,度量也不能說是過分的窄。我最恨是瑣碎地方認眞,但大家要分明,名分與了解有了就好辦,否則就比如一盤 不分彊界的棋,叫人無從下手了。很多事情是庸人自擾,頭腦清明所以是不能少的。
你方才跳舞說一句話很使我自覺難為情,你說『我們還有什麼客氣?』難道我眞的氣度不寬,我得好好的反省才是。眉,我沒有怪你的地方,我只要你的思想與我得合併成一體,絕對的泯縫,那就不易見錯兒了。
我們互相體諒;在你我間的一切都得從一個愛字裏流出。
我一定聽你的話;你叫我幾時回南我就回南,你叫我幾時往北我就幾時往北。
今天本想當人前對你說一句小小的怨語,可沒有機會,我想說,『小眉眞對不起人,把人家萬里路外叫了同來,可連一個清靜談話的機會都沒給人家!』下星期西山去一定可以有機會了,我想着就起勁,你呢,眉!
我較深的思想一定得寫成詩纔能感動你,眉,有時我想就只你一個人眞的懂得我的詩,愛我的詩,眞的我有時恨不得拿自己血管裏的血寫一首詩給你,叫你知道我愛你是怎樣的深。
眉,我的詩魂的滋養全得靠你,你得抱着我的詩魂像抱親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給他穿,他餓了你得喂他食――有你的愛他就不愁餓不愁凍,有你的愛他就有命!
眉,你得引我的思想往更高更大更美處走:假如有一天我思想墮落或是衰敗時就是你的羞恥,記着了,得!
已經三點了,但我不對你說幾句話我就別想睡。這時你大概早睡着了,明兒九時半能起嗎?我怕還是問題。
你不快活時我最受罪,我應當是一個有特權有義務給你安慰的人不是?下同無論你怎麼受了誰的氣不受用時,只要我在你旁邊看你一眼或是輕輕的對你說一兩個小字,你就應得寬解;你永遠不能對我說眾“Shut up”〈當然你決不會說的,我是說笑話,〉叫我心裏受刀傷。
我們男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癡子,眞也是怪,我們的想頭不知是那樣轉的,比如說去秋那『一雙海電』:為什麼這一來就叫一萬二千度的熱頓時變成了 冰,燒得着天的火立刻變成了灰,也許我是太癡了,人間絕對的事情本是少有的。All or Nothing 到如今還是我做人的標準。
眉,你眞是孩子,你知道你的情感的轉向來得多快,一會兒氣得話都說不出,一會兒又嚷吃麵包了!
今晚與你跳的那一個舞,在我最 enjoy 不過了,我覺得從沒有經驗過那樣濃艶的趣味――你要知道你偶爾喚我時我的心身就化了!

八月二十三日

昨晚來今雨軒又有慷慨激昂的「援女學聯會」,有一個大鬍子矮矮的,他像是大軍師模樣,三五個女學生一羣男學生站在一起談話,女的哭哭噪噪,一面 擦眼淚,一面高聲的抗議,我只聽見『像這樣還有什麼公理呢?』又說『誰失踪了,誰受重傷了,誰準哄他們打死了,唉,一定是打死了,烏烏烏烏…………』
眉到看得好玩,你說女人眞不中用,一來就哭;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哭才是她的眞本領哩!
今天一早就下雨,整天陰霾到底,你不樂,我也不快;你不願見人,並且不願見我;你不打電話,我知道你連我的聲音都不願聽見,我可一點也不怪你, 眉,我懂得你的抑鬱,我只抱怨我不能給你我應分的慰安。十一點半了,你還不曾同家,我想像你此時坐在一拿叫囂不相干的俗客中間,看他們放肆的賭,你儘楞 着,眼淚向裏流着,有時你還得陪笑臉,眉你還不厭嗎,這種無謂的生活,你還不造反嗎,眉?
我不知道我對你說着什麼話才好,好像我所有的話全說完了,又像什麼話都沒有說,眉呀,你望不見我的心嗎?這悽涼的大院子今晚又是我單個兒佔着, 靜極了,我覺得你不在我的周圍,我想飛上你那裏去,一時也像飛不到的樣子。眉,這是受罪,眞是受罪,方才「先生」說他這一時不很上得們這兒來,因為他看了 我們不自然的情形覺着不舒服,原來事情沒有到門大家見面打哈哈到沒有什麼,這同來可不對了,悲慘的顏色,緊急的情調,一時都來了,但見面時還得製作,那就 是痛苦,連旁觀人都覺着的,所以他不願意來,雖則他很 Miss 你。他明天見娘談話去,他再不見效,誰都不能見效了,他眞是好朋友,他見到,他也做到,我們將來怎樣答謝他才好哩。S來信有這句話――我覺得自己無助的可 憐,但是一看小曼我覺得自己運氣比她高多了。如果我精神上來,多少可以做些事業,她却難上難,一不很心立志,險得很。歲月蹉跎,如何能保守健康精神與身 體,志摩,你們都是她的至近朋友,怎不代她設想設想?使她蹉磨下去,眞是可惜,我是巾幗,到底不好參與家事………。

八月二十四日

這來你眞的很不聽話,眉,你知道不?也許我不會說話,你不愛聽,也許你心煩聽不進,今晚在眞光我問你記否去年第一次在劇場覺得你的髮髻擦着我的臉,〈我在海拉爾寄同一首詩,紀念那初度尖銳的官感,在我是不可忘的,〉你理都沒有理會我,許是你看電影出了神,我不能過分怪你。
今晚北海眞好,天上的雙星那樣的晶清,隔着一條天河含情的互娣着;滿地的荷葉在微風裏透着清馨;一彎黃玉似的初月在西天掛着,無數的小蟲相應的 叫着;我們的小舫在荷葉叢中划着,我就想你,要是你我倆坐着一只船在湖心裏蕩着,看星,聽蟲,嗅荷馨,忘却了一切,多幸福的事,我就怨你這一時心不靜,思 想不清,我要你到山裏去也就為此。你一到山裏心胸自然開豁的多,我敢說你多忘了一件雜事,你就多一分心思留給你的愛:你看看地上的草色,看看天上的星光, 摸摸自己的胸膛,自問究竟你的靈魂得到了寄託沒有,你的愛得到了代價沒有,你的一生尋出了意義沒有?你在北平城裏是不會有清明思想的――大自然提醒我們內 心的願望。
我想我以後寫下的不拿給你看了,眉,一則因為天天看煩得很,反正是這一路的話,這愛長愛短老聽也是怪膩煩的;二則我有些不甘願因為分明這來你並 不怎樣看重我的『心聲』。我每天的寫,有功夫就寫,倒像是我唯一的功課。很多是夜闌人靜半夜三更寫的,可是你看也就翻過算數,到今天你那本子還是白白的, 我問你勸你的話你也從不提及,可見你並不曾看進去,我寫當然還是寫,但是我想這來不每天繳卷似的送過去了,我也得裝媽虎,等你自己想起時問起時眞的要看時 再給你不遲。我記得〈你記得嗎,眉?〉才幾個月前你最初與我祕密通訊時,你那時的誠懇,焦急,――需要,怎樣抱怨我不給你多寫,你要看我的字就比掉在岸上 的魚想水似的急,咳,那時間我的肝腸都叫你搖動了,眉!難道這幾個月來你已經看夠了不成?我的話準沒有先前的動聽,所以你也再不着急要,雖則我自問我對你 -往的深情眞是一天深似一天,我想看你的字,想聽你的話,想摟抱你的思想,正比你幾個月前想要我的有增無減,眉,這是什麼道理?我知道我如其儘說這一套帶 怨意的話,你一定看得更不耐煩,你眞是愈來愈蠢了,什麼新鮮的念頭,討人歡喜招人樂的俏皮話一句也想不着∣木子一頁又一頁只是扳着臉子說的鄭重話,那能怪 你不愛看――我自個兒活該不是?下回我想來一個你給我的信的一個研究――我要重新接近你那時的眞與摯,熱烈與深切。眉,你知道你那時偶爾看一眼,那一眼衷 含着多少的深情呀!現在你快正眼都不愛覷我了,眉,這是什麼道理?你說你心煩,所以連面都不願見我――我懂得,我不怪你,假如我再跑了一次看看――我不在 跟前時也許你的思想到會分給我一些?許你說人在身邊,何必再想,眞是!這樣來我願意我立卽死了,那時我倒可以希望佔有你一部分純潔的思想的快樂。眉,你幾 時纔能不心煩?你一天心煩,我也一天不心安,因為我們倆的思想鑲不到一起,隨我怎樣的用力用心…………
眉,假如我逼你跟我走,那是說到和平辦法眞沒有希望時,你將怎樣發付我?不,我情願收同這問句,因為你也許忍心拿一把刀插在愛你的志摩的心裏!
咳,「以不了了之」,什麼話!我倒不信,志摩不是儒夫,到相當時候我有我的顏色,無恥的社會你們看着吧!
眉,只要你有一個日本女子一半的癡情與俠氣――你早就跟我飛了,什麼事都解決了,亂絲總得快刀斬,眉,你怎的想不通呀!
上海有時症,天又熱,我也有些怕去。

八月二十五日

眉,你快樂時就比花兒開,我見了直樂!

八月二十七日

兩天不親近愛眉小扎了,眞覺得抱歉。
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喪與惆悵,眉,沒有一分鐘過去不帶着想你的癡情,眉,上山,聽泉,折花,望遠,看星,獨步,嗅草,捕虫,尋夢,――那一處沒有你,眉,那一處不惦着你,眉,那一個心跳不是為着你眉!
我一定得造成你眉;旁人的閒話我愈聽愈惱,愈憤愈自信,眉,交終我你的手,我引你到更 高處去,我要你放服的完全信任的把你的手交給我。
我沒有別的方法,我就是愛;沒有別的天才,就是愛;沒有別的能耐,只是愛;沒有別的動力,只是愛。
我是極空洞的一個窮人,我也是一個極充實的富人――我有的只是愛。
眉,這一潭清洌的泉水;你不來洗濯誰來;你不來解渴誰來;你不來照形誰來!
我白天想望的,晚間祕禱的,夢中纒綿的,平旦時神往的――只是愛的成功,那就是生命的成功。
我眞愛不能沒有力量:是眞愛不能沒有悲劇的傾向。
眉,「先生」說你意志不堅強,所以目前逢着有阻力的環境倒是好的,因為有阻力的環境是激發意志最強的一個力量,假如阻力再不能激發意志時,那事 情也就不易了。這時候各界的看法各各不同,眉,你覺出了沒有?有絕對懷疑的;有相對懷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K〉;有嫉忌的有 陰謀破壞的〈那最危險〉;有肯積極助成的;有願消極幫忙的都有?但是,眉;聽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己走;只要你我有意志,有氣,有勇,加在一個眞的情愛 上,什麼事不成功眞的!
有你在我的懷中,雖則不過幾秒鐘,我的心頭便沒有憂愁的踪跡;你不在我的當前,我的心就像掛燈似的懸着。
你為什麼不抽空給我寫一點?不論多少,抱着你的思想與抱着你的溫柔的肉體,同樣是我這輩子無上的快樂。
往高處走,眉,往高處走!
我不願意你過分『愛物』,不願意你隨便化錢,無形中養成『想什麼非要到什麼不可』的習慣;我將來決不會怎樣賺錢的,卽使有機會我也不來,因為我認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
愛,在儉樸的生活中,是有眞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華的生活中,卽使有愛,不能純粹,不能自然,像是熱屋子裏烘出來的花,一半天就衰萎的憂愁。
論精神我主張貴族主義;談物質我主張平民主義。
眉,你閒着時候想一想,你會不會有一天厭棄你的摩。
不要怕想,想是領到『通』的路上去的。
愛朋友憐惜與照顧也得有個限度,否則就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險。
小的地方要防,正因為小的地方容易忽略。

八月二十八日

這生活眞悶死得人,下午等你消息不來時我反仆在床上,淒涼極了,心跳得飛快,在迷惘中呻吟着“Let me die, let me die, o Love!”
眉,你的舌頭上生疙,說話不利便;我的舌頭上不生疱,說話一樣的不能出口,我只能連聲的叫你,眉,眉,你聽着了沒有?
為誰憔悴?眉,今天有不少人說我。
老太爺防賊有功,應賞反穿黃馬褂!
心裏祇是一束亂麻,叫我如何定心做事。
『南邊去防口實,』咳,這同再要「以不了了之」,我眞該投身西湖做死鬼去了。我本想在南行前寫完這本日記的,但看情形怕不易了,眉,這本子裏不少我的嘔心血的話,你要是隨便翻過的話,我的心血就白嘔了!

