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詩是少數人的文學,然而詩是不會死的。隨著時代的進步,科技的發達,詩的題材也愈益豐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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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有沒有算過,七十年來您一共寫了幾首詩?出了幾部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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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訊雜誌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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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 我自1929年開始寫詩,迄今已寫了一千多首。從前在大陸上已出過幾部詩集,來台後,把它們整理一番,由「現代詩社」出了《摘星的少年》和《飲者詩鈔》厚
厚的兩大部;這便是我編年自選詩之開始,自1929至1948。接下去,來台後的作品,自1949至1973,每五年一書,一共出了《檳榔樹》甲、乙、 丙、丁、戊五集,以上皆由「現代詩社」出版。1976年底,離台赴美。自1974至1984共十一年的作品,編成一部《晚景》,交由「爾雅出版社」出版, 這便是我的自選詩卷之八。卷之九《半島之歌》,收入1985至1992共八年的作品,由梅新主持的後期「現代詩社」出版。接下去,1993至1995共三 年的自選詩,由「九歌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第十詩集》。而自1996至2000,20世紀最後五年的作品,則已交由「書林出版公司」出了一部《宇宙詩
鈔》。到此為止,我的編年自選詩一共已經出版了十一部。至於詩選之類,在大陸和台灣,已出《紀弦詩選》、《紀弦精品》、《紀弦自選集》、《紀弦詩拔萃》等 五、六部,那就不必計算在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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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30日,紀弦寫給瘂弦的信。
(圖/瘂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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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說說您的人生觀?
答:所謂人生觀,就是對於人生的看法。有人樂觀,有人悲觀,而我則係「達觀」,一種曠達的人生觀,一切順乎自然,聽其自然,而且看得很淡;富貴於我如浮
雲。衣取蔽體,食取果腹,一向不講求物質生活的享受。但我並非重靈輕肉,亦非重肉輕靈,而係靈肉一致。這一點,也可以說是我的「詩精神」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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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說說您的文學觀、詩觀。
答:對於文學與詩的看法,在我的多篇詩論、文學論、藝術論中早就談得清清楚楚的了。而總之,我所堅持的一點,便是一個「純」字:純詩、純文學。那些雜文、
政論之類不算。作為一個小說家的魯迅,除了代表作《阿Q正傳》和很少的一些短篇小說之外,他寫了太多的雜文,實在不成其為文藝作品,而且是一種時間與精力
之浪費,很可惜!至於詩,詩乃「文學之花」,詩乃人生之批評,詩乃經