八月二十九日

眉,今天今晚我釋然得很。

八月三十一日

眉,今晚我只是「爽然」!「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終宵」,多淒涼的情調呀!北海月色荷香,再會了!
織女與牛郎,清淺一水隔,相對兩無言,盈盈復脈脈。

九月五日

前幾天眞不知怎樣過的,眉呀,昨晚到站時D背給我聽你的來電,他不懂得末尾那個眉字,瞎猜是密碼還是什麼,我眞忍不住笑了――好久不笑了眉,你的摩?
「先生」眞可人,『一切如意――珍重――眉』多可愛呀,救命王薩菩,我的眉!這世界畢竟不是騙人的,我心裏又漾着一陣甜味兒,癢齊齊怪難受的, 飛一個吻給我至愛的眉,我感謝上蒼,眞厚待我,眉終究不負我,忍不住又獨自笑了。昨夜我住在蔣家,翻來覆去老想着你,那睡得着,連着蜜甜的叫你嗔你親你, 你知道不,我的愛?
今天捱過好不容易,直到十一時半你的信才來,阿彌陀佛,我上天了。我一壁開信就見着你肥肥的字跡我就樂,想躲着看,我媽坐在我對桌,我爸躺在床 上同聲笑着罵了,『誰來看你信,這鬼鬼祟祟的幹麼!』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念你信時我面上一定很有表情,一忽兒緊縐着眉頭,一忽兒笑逐顏開,媽準遞眼風給爸 笑話我哪!
眉,我眞心的小龍,這來才是推開雲霧見青天了!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摟着你,親你一個氣都喘不過來,我的至寶,我的心血,這才是我的好龍兒哪!
你那裏是披心瀝胆,我這裏也打開心腸來收受你的至誠,同時我也不敢不感激我們的『紅娘』,他眞是你我的恩人你我還不爭氣一些!
說也怪我,昨天還是在昏沈地獄裏坑着的,這來勇氣全同來了,你答應了我的話,你給了我交代,我還不聽你話向前做事去,眉,你放心,你的摩也不能不給你一個好『交代』!
今天我對P全講了,他明白,他說有辦法,可不知什麼辦法?
眞厭死了,娘還得跟了來!我本想到南京去接你的,她若來時我連上車站都不便,這多氣人。可是我聽你話,眉,如今我完全聽你話,你要我怎辦就怎辦,我完全信託你,我耐着――為着你眉。
眉,你幾時線能再給我一個甜甜的――我急了!

九月八日

風波,惡風波
眉,方才聽說你在先施吃冰淇琳剪髮,我也放心了;昨晚我說――“The absolute way out is the best way out”
我意思是要你死,你旣不能死?那你就活;現在情形大概你也活得過去,你也不須我保護;我為你已經在我的靈魂上塗上一大塔的窰煤,我等於說了謊, 我想我至少是對得住你的;這也是運氣使然,有行動時只是往下爬,永遠不能向上爭,我只能暫時酒一滴創心的悲淚,拿一塊冷笑的毛氈包起我那流鮮血的心,等着 再看隨後的變化罷。
我此時竟想立刻跑開,遠着你們,至少讓「你的」幾位安安心;我也不寫信給你,也沒法寫信;我也不想報復,雖然你娘的橫蠻眞叫人髮指;我也不要安慰,我自己會騙自己的,罷了,眞罷了!
一切人的生活都是說謊打底的,志摩,你這個癡子妄想拿眞去代謊,結果你自己輪着雙層的大謊,罷了,眞罷了!
眉,難道這就是你我的下場頭?難道老婆婆的一條命就活活的嚇倒了我們,眞的蠻橫壓得倒眞情嗎?
眉,我現在只想在什麼時候再有機會抱着你痛哭一場――我此時忍不住悲淚直流,你是弱者眉,我更是弱者的弱者,我還有什麼面目見朋友去,還有什麼心腸做事情去――罷了,罷了,眞罷了!
眉,留着你半夜驚醒時一顆淒涼的眼淚給我吧,你不幸的愛人!
眉,你鏡子裏照照,你眼珠裏有我的眼水沒有?
唉,再見吧!

九月九日

今晚許見着你,眉,叫我怎樣好!說我非但近癡,簡直已經癡了。方才爸爸進來問我寫什麼,我說日記,他要看前面的題字,沒法給他看了,他指了指 「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谷眞通人倩,前夜我沒同家他急得什麼似的一晚沒睡,他說替我「捏着一大把汗」,後來問我怎樣,我說沒事,他說「你額 上亮着哪」,他又對我說「像你這樣年紀,身邊女人是應得有一個的,但可不能胡鬧,以後,有夫之婦以少接近為是。」我當然不能對他細講,點點頭算數。
昨晚我叫夢象纏得眞苦,眉你眞害苦了我,哄我怎生才是?我眞想與你們一家人形跡上完全絕交,能躲避處躲避,免不了見面時也只隨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為你愛我,我要叫她認識我的厲害!等着吧,總有一天報復的!
我見人都覺着尷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眞苦死。前天我急極時忽然想起了LY,她多少是個有俠氣的女子,她或能幫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現在簡直連信都不想給你通了。我這裏還記着日記,你那裏恐怕連想我都沒有時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專暴淫蠻的娘!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的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着一眼悲淚,――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龍!
我嘗一嘗蓮瓤,同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捲的重簾,
捲護着銷魂的歡戀,
我又聽着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嘗一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裏怔夢,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是哄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說你負,更不能猜你變;
我心頭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
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是我不能想像那一天!

九月十日

『受罪受大了』!受罪受大了,我也這麼說。眉呀,昨晚席間我渾身的肉都顫動了,差一點不曾爆裂,說也怪,我本不想與你說話的,但等到你對我開口時,我悶在心裏的話一句都說不上來,我睜着眼看你來,睜着眼看你去,誰知道你我的心!
有一點我却不甚懂,照這情形絕望是定的了,但你的口氣還不是那樣子,難道你另外又想出了路子來?我眞想不出。

九月十一日

眉,你到底是什麼會事?你眼看着我流淚晶晶的說話的時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轉瞬間又糢糊了;不說別的,就這現虧我就吃定的了,「總有一天報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那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還得對你說話。
事態的變化眞是不可逆料,難道眞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鑠亮的眼對着我,你溫熱的身子親着我,你說『除非立刻跑』,那話就像電火似 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剎那間,我樂極,什麼都忘了。因為昨天下午你在慕爾鳴路上那神態眞叫我有些詫異,你一邊咬得那樣定,你心裏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呢?所以 我忍不住(怕你眞又糊塗了〉寫了封信給他,親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見你的,他昨晚態度到不錯,承他的情,我又佔了你至少五分鐘,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 惦着怎樣『跑』。我想起大連,想叫「先生」下來幫着我們一點,這樣那樣儘想,連我們在大連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來。今天我一早出門 還以為有幾分希冀,這冒險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發癢,可萬想不到說謊時是這般田地,說了眞話還是這般田地,眞是麻維勒斯了!
我心裏只是一團迷,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觀得凶,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唉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毀我;你今天還說你永遠是我的,我沒法不信你,況且你又有那封眞摯的信,我怎能不憐着你一點,這生活眞是太蹊蹺了!

九月十三日

「先生」昨晚來信,滿是慰我的好意,我不能不聽他的話,他懂得比我多,看得比我透,我眞想暫時收拾起我的私情,做些正經事業,也哄愛我如「先生」的寬寬心,咳,我眞是太對不起人。
眉,一見你一口氣就哽住了我的咽喉,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昨晚的態度眞怪,許有什麼花樣,他臨上馬車過來與我握手的神情也頂怪的,我站着看 你,心裏難受就不用提了,你到底是誰的?昨晚本想與你最後說幾句話,結果還是一句都說不成,只是加添了憤憊。咳,你的思想眞混亂,我不能不說你。
這來我幾時再見你眉?看你吧。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許有澈悟的時候,眞要我的時候,我又不在你的身旁,那便怎辦?
西湖上見得着我的眉嗎?
我本來站在一個光亮的地位,你拿一個黑影子丟上我的身來,我沒法擺脫………
The sufferer hasno right to pessimism
這話裏有電,有震醒力!
十日在棧裏做了一首詩: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你想彿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想,圓滿或殘缺。
庭前有一樹開賸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忍看牠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蔭裏有一只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殘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沈吟,
對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裏呀,為什麼傷悲,凋謝,殘缺?

九月十六日

你今晚終究來不來?你不來時我明天怕走不得相見了;你來了又待怎樣?我現在至多的想望是與你臨行一訣,但看來百分裏沒有一分機會?你娘不來時許 還有法想;她若來時什麼都完了。想着眞叫人氣;但轉想卽使見面又待怎生,你還是在無情的石壁裏嵌着,我沒法挖你出來,多見只多嘗銳利的痛苦,雖則我不怕痛 苦。眉,我這來完全變了個「宿命論者」,我信人事會合有命有綠,絕對不容什麼自由與意志,我現在只要想你常說那句話早些應驗――『我總有一天報答你』,是 的我也信,前世不論,今生是你欠債的;你受了我的禮還不曾同答;你的盟言――『完令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魄,』――還不曾實踐,眉,你決不能隨便墮落 了,你不能負我,你的唯一的摩!我固然這輩子除了你沒有受過女人的愛,同時我也自信你也該覺着我給你的愛也不是平常的,眉,眞的到幾時纔能清帳,我不是 急,你要我耐我不是不能耐,但怕的是萬年不駐,熱情難再,到那天彼此都離朽木不遠的時候再交抱,豈不是『何苦』?
我怕我的話說不到你耳邊,我不知你不見我時心裏想的是什麼,我不能自由見你,更不能勉強你想我;但你眞的能忘我麼?眞的能忍心隨我去休嗎?眉,我眞不信為什麼我的運賽如此!
我的心想不論望那一方向走,碰着的總是你,我的甜;你呢?
在家裏伴娘睡兩晚,可憐,只是在夢陣裏傾倒,連白天都是心怔怔的。昨天上車時,怕你在車上,初到打電話時怕你已到,到春潤廬時怕你就到――這心頭的迥折,這無端的狂跳,有誰知道?
方才送花去,躊躇了半響,不忍不送,却沒有附信去,我想你夠懂得。
昨天在樓外樓上微醺時那淒涼味兒,眉呀,你何苦愛我來!
方才在姻霞洞與復之閑談,他說今年紅蓼蕉都死了,紫薇也叫虫咬了,我聽了又有悵惆,隨調四句――
紅蕉爛死紫薇病
秋雨橫斜秋風緊
山前山後亂鳴泉
有人獨立悵空溟

九月十七日

爸今天一定狠怪我,早上沒有同去,他已是不願意,下午又沒有同,他準縐眉!但他也一定有數,我為什麼躭着;眉,我的眉,為你,不為你更為誰!可 憐我今天去車站盼望你來,又不敢露面,心裹雙層的難受,結果還是白候,這時候有九時半!王福沒電話來,大約又沒有到,也許不哄打,我幾次三番想寫信給你可 又沒法傳遞,咳,眞苦極了,現在我立定主意走了,不管了,以後就看你了,眉呀!想不到這愛眉小扎,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悽慘的結束,這一段公案到那一 天才判得清?我成天思前想後的神思越恍惚了,再不趕快找「先生」尋安慰去,我眞該瘋了。眉,我有些怨你;不怨你別的,怨你在平那一個月,多難得的日子,沒 多給我一點平安。你想想北海那晚上!眉,要不是你後來那封信,我眞該疑你。
今天我又發傻,獨自去靈隱,直挺挺的躺在壑雷亭下那條石磴上尋夢,我故意把你那小紅絹蓋在臉上,妄想倩女離魂,把你變到壑雷亭下來會我!眉,你 究竟怎樣了,我那裏捨得下你,我這裹還可以像現在似的自由的寫日記,你那裹怕連出神的機會都沒有,一個娘,一個丈夫,手挽手的給你造上一座打不破的牢牆, 想着怎不叫人悲憤!你說眾“Some day God wull pity us”:but will there be such a day?
昨晚把娘給我那玻璃翠戒指落了,眞嚇得我!恭喜沒有掉了;我盼望有一天把小龍也檢了同來,那才眞該恭喜哪:
昏昏的度日,詩意儘有,寫可寫不成,方才湊成了四節。
昨天我冒着大雨去姻霞嶺下訪桂;
南高峯在姻霞中不見;
在一家松茅舖的屋沿前
我停步,問一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丹桂沒有去年時的媚。
那村姑先對着我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像個羽毛浸癟了的鳥,」
我心裏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頭的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裏就是有名的滿家街,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凶,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希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歡喜:
枝上只見焦爛的細蕊,
看着淒慘,咳,無妄的災,
我心想,為什麼到處憔悴?――
這年頭活着不易,這年頭活着不易!
又湊成了一首――
再不見雷峯,雷峯坍成了一座大荒塚,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見雷峯,雷峯坍成了一座大荒塚。
發什麼感慨,對着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發什麼感慨,對着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發什麼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坎是掩埋――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發什麼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坎是掩埋!
再沒有雷峯,雷峯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的夢境,曾經的愛寵;
像曾經的夢境,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峯,雷峯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眉軒瑣語

八月

去年的八月:在苦悶的齒間過日子;一整本嘔心血的日記,是我給眉的一種禮物,時光改變了一切,却不曾抹煞那一點子心血的痕跡,到今天回看時,我 心上還有些怔怔的。日記是我這輩子――我不知哄它什麼好;每回我心上覺着晃動,口上覺着苦澀,我就想起它。現在情景不同,不僅臉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開着 的。我們平常太容易訴愁訴苦了,難得快活時,倒反不留痕跡。我正因為珍視我這幾世修來的幸運,從苦惱的人生中插出了頭,比做一品官,發百萬財,乃至身後上 天堂,都來得寶貴,我如何能噤默。人說詩文窮而後工,眉也說我快活了做不出東西,我却老大的不信,我要做個樣兒給他們看看――快活人也儘有出息的。
頃翻看宗孟遺墨,如此靈秀,竟遭橫折,憶去年八月間〈夏曆六月十七日〉宗孟來,挈眉與我同遊南海,風光談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復得,悵惘何可勝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歸,心境殊不平安,記如下:「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喪與惆悵,眉,沒有一分鐘過去不帶着想你的癡情。眉,上山,聽泉,折花, 眺遠,看星,獨步、嗅草,捕蟲,尋夢――那一處沒有你,眉,那一處不惦着你,眉,那一個心跳不是為着你,眉!」另一段:「這時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絕 對懷疑的,有相對懷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金〉有嫉忌的,有陰謀破壞的〈那最危險〉;有肯積極助成的,有願消極幫忙的……都 有,但是,眉眉聽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志氣,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個眞的情愛上,什麼事不成功,眞的!「這一年如高山深谷,深谷高山, 好容易走上了平陽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們的前路,難保不再有阻礙,這輩子日子長着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話依舊合用:「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 氣,加在一個眞的倩愛上,什麼事不成功,眞的。」
這本日記,卽使每天寫,也怕至少得三個月才寫得滿,這是說我們的蜜月也包括在內了。但我們為什麼一定得隨俗說蜜月?愛人們的生活那一天不是帶蜜性的,雖則這並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眞相知,眞了解,是蜜性生活的條件與祕密,再沒有別的了。

九月十日

國民飯店三十七號房:眉去息遊別墅了,仲述一忽兒就來。方才念着莎士比亞 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ward the Pebbled shor 那首歎光陰的「桑內德」尤其是末尾那兩行,使我憬然有所動於中,姑且翻開這冊久經疏忽的日記來,給收上點兒糟粕糟粕的吧。小德小惠,不論多麼小,只要是德 是惠,總是着落的;華茨華斯所謂 Little Kindnesses 別輕視它們,它們各自都替你分擔着一部分,不論多微細,人生壓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拿一點吧,你那兒太沉了」;他卽使在事實上並沒有替你分勞,〈不是他 不,也不是你不讓:就為這勞是不能分的。〉他說這話就夠你感激。
昨天離北平,感想比往常的迥絕不同。身邊從此有了一個人――研究是一件大事情,一個大分別;向車外望望,一羣帶笑容往上仰的可愛的朋友們的臉盤,同身看看,挨着你坐着的是你這一輩子的成績,歸宿。這該你得意,也該你出眼淚,――前途是自由吧?為什麼不?

九月十九日

今天是觀音生日,也是我眉兒的生日,同頭家裏幾個人小敘,吃齋吃麵,眉因昨夜車險喫唬,今朝還有些怔怔的,現在正睡着,歇忽兒也該好了。昨晚菱清說的話要是對,那眉兒你且有得些不舒泰哪。
這年頭大澈大悟是不會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氣發動的時候的一點子『內不得於已』。德生看相後又有所憬惕於中,在劇院中就發議論,一夜也沒有睡 好。清早起來就寫信給他忘年老友霍爾姆士,他那誠摯激奮的態度,着實使我感動。『我喜歡德生』,老金說,『因為他裏面有火』。霍爾姆士上一次信也這麼說 來。
德生說我們現在都在墮落中,這樣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無靈感,一無新生機,還談什麼「作為」,什些事業。
蜜月已經過去,此後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同家去沒有別的希冀,除了清閒,譯書來還債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個養字。在上養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質的,〉與眉養我們的愛,自己養我的身與心。
首次在滬杭道上看見黃熟的稻田與錯落的村舍在一碧無際的天空下靜着,不由的思想上感着一種解放:何妨赤了足,做個鄉下人去,我自己想,但這暫時 是做不到的,將來也許眞有『退隱』的那一天。現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說過的養字,對人對己的盡職,我身體也不見佳,像這樣下去決沒有餘力可以做事,我着實 有了覺悟,此去鄉下,我想找點兒事做。我家後面那園,現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與家麟幫忙,每天化它至少兩個鐘頭,不是自己動手就督飭他們 弄干淨那塊地,愛種什麼就種什麼,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種的花,明年秋天也許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於我的譯書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 產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恆,三兩月下來一定很可觀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化上五六個鐘頭,這樣下來已經連念書的時候都叫侵了。

十月二十七日

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裏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壅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劇。我想在霜濃月澹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却跟着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艶羨仕女們發金光的鞋襪。

十二月二十八日

投資到「美的理想」上去,它的利息是性靈的光采,愛是建設在相互的忍耐與犧牲上面的。
送曼年禮――曼殊斐兒的日記,上面寫着『一本純粹性靈所產生,亦是為純粹性靈而產生的書。』――一九二七:一個年頭你我都着想要它早些完。
讀高爾士華綏的「西班牙的古堡」。
麥雷的 Adelphi 月刋已由九月起改成季刋。他的還是不懈的精神,我怎不愧憤?
再過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不?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

願新的希望,跟着新的年產生,願舊的煩悶跟着舊的年死去。
新月決定辦,曼的身體最叫我愁。一天二十四時,她沒有小半天完全舒服,我沒有小半天完全定心。
給我勇氣,給我加量,天!

一月六日

小病三日,拔牙一根,喫藥三煎。睡昏昏不計鐘點,亦不問晝夜。乍起怕冷貧懶,東偎西靠
,被小曼逼下樓來,穿大皮袍,戴德生有耳大毛帽,一毛托腮,勉強提筆,筆重千鈞,新年
如此,亦苦矣哉。
適之今天又說這年是個大轉機的機會。為什麼?
各地停止民眾運動,我說政府要請你出山,他說誰說的,果然的話,我得想法不讓他們發表。
輕易希冀輕易失望同是淺薄。
費了半個鐘頭才洗淨了一支筆。
男子只有一件事不知厭倦的。
女人心眼兒多,心眼見小,男人聽不慣她們的說話。
對不對像是分一個糖塔餅,永遠分不淨勻。
愛的出發點不定是身體,但愛到了身體就到了頂點。厭惡的出發點?也不一定是身體,但厭惡到了身體也就到了頂點。
梅勒狄斯寫 Egoist,但這五十年內,該有一個女性的 Sir willoughby 出現。
最容易化最難化的是一樣東西――女人的心。
朋友走進你屋子東張西望時,他不是誠意來看你的。
懷疑你的一到就說事情忙趕快得走的朋友。
老傳來說我下回再有詩集他替作序。
過去的日子只當得一堆灰,燒成的灰,字跡都見不出一個。
我唯一引誘是佛,它比我大得多,我怕它。
今年我要出一本文集一本詩集一本小說兩篇戲劇。
正月初七稱重一百卅六磅(連長毛皮袍〉曼重九十。
昨夜大雪,瑞午家初次生火。
頃立窗間,看隣家園地雪意。轉瞬間憶起貝加爾湖雄踞拿峯。小瑞士嚴稿梨夢湖上的少女和蘇格蘭的霧態。

二月八日

悶極了,喝了三杯白蘭地,昨譒哈代的對句,現在想譯他的﹁瞎了眼的馬「老頭難得讓他的思想往光亮處轉,如在這首詩裏。
天是在沉悶中過的,到那兄都覺得無聊,冷。

三月十七日

清明日早同硤石,下午去蔣姑母家。次晨早四時復去送除幛。十時與曼坐小船下鄉去沈家濱掃墓,採桃枝,摘薰花菜,與鄉下姑子拉雜談話。陽光滿地,和風滿倨,至足樂也。下午三時回狹,與曼步行至老屋,破亂不堪,甚生異感,森姪頗秀,此子長成,或可繼一脈書香也。
次日早車去杭,寓清華湖。午後到卽與瑞午步遊孤山。偶步山後,發見一水潭浮紅漲綠,儼然織錦,陽光自林隙來,附麗其上,益增娟媚。與曼去三潭印月,走九曲橋,喫藕粉。

三月十八日

次日遊北山,西冷新塔殊陋。玉泉魚似不及從前肥。曼告奮勇,自靈隱捷步上山,達韜光,直登觀潮亭,擷一茶花而歸。冷泉亭大喫辣醬豆腐干,有掛香袋老婆子三人,卽飛來峯下褐裾而私,殊褻。
與瑞午議月下遊湖,登峯看日出。不及四時卽起,約仲齡父子同下湖而月已隱。雲闇木黑,涼露沾襟,則扣舷雜唱;未達岑,東方已露曉,雨亦涔涔下。 瑞歡縮歸,扶之赴星,直登初陽台,瑞色蒼氣促,’卽石條卷臥如蜻,因與仲齡父子捷足攀上將軍嶺,望寶椒南山北山,皆奧昧入雲,不可辨識。驟雨欲來,倪視則 雙堤畫水,樹影可鑒,阮墩尤珠圍翠繞,瀲艶湖心,雖不見初墩,亦足豪已,旣吐納清高,急雨已來,遙見黃狗四條,施施然自東而西添步武井然,似亦取途初陽自 矜逸興者,可噱也。因雨猛,趨山半亭小憩看雨,帶來白玫瑰一瓶,無盃器,則卽擎瓶直倒,引吭而歌,殊樂。忽舉頭見亭顏懸兩聯,有「雨後山光分外清」句,共 訝其巧合。繼拂碑看字,則為瑞午尊人手筆,益喜,因摹幾字攜歸,亦一紀念。
下山在新新早餐,同寓才八時。十時過養默來,而雨注不停,曼頗不餒,卽命輿出遊。先弔雷岑遺蹟,冒雨躋其顛而賞景焉。繼至白雲庵拜月老求籤,翁 家山石屋小坐,卽上姻霞,素餐至佳,飯畢已三時。天時冥晦,雨亦弗住,顧遊興至感勃勃,翻嶺下龍井,時風來驟急,揭輿頂,伕子幾仆。龍井已十年不到,泉清 林旺,福地也。自此轉入九溪,如入仙境,翠嶺成屏,茶叢嫩芽初吐,嗚禽,相應,婉轉可聽。尤可愛者則滿山杜鵑花,鮮紅照眼,如火如荼,曼不禁狂喜,急呼採 採。邁步上坡,躓亦弗顧,卒集得一大束,插戴滿頭,抵理安天已陰黑,楠林深鬱,高插雲天,到此吐納自清,胸襟解豁。有身長眉秀之僧人自林裏走出,殷勤招客 入寺喫茶,以天晚辭去。寺前新矗一董太夫人經塔,奇醜,最煞風景,此董太夫人該入地獄。同寓已七時半。
適之遊廬山三日,作日記數萬言,這一個「勤」字亦自不易。他說看了江西內地,得一感想,女性的醜簡直不是個人樣,尤其是金蓮三寸,男性造孽,眞 是無從說起,此後須有一大改變才有新機:要從一把女性當牛馬的文化轉成一男性自願為女性作牛馬的文化。適之說男人應盡力賺出錢來為女人打扮,我說這話太革 命性了。鄒恩潤却怕有些不敢刋入名言錄了!
有天鵝絨悲哀的疑古玄同,有時確是瘋得有趣。

四月十四日

下午去龍華看桃花,到塔前為止,看不到半樹桃花,廢然返車。〈桃花在新龍華。〉入半淞園攝景,風沙塗面,半不像人。
母親今晚到,寓範園。
碗子常嚷頭疼,昨去看醫,說先天帶來的病,不卽治且不治,淑筠今日又帶去中醫處,話說更凶,孩子們不可太聰慧了。
曼說她妹子慧絕美絕,她自己只是個癡孩子。〈曼昨晚又發跳病癢病,口說大臉的四金剛來也!眞是孩子!〉
案上插了一枝花便不寂寞。最宜人是月移花影上窗紗。
是春倦嗎,這幾天就沒有全醒過,總是睡昏昏的,早上先不能醒,夜間還不曾動手做事,磕睡就來了。腦筋裏幾於完全沒有活動,該做的事不做,也不放 在心上,不着急,逛了一次西湖反而逛呆了似的。想做詩吧,別說詩句,詩意都還沒有影兄,想寫一篇短文吧,一樣的難,差些日記都不會寫了。昨晚寫信只覺得一 種懈惰在我的筋骨裏,使得我在說話上只選抵抗力最小的道兒走。字是不經挑擇的,句是沒有法則的,更說不上章法什麼,同想先前的行扎是怎麼寫的,這回眞有些 感到更不如從前了。
難道一個詩人就配顛倒在苦惱中,一天逸豫了就不成嗎?而況像我約生活何嘗說得到逸豫?只是一樣,絕對的苦與惱確是沒有了的,現在我一不是攀登高山,二不是疾馳峻板,我只是在平坦的道上安步徐行,這是我感到閉塞的一個原因。
天目的杜鵑已經半萎,昨寄三朵給雙佳序。
我的墨池中有落紅點點。
譯哈代八十六歲自述一首,小曼說還不差,這一誇我靈機就動,又做得了一首。

殘春

昨天我瓶子裏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邊掛;
今兒它們全低了頭,全變了相――
紅的白的屍體倒懸在青條上。
窗外的風雨報告殘春的運命,
表鐘似的音響在黑夜裏丁寧:
「你生命的瓶子裏的鮮花也變
了樣,艶麗的屍體,等你去收殮!』

小曼日一試

三月十一日

一個月之前我就動了寫油記的心因為聽得「先生」們講各國大文豪寫日記的趣事,我心裏就決定來寫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記氣候,不寫每日身體的動作, 我只把我每天的內心感想,不敢向人說的,不能對人講的,借着一支筆和幾張紙來留一點痕跡。不過想了許久老沒有實行,一直到昨天摩啡我當信一樣的寫,將我心 裏所想的,不要遺漏一字的都寫了上去,我才決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來時再給他當信看。這一下我倒有了生路了,本來我心裏的痛苦同愁悶一向逼悶在心裏的,有 時候眞逼得難受,說又沒有地方去說;以後可好了,我眞感謝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洩我的寅恨,鬆一鬆我的胸襟了,以後我想寫甚麼就可以寫什麼,反正寫出來 也不礙事,不給別人看就是了。本來人的思想往往會一忽兄就跑去的,想過就完,現在我可要留住了牠,不論甚麼事想着就寫,只要認定一個『眞』字,以前的一切 我都感覺到假,為甚麼一個人先要以假對人呢?大約為的是有許多眞的話說出來反要受人的譏笑,招人的批評,所以嚇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結果眞純的思想 反讓假的給趕走了,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問也要變成那樣的,自從我認識了你的眞,摩,我自己羞愧死了,從此我也要走上「眞」的路了。希望你能幫助我,志 摩。
昨天摩出國,我本不想去車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羣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難受的樣子,還只是笑嘻嘻的談話,恍惚滿不在意似的。在許多人目光 之下,又不能容我們單獨的講幾句話,這時候我又感覺到假的可惡,為甚麼要顧慮這許多,為甚麼不能要說甚麼就說甚麼呢?我幾次想離開眾人,過去說幾句眞話, 可是說也慚愧,平時的決心和勇氣,不知都往那裏跑了,只會淚汪汪的看着他,連話都說不出口來。自己急得罵我自己,再不過去說話,車可要開了;那時我却盼望 他能過來帶我走出眾人眼光之下,說幾句最後的話,誰知他也是一樣的沒勇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只對着我發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知道他為甚麼才棄我遠 去,他有許多許多的眞話,眞的思想,都讓社會的假給掽回去了,便只好大家用假話來敷衍。那時他還走過來握我的手。我也只能苦笑着對他說『一路順風』。我低 頭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別人看,一直到車開,我還看見他站在車頭上向我們送手吻〈我知道一定是給我一個人的〉。我直着眼看,只見他的人影一點一點糊塗起 來,我眼前好像有一層東西隔着,慢慢的連人影都不見了,心裏也說不出是甚麼味兒,好像一點知覺都沒有了似的,一直等到耳邊有人對我說「不要看了,車走遠 了』,我才像夢醒似的同頭看見人家多在向着我笑,我才很無味的同頭就走。走進車子才知道我身旁還有一個人坐着。他冷冷對我說,『為甚麼你眼睛紅了,哭 麼?』咳!他明知我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還要假意兒問我,嘔我;我知道他樂了,走了我的知己,他還不樂?
回家走進了屋子,四面都露出一種冷清的靜,好像連鐘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無聲無嗅了。我坐到書桌上,看見他給我的信,東西,日記,我拿在手裏發 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開口,只是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做點甚麼才好。在這靜默空氣裏我反覺得很有趣起來,我希望永遠不要有人打斷我的靜,讓我永遠這樣的 靜坐下去。
昨天家裏在廣濟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當然是不能少的了,可是這幾天我心裏正在說不出的難過,還要我去酬應那些親友們,叫我怎能忍受?沒有法 子,得一個機會我一個人躲到後邊大院裏去清靜一下。走進大院看見一片如白晝的月光,照得欄杯,花、木、石桌,樣樣清清楚楚,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可愛極 了。那一片的靜,眞使人能忘却了一切的一切,我那時也不覺得怕了。一個人走過石橋在欄杆上坐着,耳邊一陣陣送過別院的經聲,鐘聲,禪聲,那一種音調眞悽涼 極了。我到那個時光,幾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淚便像潮水般的湧了出來,我哭了半天也不知是哭的甚麼,心裏也如同一把亂麻,無從說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個鐘頭的課,先生給我許多功課,我預備好好的做起來。不過這幾天從摩走後,這世界好像又換了一個似的,我到東也不 見他那可愛的笑容,到西也不聽見他那柔美的聲音,一天到晚再也沒有一個人來安慰我,眞覺得做人無味極了,為甚麼一切事情都不能遂心適意呢?隨處隨地都有網 包圍着似的,使得手腳都伸不開,眞苦極了。想起摩來更覺惆悵,現在不知道已經走到甚麼地方了,也許已過哈爾濱了吧。昨晚廟裏回來就睡了,閉着眼細細回想在 廟後大院子裏得着的那一忽兒清閑,連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現在過的這種日子,精神上,肉體上,同時的受着說不出的苦,不要說不能得着別人一點安慰與憐惜,就 是單要求人家能明白我,了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今天足足的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買了畫具,飯後陳先生來教了半天,說我一定能進步得快默倒也有趣。晚飯時三伯母等來請我吃飯,ML 也來相約,我都同絕她們了,因為我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坐坐,況且我還要給摩寫信,在燈下不知不覺的就寫了九張紙。還是不能盡意,薄薄的幾張能寫得上多少字 呢?
臨睡時又看了幾張摩的日記,不覺又難受了半天。可嘆我自小就是心高氣傲,想享受別的女人不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結果現在反成了一個一切都不如 人的人。其實我不羨富貴,也不慕榮華,我只要一個安樂的家庭,如心的伴侶,誰知連這一點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終日裏孤單的,有話都沒有人能講,每天只是 強自歡笑的在人羣裏混。又因為我不願意叫人家知道我現在是不快樂,不如意,所以我裝着是個快樂的人,我明知道這種辦法是不長久的,等到一旦力盡心疲,要再 裝假也沒有力氣了,人家不是一樣會看出來的麼?所幸現在已有幾個知己朋友們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當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簡直能眞正瞭解我,我也明白 他,我也認識他是一個純潔天眞的人,他給我的那一片純潔的眞,使我不能不還給他一個整個的圓滿的永沒有給過別人的愛的。

三月十四日

昨天忙了一天,起身就叫娘來趕了去,叫我陪她去醫院,可是幾件事一做,就晚了來不及去了。吃飯回家寫了一封信給摩,下午S來談話,兩人不知不覺說到晚上十一點才走,大家有相見恨晚的感想,痛快得很。

三月十七日

可恨昨天才寫得有趣的時候,他忽然的同來了。我本想一個人舒舒服服的過幾晚清閑的晚上的,借着筆發洩心裏的愁悶,誰知又不能如願。WC都來過, 也無非是大家瞎談一陣閑話,一無可記的,倒是前天S的幾句話,引起我無限的悵惘。我現正好比做黑夜裏的舟行大海,四面空闊無邊,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 能達到目的地,也許天空起了雲霧,吹起狂風降下雷雨將船打碎沉沒海底永無出頭之日;也許就能在黑霧中走出個光明的月亮,送給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 照出了到達目的地去的方向。所以看起來一切還須命運來幫忙,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S說當初他們都不大識我的,以為不是同她們一類的,現在才知道我,咳,也 難怪!我是一個沒有學問的很淺薄的女子,本來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遠,但是看他那樣的癡心相向,而又受到了初戀的痛苦,我便怎樣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摩, 你放心,我永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荊棘的路,我一定走向前去找尋我們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S走後,我倒床就哭,自己也不知道何處來的那許多眼淚,我想也許是這一個禮拜實在過得太慢了,太淒慘了,以後的日子不知怎樣纔能度過呢?昨天接 着摩給娘的信,看得我肝腸寸斷了,那片眞誠的心意感動了我,不怕連日車上受的勞頓,在深夜裏還趕着寫信,不是十二分的愛我怎能如此?摩,我眞感謝你。在給 我的信中雖然沒有多講,可是我都懂得的,愛!你那一個字一個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淚,也太費苦心了,其實你多寫也不妨。我昨晚得一夢,早知你要 來信,所以我早預備好了,不會叫他看見的。我近日常夢見你,摩,夢見你給我許多梅花,又香又紅,又甜,醒來後一切都沒有了,可是那時我還閉着眼不敢動〈怕 嚇走了甜蜜的夢境〉,來同的想――想起我們在月下清談的那幾天是多有趣呀!現在呢?遠在千里外叫亦聽不見;要是我們能不受環境的壓迫,攜手同遊歐美,度我 們理想的日子,夠多美呢!到今天我有些後悔不該不聽你的話了。
剛才念信時心裏一陣陣的酸,眞苦了你了,我的愛,我害你了,使你一個人冷清清的過那孤獨旅行的苦,我早知道沒有人照顯你是不行的,你看是不是又招涼了?我眞不放心,不知道有甚麼法子可以使得你自己會當心一點冷暖才好,你要知道你在千里外生病,叫我怎樣不急得發暈?
今天是禮拜,我偏有不能辭的應酬,非去不可,但是我的心直想得一個機會來靜靜的多寫幾張日記,多寫幾行信,那有餘情來作無謂的應酬?難怪我一晚上鬧了幾個笑話,現在自己想想都是可樂的,『心無二用』這句話眞通極了,一個人只要有了事情,,隨便作甚麼事都要錯亂的。
S說,男女的愛,一旦成熟結為夫婦,就會慢慢的變成怨偶的,夫妻間沒有眞愛可言,倒是朋友的愛較能長久。這話我認為對極了,我覺得我們現在精神 上的愛情是不會變的,我也希望我們永遠作一個精神上的好朋友,摩,不知你願否?我現在才知道夫妻間沒有眞愛情而還須日夜相纏,身體上受那種苦刑是只能苦在 心,而不能為外人道的。我今天寫得很舒服,明天恐怕沒有機會了,因為早晨須讀書,飯後隨娘去醫院,下午又要到妹妹家去,晚上又是那法國人請客,許多不能不 去做的事情又要纏着一整天,眞是苦極了。

三月十九日

你瞧!一下就連着三天不能親近我的日記。十一六那天本想去妹妹家的,誰知是三太太的生日,又是不能不去。在她家碰見了寄媽,被她取笑得我淚往裏 滾,摩,我害了你了,我是不怕,好在叫人家說慣了,罵我的人,寬枉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與人爭辯,不過我不願意連你也為我受罵,咳!我眞恨,恨天 也不憐我,你我已無綠,又何必使我們相見,且相見而又在這個時候,一無辦法的時候?在這情況之下眞用得着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時」的詩了。現在叫我進退兩 難,丟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難道這也是所謂天數嗎?
今天是S請吃飯,有WH等幾個人清談,倒使我精神一暢呢!同家就接着你由哈爾濱寄來的一首詩,咳!眞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是那樣的淒冷,那樣的想 念我,而又不能在筆下將一片癡情寄給我,連說話都不能明說,反不如我倒可以將胸中的思念一字一句都寄給你,讓你看了舒服,同時我也會感覺着安慰。因此我就 想到你不能說的苦,慢慢的肚子一定要漲破的。不過你等着吧,一有辦法你就可以盡量的發洩你的愛的,我一定要尋一個通信的地址。今晚我無意中說了一句,這個 禮拜為甚麼過得這樣慢,W他們都笑起來,我叫他們笑得臉紅耳熱,越法的難過了。因為我本來就不好過,啡他們再一取笑,我眞要哭出來了;還是S看我可憐救了 我的。

三月二十二日

昨天才寫完一信,T來了,談了半天。他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他說他那天在車站看見我的臉嚇一跳,蒼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時的心一定難過到 極點了。他還說外邊遙言極多,有人說我要離婚了,又有人說摩一定不是眞愛我,若是眞愛決不肯丟我遠去的。眞可笑,外頭人不知道為甚麼都跟我有綠似的,無論 男女都愛將我當一個談話的好材料,沒有可說也得想法造點出來說,眞奇怪了。T說現在是個很好脫離約機會,可是娘呢?咳,我的娘呀!你可害苦了我啦,我一生 幸福恐怕要為你犧牲了!
摩,為你我還會拼命幹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幾多的荊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力盡我決不同頭的。因為你是眞正的認識了我,你不但 認識我表面,你還認清了我的內心,我本來老是自恨為甚麼沒有人認識我,為甚麼人家全拿我當一個只會玩只會穿的女子:可是我雖恨,我並不怪人家,本來人們只 看外表,誰又能眞生一雙妙眼來看透人的內心呢?受着的評論都是自己去換得來的,在這個黑暗的世界有幾個是肯拿眞性靈透露出來的?像我自己,還不是成天埋沒 了本性以假對人的麼?只有你,摩!第一個人從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眞心,認識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從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眞正的給你一片眞呢!我自從認識 了你,我就有改變生活的決心,為你我一定認眞的做人了。
因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覺滿身酸痛,不過我快樂,我得着了一個全靜的夜。本來我就最愛清靜的夜,靜悄悄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滴達的鐘聲做我的良 伴,讓我愛做甚麼就做甚麼,不論坐着,睡着,看書,都是安靜的,再無聊時就着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着的快樂,只要能閉着眼像電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過 也是快樂的,至少也能得着片刻的安慰。昨晚我想你,想你現在一定已經看得見西伯利亞的白雪了,不過你眼前雖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是你身旁沒有了陪伴你 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現在一般的感覺着寂寞,一般心內叫着痛苦的吧!我從前常聽人言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着說人癡情,誰知今天輪到了我身 上,才知道人家的話不是虛的,全是從痛苦中得來的實話。我今天才身受着這種說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離已經夠受的了,死別的味兒想必更不堪設想吧。
回家陪娘去看病,在車中我又探了探她的神氣,我說照這樣的日子再往下過,我怕我的身體上要擔受不起了。她到反說我自尋煩惱,自找痛苦,好好的日 子不過,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國小說上的行為,講愛情,說甚麼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無味的話有甚麼道理。本來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來了,我才生了二十多 年,二十年內的變化與進步是不可計算的,我們的思想當然不能符合了。她們看來夫榮子貴是女子的莫大幸福,個人的喜、樂、哀、怒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也難怪她 不能明瞭我的苦楚。本來人在幼年時灌進腦子裏的知識與教育是永不會遷移的,何況是這種封建思想與禮教觀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記。所以從前多少女子,為了怕人 罵,怕人背後批評,甘願自己犧牲自己的快樂與身體,怨死閨中,要不然就是終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這一類的可憐女子,我敢說十個裏面有九個是自己 明知故犯的,她們可憐,至死還死不明白是甚麼害了她們。摩!我今天很運氣能夠遇着你,在我不認識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觀念,也同她們一樣,我也是一樣的 沒有勇氣,一樣的預備就此糊裏糊塗的一天天往下過,不問甚麼快樂甚麼痛苦,就此埋沒了木性過牠一輩子完事的;自從見着你,我才像烏雲裏見了青天,我才知道 自埋自身是不應該的,做人為甚麼不轟轟烈烈的做一番呢?我願意從此跟你往高處飛,往明處走,永遠再不自暴自棄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一連又是幾天不能親近你了,摩!這日子眞有點過不下去了,一天到晚只是忙些無味的酬應,你的信息又聽不到,你的信也不來,算來你上工了也有十幾 天了,也該有信來了,為甚每天拿進來的信我老也見不着你的呢?難道說你眞的預算從此不來信了麼?也許朋友們的勸慰是有理的。你應該離開我去海外洗一洗腦 子,也許可以洗去我這污濁的黑影,使你永遠忘記你曾經認識過我。我的投進你的生命中也許是於你不利,也許竟可破壞你的終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 很清,而且我們的愛是不能一讓社會明瞭,是不能叫人們原諒的。所以我不該盼你有信來,臨行時你我不是約好不通信,不來往,大家試一試能不能彼此相忘的麼? 在嘴裏說的時候,我的心裏早就起了反對,〈不知你心裏如何?〉口裏不管怎樣的硬,心裏照樣還是軟綿綿的;那一忽兒的口邊梗在半小時內早就跑遠了,因此不等 到家我就變了主意,我信你也許同我一樣,不過今天不知怎樣有點信不過你了,難道現在你眞想實行那句話了麼?難道你才離開我就變了方向了麼?你若能眞的從此 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來我昨天就想退出了,大概你在第三封信內可以看見我的意思了,你還是去走那比較容易一點的舊路吧,那一條路你本來已經開闢得快成 形了,為甚麼又半路中斷去呢?前面又不是絕對役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許可以得到圓滿的結果,我這邊還是滿地的荊棘,就是我二人合力的去作也不知幾 時才可以達到目的地呢?其中的情形還要你自己再三想想才好心我很願意你能得看你最初的戀愛,我願意你快樂,因為你的快樂就和我的一樣。我的愛你,並不一定 要你回答我,只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還是能照樣的愛你,並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摩!我心裏亂極了,這時候我眼裏已經沒有了我自己,我心裏 只有你的影子,你的身體,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只想你能因為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着也是樂的。

三月二十九日

前天寫得好好的,他又回來了。本來這幾天因為他在天津,所以我才得過看幾天清閑的日子,在家裏一個人坐着看看書,寫寫字,再不然想你時就同你筆 上談談,雖然只是我一個人自寫自意,得不着一點回音,可是我覺得反比同一個不懂的人談話有趣得多。現在完了,我再也不能得到安慰了。所以昨天我就出去了一 整天,吃飯,看劇,反正只要有一個去處,便能將青天快快的變成黑天。怪的倒是你為甚麼還沒有信來?你沒有信來我就更坐立不安了;我的心每天只是無理由的 跳,好好的跟人家說着話的時候,我也會一陣陣的臉紅心跳,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甚麼,這樣下去,我怕要得心臟病了。

四月十二日

好,這一下有十幾天沒有親近你了,吾愛,現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的來寫了。前些日因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裏又煩,就又忘了你的話,每天 只是在熱鬧場中去消磨時候,不是東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時精神委頓下來也不管,搖一搖頭再往前走,心裏恨不得從此消滅自身,眼睛又一陣陣的糊塗起來,你 的話,你的勸告也又在耳邊打轉身子。有時娘看我有些出了神似的就逼着我去看醫生,碰着那位克利先生又說得我的病非常的沉重,心臟同神經都有了十分的病。因 此父母為我又是日夜不安,尤其是伯伯每天跟着我像念經似的勸叫我不能再如此自暴自棄,看了老年人着急的情形,便只能答應吃藥,可笑!藥能治我的病麼?再多 吃一點也是沒有用的,心裏的病醫得好麼?一邊吃藥,一邊還是照樣的往外跑,結果身體還是敵不過,沒有幾天就眞正病倒在床上了。這一來也就不得不安心下來, 藥也不能不吃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我得着了你的安慰你,一連就來了四封信,他又出了遠門,這下果然醫好了我一半的病,這時候我不病也要求病了;因為借了病 的名字我好一個人靜靜的睡在床上看信呀!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哭了幾次,你寫得太好了,太感動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並不都是像我這所像 那樣的,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純粹的人呢,你為甚麼會這樣的不同的呢?
摩!我現在又後悔叫你走了,我為甚麼那樣的沒有勇氣,為甚麼要顧着別人的閑話而叫你去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裏過那孤單的旅行生活呢?這祇能怪我自己 太沒有勇氣,現在我恨不能丟去一切飛到你的身伴來陪你。我知道你的苦,摩,眼前再有美景也不會享變的了。咳,我的心簡直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些的日子 等不到你回來就要完的。這幾天接不着你的信已經夠害得我病倒,所我只盼你來信可以稍得安心,誰知來了信却又更加上幾倍的難受。這一忽幾百支筆也寫不出我心 頭的亂,甚麼味兒自己也說不出,只覺着心往上鑽,好像要從喉管裏跳出來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滿身熱得多利害,我再也按止不住了,在這深夜裏再不借 筆來自己安慰自己,我簡直要發瘋了。摩你再不要告訴我你受了寒的話吧:你不病已經夠我牽掛的了,你若是再一病那我是死定了。我早知道你是不會自己管自己 的,所以臨行時我是怎樣叮嚀你的,叫你千萬多穿衣服,不要在車上和衣睡着,你看,走了不久就着冷了。你不知道西伯利亞時候夠多冷,雖然車裏有熱氣,你只要 想薄薄的一層玻璃那能擋得住成年不見化的厚雪的寒氣。你為甚麼又坐着睡着呢?這不是活活急死我麼?受了一點寒還算運氣,若是變了大病怎樣辦。我又不能飛 去,所以只能你自己保重啊。
你也不要怨了,一切一切都是命,我現在看的明白極了,強求是無用,還是忍着氣,耐着心等命運的安排吧。也許有那麼一天等天老爺一看見了我們在人 間掙扎的苦況,哀憐一聲叫,也許能叫動他的憐恤心給我們相當的安慰,到那時我們才可以吐一口氣了!現在縱然是苦死也是沒有用的,有誰來同情你?有那一個能 憐恤你?還不如自認了吧,人要強跟命爭氣是沒有用的,只要看我們現在一隔就是幾千里,誰哄誰都啡不着,想也是妄然。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你 看!這不是命運麼?這難道不是老天的安排?還不是他在冥冥中使開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硬生生的撕開我們麼?柔弱的我們,那能有半點的倔強?不管心裏有多少寬 屈,事實是會有力量使得你服服貼貼的違背着自己的心來做的。這次你問心是否願意離着我遠走的?我知道不是!誰都能知道你是勉強的,不過你看,你不是分明去 了麼?我為甚麼不留你?為甚會甘心讓你聽了人家的話而走呢?為甚麼我們二人沒有決心來挽回一切?我心裏分明口口聲聲的啡你不要走,可是你還不是照樣的走 了!你明白不?天意如此,就是你有多大的力量也挽同不轉的。所以我一到愁悶得無法自解的時候,就只好拿這個理由來自騙了。
現在我一個人靜悄悄的獨坐在書桌前,耳邊只聽見街上一聲兩聲的打更聲,院子裏靜得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沒有,甚麼都睡了,為甚麼我放着軟綿綿的床 不去睡?別人都一個個正濃濃的做着不同的夢,我一個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着呢?為誰?怨誰?摩,只怕只有你明白吧!我現在一切怨,恨,哀,痛,都不放在心 裏,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閉着眼好像看見你一個人和衣躭在車箱裏,手裏拿了一本書,可是我敢說你是一句也沒有看進去,縐着眉閉着眼的苦想,車聲風聲大得也 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漆一堆,車裏雖有暗暗的一小燈,可也照不出甚麼來。在這樣慘淡的情形下,叫你一個人去受,哄我那能不想着就要發瘋?摩!我害了你,事 到如今我也明知沒有辦法的了,只好勸你忍着些吧,你快不要獨自惆悵,你快不要讓眼前風光飛過,你還是安心多做點詩多寫點文章吧,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 道,在我們現在所處的地位,彼此想要強制着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這些日子何嘗不是想得你神魂顛倒。雖然每天有意去尋事做,想減去想你的成份,結果反做些 遭人取笑的舉動,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別思,只要將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現在的情形是怎樣了。別的話也不用說了,摩,忍着吧!我們現在是眾人的俘虜 了,快別亂動,一動就要招人家說笑的。反正我這一面由我盡力來謀自由,一等機會來了我自會跳出來,只要你耐心等着不要有二心就是。
我今天提筆的時候是滿心雲霧,包圍得我連光亮都不見了,現在寫到這裏,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裏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燈光還亮,滿屋子也好像充滿 了熱氣使人遍體舒適。摩!快不要惆悵,不必悲傷,我們還不至於無望呢!等着吧!我現在要去尋夢了,我知道夢裏也許更能尋着暫時的安慰,在夢一畏你一定沒有 去海外,還在我身邊低聲的叮嚀,在頰旁細語溫存。是的,人生本來是夢,在這個夢裏我旣然見不着你,我又為甚麼不到那一個夢裏去尋你呢?這一個夢裏做事都有 些礙手阻腳的,說話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個夢裏,我相信我你一定能自由做我們所要做的事,決沒有旁人來誨謗,再沒有父母來干涉了!摩,要是我們能在那一個 夢裏尋得着我們的樂土,眞能夠做我們理想的伴侶,永遠的不分離,不也是一樣的麼?我們何不就永遠住在那裏呢?咳!不要把這種廢話再說下去了,天不等我,已 經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見我這樣的呆坐着寫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驚小怪嗎?不寫了,說了許多廢話有甚麼用處呢?你還是你,還是遠在天邊,我還是我,一個人坐 在房裏,我看還是早早的去睡吧!

四月十五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那兄來的許多事情,躲也躲不過,藏也沒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監視着,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裏是甚麼味兒。更 加一個娘,到處都要我陪着去;做女兒的這一點責任又好像無可再避,只得成天拿一個身體去酬應她們,不過心裏的難過是沒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連幾天不 能來親近你,我的愛,這種日子也眞虧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親大鬧,我就問她『一個人做人還是自己做呢還是為着別人做的!』我覺得一個人只要自己對得住自己 就成了,管別人的話是管不了許多的。這許多人你順了這個做,那個也許不滿意,聽了那一個的話又違背了這一個,結果是永遠不會討好的。為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贊 美的話而犧牲了自己的幸一福,我看這種人多得很呢;我不願再去把自己犧牲了,我還是管了我自己吧,摩,你說對麼?
眞的,今天還有一件事使我難受到極點:今天我同娘爭論了半天,她就說『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先慢慢的走我還有話呢,』說着她就床前抽屜裏拿出 一封信往我面前一擲,我一看,原來是你的筆跡。我倒呆了半天,不知你寫的甚麼,心裏不由得就跳蕩起來了,我拿着一口氣往下看,看得我眼衷的淚珠遮住了我的 視線,一個字一個字都像被濃霧裏着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愛,你用心太苦了,你為我太想得週密了,你那一片清脆得像稚兒的眞誠的呼喚聲,打動了我這污濁的心胸,使我立刻覺得我自身的庸俗。你的 信中那一句話不是從心底裏迥轉幾遍才說出來的,那一字不是隱念着我的?你為我,咳!你為我太苦了,摩!你以為你婉轉勸導一定能打動她的心,多少給我們一條 路走走,那知道你明珠似的話好似跌入了沒底的深海、一點光輝都不讓你發,你可憐的求告又何嘗打得動她滑石一般硬的心呢!一切不是都白費了麼?到這種情況之 下你啡我不想死還去想甚麼呢?不死也要瘋了,我再不能掙扎下去了,我想非去西山靜兩天不可。暫時放下了你再說,我也不管他們許不許,站起來就走,好在這不 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長輩親友,他們再也說不出別樣新鮮話了。只是一件,你要有幾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四月十八日

那天寫着他就回來了,一連幾天亂得一點空閑也沒有,本想跑到西山養病,誰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情是一天比一天複雜,他又有到上海 去做事的消息,這次來進行的,若是事情辦成,我又不知道要發配到何處呢?摩!看起來我們是凶多吉少。怎辦?我的身體又成天嚇他們纏着,每次接着你的信,雖 然片封的安慰是有的,不過看着你一個人在那裏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見着人家寫心碎這兩個字,我老以為是說得過分;一個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 麼?誰知道天下的成句是無有不從經驗中得來的,我現在眞的會覺着心碎了。一到心裏沉悶得無法解說時,我就會感得心內一陣陣的痛,痛得好似心在那兒一塊一塊 撕下來,還同時覺得往下墜,那一種味兒我敢說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感覺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甚麼味兒我都嘗着過了,所謂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沒 有你,我早就可以一死了之。
這兩天我連娘的面都不敢見了,暫且躲過兩天再說,我只想寫信叫你同來,寫了幾次都沒有勇氣寄。其實你走了也不過一個多月,好像有幾年似的,而且 心裏老有一種感想,好像今生再見不着你了。這是一種壞印象,我知道。我心一畏總是一陣陣的怕,怕甚麼我也不知道,只覺着我身邊自從沒有了你就好似沒有了靈 魂一樣。我只怕沒有了你的鞭策,我要隨着環境往下流,沒有自拔的勇氣,又怕儒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一切亂得像一蓬麻,不知從何理起,就是我的心也 坐臥不寧,我知道一定又有不幸的事倩發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連寫日記的功夫都沒有了。

四月二十日

昨天在酒筵前聽到說你的小兄子死了。聽了嚇一跳,不幸的事為甚麼老接連着纏擾到我們身上來?為甚麼別人的消息到比我快,你因何信中一字不提!不 知你們見着最後的一面投有?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小的孩子,這一下又要害你難受幾天。但願你自己保重,摩!我這幾日不大好,寫信也不敢告訴你,怕你為我擔 憂,看起來我的身體要支撐不住了,每天只是無故的一陣陣心跳,自你走後我常無端的就耳熱心跳。起頭我還以為是想着你才有這現像,現在不好了,每天要來幾回 了。恐怕大病就在這跟前了。若是不立刻離開這環境,也許一兩天內就要倒下來。

四月二十四日

現在我要暫時與你告別,我的愛!我決定去大覺寺休養兩禮拜了,在那兒一定沒有機會寫的,雖然我是不忍片刻離開你的,可是要是不走又要生出事來 了,只好等你回來再細細的講給你聽吧!現在我拿你暫時鎖起來!愛!讓你獨自悶在一方小屋子裏受些孤單!好不!你知道!要是不將你鎖起,一定有賊來偷你―― 一定要有人來偷看你!我怕你給別人看了去,又怕偷了去,只好請你受點悶氣,不要怨我,恨我!

五月十一日

這一回去得眞不冤,說不盡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來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親近,可是沒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寫,只可恨沒有將你 帶去,其實帶去也不妨,她們都是老早上床,只有我一個睡不着呆坐着,若是帶了你去不是可以照樣每天親近你嗎?我的日記呀,今天我拿起你來心裏不知有多少歡 喜,恨不能將我要說的話像機器似的倒出來,急得我反不知從那裏說起了。
那天我們一韋人到了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遊着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着大風一樣的搖 擺,我是生平第一次坐,差一點拿我滾了出來。走了三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 都是白。我心裏奇怪極了,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着夾衣,微風一陣陣吹着入夏的暖氣,為甚麼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只得回頭問那抬 轎的轎夫,『嘈!你們這兄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面頭流着汗,聽了我的話他們也像好奇似的一面擦汗一面問我『大姑娘;您說甚麼?今年 的冬天比那年都熱,山上壓根兄就投有下過雪,您那兒看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着便四下裏去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眞急了,不由的就哄着說: 『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甚麼?』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到都狂笑起來了。『眞是城裏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您想五六月裏那兄來的 雪呢?』甚麼?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只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眞有這種奇景麼?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 子是坐在轎子裏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幌,幾乎把我拋入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 只好老老實實的坐着再也不敢亂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只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的人都連氣也不敢喘,兩支手使勁拉着轎槓兄,兩只眼死頂着轎夫的兩支腳,只怕他們一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只顧着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灣的路帶着我們走進大覺寺的山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餘了一條羊腸小路只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五月裏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像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密得樹枝都看不出了。
我們在樹蔭裏慢慢的往上走,鼻子覺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 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只是花,同頭看見跟在後面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好像都在夢裏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 經不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那有半點人間的污濁?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上一塊最高的石 舉,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甚麼?咳,只恨我這支筆設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眞美!從上往下斜着下去只看見一片白,對面山 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牠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滾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兄。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 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樣着無限的溫柔。這一忽見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着一口大氣,碰命的想將那鮮 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臟內的濁氣,從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眞的,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着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着逗我,便一個人走到了院子裏去,只見一片白色,照得梧 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同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裏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羣小雀兄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裏飛,我睜開眼睛一 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裏聞着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只薰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覺軟了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 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壢喔的夜鶯聲,好似唱着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着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 裏探出頭來從雲白的花瓣裏偷看着我,也好像笑我為甚麼不帶着愛人來。這惱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眞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着眼輕輕的 叫着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裏只是想着你――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像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你來,』又覺 得你那偉大的手,緊握着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搶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眞同來了麼?急急的睜 眼一看,那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見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甚麼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 似你來偷吻似的。眞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眞!自己便不覺無味得狠,站起來,只好把花枝兒洩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 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外裏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的惱怒給破壞了。我心裏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邊走一邊想着你,為甚麼不留下你,為甚 麼讓你走。

六月十四日

回來了不過三天,氣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見着了,不要說你過的是甚麼日子,我又何嘗是過人的日子?倆個人在兩地受罪,為的是甚麼?想起來 眞惱人,這次山中去了幾天,更受着無限的傷感,在城裏每天沉醉在遊戲場中,戲園裏,同跳舞場裏,倒還能暫時忘記自己,隨着歌聲無影去附和;這次在清靜的山 中讓自然的情景一薰,反繳起我心頭的悲恨,更引動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想信你一個人也是獨樂不了,這何苦!摩!你還是回來吧。
事情看起來又要變化了,這幾天他又走了,聽說這次上海事情若是成功,就要將家搬去,我現在只是每天在祝禱着不要如了他們的願,不知道天能可憐我 們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親友們的口氣,還好!她們大半都同情於我,却叫我做事情不要顧前顧後,要做就做,前後一顧倒將膽子給嚇小了,這話是不錯的,不過別 人只會說,要是犯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樣的沒有主意。現在我倒不想別的,只想躲開這城市。
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動了我的心,摩!我想到萬不得已時我們還是躲到山裏去吧!我這次看見好幾處美麗的莊園,都是化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化山,滿 都是杏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裏就可以度日,腳下造幾間平屋,竹籬柴門,再種下幾樣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陽光裏栽栽花種種草,再不然養幾個鳥玩玩,這樣 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這次我們坐着轎出去玩的時候,走過好幾處這樣的人家,有的還請我吃飯呢,他們也不完全是鄉下人,雖然他們不肯告訴我們名姓,我們也看得出是那些 隱居的人;若是將他們的背景一看,也難說不是跟我們一樣的。我眞羨慕他們,我眼看他們誠實的笑臉,同那些不欺人的言語,使我更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 世間純潔的心,只有山中還有一兩顆?
我知道局面又要有轉變,但不知轉出怎樣的面目來。為了心神的不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甚麼才好二要想打電報去叫你回來,却又不敢,不叫 又沒有主意。摩!這日子眞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們商量過,他們勸我要做就不可失去這個機會,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訴了他們,求他們的同意,等他們不答應時, 我們再想對付的辦法;若是再低頭跟他們走,那就再沒有出頭日子了。摩!這時候我眞沒有主意了,這個問題一天到晚的在我腦中轉,也決不定一個辦法。你又不 在,一封信來回就要幾十天,就是幾天都說不定出甚麼變化呢,睡也睡不着;白天又要去應酬,所以精神覺得乏極,你看吧!大病快來了。

六月十九日

這幾日無日不是浸在愁雲中,看情形是一天不對一天了,我們家裏除了爸爸之外其餘都是喜氣沖沖,尤其是娘,臉上都飾了金,成天的笑。
看起來我以後的日子是沒有法子過的了,在這個圈子裏是沒有我的位置。就是有也坐不住的,摩!你還不回來,我怕你沒有機會再見我了,我的心臟都要 裂了,我實在沒有法子自己安慰自己,也沒有勇氣去同她們爭言語的短長了。今天和他大鬧了一回,回進房裏在床上就哭,摩!我為甚麼要受人的奚落!叫人家看着 倒像我做了愧心事似的!這種日子我再也忍受不下了。

六月二十一日

好!這一下快一個月沒有寫了。昨天才同來的,摩,你一定也急死了,這許久沒有接着我的信。自從同他鬧過我就氣病了,一件不如意,件件不如意,不 然還許不至於病倒,實在是可氣的事太多了,心事收藏不下便只好爆發。那天鬧過的第三天又為了人家無綠無故的把意外的事情鬧到我頭上來,我當場就在飯店裏病 倒,暈迷得人事不知,也不知甚麼時候他們把我抬了回來,等我張開眼,已經睡在自己的床上了。我只覺得心跳得好像要跑出喉管,身體又熱得好像浸在火裏一般, 眼前只看見許多人圍在床邊叫我不要急,已經去請醫生了。到了三點多鐘B才將醫生打仗似的從床上拉了起來,立刻就打了兩針,吃了一點藥。這個老外國克利醫生 本是最喜歡我的,見我病了他更是盡心的看;坐在床邊拉着我的手數脈跳的數目,屋子裏的人却是滿面愁容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看大家的樣子,也明白我的病不輕。 等了二十幾分鐘我心跳還不停,氣更喘得透不過來,話也一句說不出,只看見W,B同醫生輕輕的走出外邊唧唧的細語,也不知道說些甚麼,一忽兄W輕輕的走到床 邊在我耳旁細聲的說,『要不要打電報叫摩回來?』我雖然祈志有些昏迷,可是這句話我聽得分外清楚的。我知道病一定是十分凶險,心裏倒也慌起來了,『是不是 我要死了』他看我發急的樣子,又怕我害怕,立刻和緩着臉笑迷迷的說『不是,病是不要緊,我怕你想他所以問你一聲。『我心裏雖是十二分願意你立刻飛回我的身 旁,可是懦弱的我又不敢直接的說出口來,只好含着一包熱淚對他輕輕的搖了一搖頭。
醫生看我心跳不停也只好等到天亮將我送進醫院,打血管針,照x光,用了種種法子才將我心跳止住。這一下就連着跳了一日一夜,跳得我睡在床上輕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W已經瞞我向你打了電報,不見你的回電,我還不知道呢!
自從接着你的電報我就急得要命,自己又沒有力氣寫信,看你又急得那樣子,又怕你不顧一切的跑了同來;只好求W給你去信將病情騙過,安了你的心再 說。頭幾天我只是心裏害怕,他們又不肯對我實說,我只怕就此見不着你,想叫你回來,一算日子又怕等你到,我病已經好了,反叫人笑話。到第四天,醫生坐在床 上同我說許多安慰的話,他說,你若是再胡思亂想不將心放開,心跳不能停,再接連的跳一日一夜就要沒有命了;醫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同來了。天下的事全憑 人力去謀的,你若先失却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敗。聽了他這一遍話我才眞正的丟開一切,甚麼也不想;只是靜靜的休養,一個人住了一間很清潔的病房,白天有W 同B等來陪我說笑,晚上睡得很早,一個星期後才見往好裏走。
在院裏除了想你外,別的都很好;這次病中多虧W同B的好意,你同來必須好好的謝他們呢;這時候我又同到了自己家裏。他是早就在我病的第二天動身 赴滬了,官要緊,我的病是本來無所謂的。走了倒好,使我一心一意的靜養,養總算過着二十天清閑日子,不過一個人靜悄悄的睡在床上更是想你不完。你的信雖然 給我不少的安慰,可也更加我的惆悵。現在出了院問題就來了,今天還是初次動筆,不能多寫,明後天才說吧。

六月二十六日

今天又接着你的電報!眞是要命的!我知道你從此不會安心的了,其實你也不必多憂,我已經好多了,同家後只跳了五天,時間並不長,不久一定要復原 的。眞急死我了,路又遠,信的來回又日子長;打電報又貴,你叫我怎樣安慰你呢?看着你乾着急我心裏也是難過,想要叫你回來又怕人笑,雖然半年的期限已經過 了一半,以後的三個月恐怕更要比以前的難過。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來推,娘那裏也不敢多去,更不敢多講,見面只是說我身體上種種的病,所以她們還沒有開口啡 我南去呢,這暫時的躲避是沒有用的;我自己也很平白,不過想來想去,想不出個良善的法子來對付,眞是過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眞不知是怎樣一個了局呢!

六月二十八日

因為沒有氣力所以鴕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eb Veil』看得我心酸萬分;雖然我知道我也許不會像書裏的女人那樣慘的。書中的主角是為了愛,從千辛華苦中奮鬬,才達到了目的;可是歡聚了沒有多少日子男 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單單的跟着老父苦度殘年。摩!你想人間眞有那樣殘忍的事麼?我不知道為甚麼要為故人擔憂,平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裏還是一陣陣的隱 隱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發抖,但願不幸的事不要尋到我們頭上來,不能讓我預先知道,你我着是有不幸的事臨頭,還不如現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我正在傷心的時候又接到你三封信,看了使我哭笑不能,摩,我知道你是沒有一分鐘不在那兒需要我,我也知道你隨時隨地的在那兄叫着我的名字,愛!你知道我的身體雖然遠在此地,我的靈魂還不是成天環繞在你的身旁!你一舉一動我雖不能親眼看見,可是我的內心是甚麼都感得到的。
今天在外邊吃飯,同桌的人無意(也許是有意〉說了一句話,使我好像一下從十八層樓上跌了下來。原來他有一個朋友新從巴黎同來,看見你成天在那裏 跳舞,並且還有一個胖女人同住。不管是眞是假,在我聽得的時候怎能不吃驚!況且在座的朋友們,都是知道你我交情很深,說話的時候當然都對我發笑,好像笑我 為甚麼不識人!那時我雖然裝着很快樂的樣子,混在裏面有說有笑,其實我心裏的痛苦眞好比刀刺還利害;恨不能立刻飛去看看眞假。雖然我敢相信你不會那樣做, 不過人家也是親眼看見的,這種話豈能隨便亂說呢?這一下眞叫我冷了半截,我還希望甚麼?我還等甚麼?我還有甚麼出頭的日子?你看你寫的那一封封信,不是滿 含至誠的愛?那一封不是千斛的想思?那一字,那一語一感動得我熱淚直流,百般的愧恨?現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假的,咳,我不要說了,我不忍說 了,我心已碎,萬事完了,完了,一切完了。

七月十六日

為了一時的氣憤平空丟了好些日子,也無心於此了。其實今天同過來一想,你一定不會如此的;雖然心裏恨你,可是沒有用,照樣日夜的想你。前天實在 忍受不住了,打了一個電報叫你同來,發出了電報又後悔,反正心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日雖跟着他們遊玩,一到夜靜,甚麼都又同到腦子裏來了。
今天我的動是與你告別了,摩!你知道事情出了大變化,這變化本來是在我預料中的,我也早知道要這樣結果的,我自問我的力量是太薄弱,沒有勇氣, 所以只好希望你同來幫助我,或許能挽回一切。你知道前天我還沒有起床就叫家裏來的人拉了回去;進門就看見一家人團團圍坐在一個屋子裏,好像議論甚麼國家大 事似的;有的還正拿着一封信來回的看,有的聚在一起細聲的談論。看了這樣嚴重的情形,倒嚇我一跳,以為又是你來了甚麼信,使的他們紛紛議論呢,見我進去, 娘就在母舅手裏搶過信來擲在身上,一邊還說,『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樣辦?快決定!』我拿起來一看才知道是他來的信。一封愛的美敦書,下令叫娘卽刻送我到 南方去,這次再不肯去就永遠不要我去了。口吻非常嚴厲,好像長官給下屬的命令一般,好大的口氣。我一邊看一邊心裏打算怎樣對付;雖然我四面都像是滿佈着埋 伏,不容我有絲毫的反響,可是我心裏始終不願意就此屈服,所以我看完了信,便冷冷的說『我道甚麼大事!原來是這一點小事!這有甚麼為難之處呢?我願意去就 去,我不願去難道能搶我去麼?』娘聽了這話立刻變了色說『那有這樣容易,嫁鷄隨鷄,嫁狗隨狗,這是古語;不去算甚麼?』我那時也無心同她們爭論,我只是心 裏算着你同來的日子,要是你接着電報就走,再有廿天也可以到了,無論如何這幾天的功夫總可以設法遲延的,只是眼前先要拖得下才成。所以當時我決定不鬧,老 是敷衍他們,誰知她們更比我聰明,我心裏的意思他們好似看得見一般,簡直連這一點都不允許你;非逼着我答應在這一個星期中動身不可,這一來可眞惱恨了我, 連氣帶急,將我的毛病給請了同來。當時心跳得就暈了過去,到靈魂轉回來時,一屋子的人都已靜悄悄的不敢再爭着講話了。
我同到家中,甚麼都不要想了,我覺得眼前一切都完了,希望也沒有了,我這裏又是處於這種環境之下,你那裏,要是別人帶來的消息是眞的話,我不是 更沒有所望了麼?看起來我是一定要叫她們逼走的,也許連最後的一面都要見不着你,我還求甚麼?不過我明天還要去同她們做一個最後的爭論,就是要我走,也非 容我見着你永訣了再走不可。咳,摩,這時候你能飛來多好!你叫我一個人怎辦?說又沒有地方去說,只有W還能相商,不過他又是主張決裂的,強霸的。我又有點 不敢。天呀!你難道不能給我一點辦法麼?我難道連這點幸福都不能享受麼?

七月十七日

昨晚苦思一宵,今晨決定去爭鬧,無論甚麼來都不怕,非達到目的不可,誰知道結果還是一樣,現在又祇乘我一個人大敗而回,這一回是眞絕望定了,我的力量也窮。
我走去的時候是勇氣百倍,預備拿性命來碰的,所以進內就對他們說,要是他們一定要逼我去的話,我立刻就我死,反正去也是死,不過也許可以慢點, 那何不痛快點現在就死了呢?這話他們聽了一點也不怕,也不屈服,他們反說『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好,這一下倒使我無以下台。眞死,更沒有見你的機會, 不死就要受罪,不過我心裏是痛苦到萬分,旣然講不明白,我就站起來想走了,她們見我眞下了決心倒又叫了我回去;改用軟的法子來騙我,種種的解說,結果是二 老對我雙淚俱流的苦苦哀求。咳!可憐的她們!在她們眼光下離婚是家庭中最羞慚的事,兒女做了這種事,父母就沒有臉見人了,母親說只要我允許再給他一個機 會,要是這次前去他再待我不好,再無理取鬧,決不食言,不過這次無論如何再聽她們一次。直說得太陽落了山,眼淚濕了幾條手帕,我才眞叫她們給軟化了。父母 到底是生貧我的,又是上了年紀;生了我這樣的女兒已經不能隨他們心,不能順他們的志願,豈能再害他們為我而死呢?所以我細細的一想,還是犧牲了自己吧!我 們反正年青,只要你我始終相愛,不怕將來沒有機會,只是太苦了,話是容易講的,只怕實行起來不知要痛苦到如何程度呢?我又是一身的病,有希望的日子也許還 能多活幾年,要是像現在的歲月,只怕過不了幾個月就要萎頹下來了。
摩!我今天與你永訣了,我開始寫這本日記的時候本預備從暗室走到光明,憂愁裊變出歡樂,一直的往前走,永遠的寫下去,將來若是到了你我的天下 時,我們還可以合寫你我的快樂,到頭髮白了拿出來看,當故事講,多美滿的理想!現在完了,一切完了,我的前程又叫烏雲蓋住了,黑暗暗的又不見一點星光。
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飛到,你我作一個最後的永訣。以前的一切,一個短時間的快樂,只好算是一場春夢,一個幻影,沒有留下一點痕 跡,可以使人們紀念的,只能閉着眼想想,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從此我不知道要變成甚麼呢,也許我自己暗殺了自己的靈魂,讓軀體隨着環境去轉,甚麼來都可以 忍受,也許不得已時我就丟開一切,一個人跑入深山,甚麼都不要看見,也不要想,同沒有靈性的樹木山石去為伍,跟不會說話的鳥獸去做伴侶,忘却我自己是一個 人,忘却世間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愛!到今天我還說甚麼?我現在反覺得是天害了我,為甚麼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為甚又使我們認識而不能使我們結合?為甚麼你平白的來 踏進我的生命圈裏?為甚麼你提醒了我?為甚麼你教會了我愛!愛,這個字本來是我不認識的,我是糢糊的,我不知道愛也不知道苦,現在愛也明白了,苦也嘗夠 了;再回到糢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辦?
我這時候的心眞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吧!落一片痛一陣,痛得我連筆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別人。自從有了知覺我沒有得到過片刻的 快樂,這幾年來一直是憂憂悶悶的過日子,只有自從你我相識後,你教會了我甚麼叫愛情,從那愛裏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樂――一種又甜又酸的味道,說不出的安 慰!可惜現在連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沒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談了,我今後也不再寫甚麼日記,也不再提筆了。
現在還有一線的希望!就是盼你回來再見一面,我要拿我幾個月來所藏着的話全盤的倒了出來,再加一顆滿含着愛的鮮紅的心,送給你一讓你安心,我只要一個沒有靈魂的身體讓環境去踐踏,讓命運去支配好了。
你我的一段情綠,只好到此為止了,此後我的行止你也不要問,也不要打聽。你只要記住那隨着別人走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我的靈魂還是跟着你的, 你也不要灰心,不要罵我無情,你只來回的拿我的處境想一想,你就一定會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像我現在心頭的苦也許更比你重三分吧!
要是我們來不及見面的話,苦也不要怨我,我不想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只是已經將身體許給了父母!我一切都犧牲了,我留給你的是這本破書,雖 然寫得不像話,可是字字是從我熱血裏滾出來的,句句是從心底裏轉了幾轉才流出來的,尤其是最後這兩天!那一字。那一句不是用熱淚寫的?幾次的寫得我連字都 看不清,連筆都拿不動,只是伏在桌上喘。我心裏的話也不用多說,我也不願多說,我一直是個硬漢,甚麼來都不怕,我平時最不愛哭,最恨流淚,可是現在一切都 忍受不住了。
摩!我要停筆了,我不能再寫下去了;雖然我恨不得永遠的寫下去,因為我一拿筆就好像有你在邊兒上似的,永遠的寫就好像永遠與你相近一般,可是現 在連這惟一的安慰都要離開我了。此後『安慰』二字是永遠不再會跑上我的身了,我只有極力的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的路――往老家走吧,覺得我一個 人要毀滅自己是極容易辦得到的。我本來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見着你才放棄。現在又回到從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此後我希望你不要再流戀於我,你是一個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們毀壞你的前途,我是沒有甚麼可惜的,像我這樣的人,世間 不知要多少,你決不要傷心,我走了,暫時與你告別,只要有綠也許將來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祇是現在我是無力問聞。我只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 過――你不要難受,只要記住,走的不是我,我還是日夜的在你心邊呢!我祇走一個人,一顆熱騰騰的心還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同來將牠帶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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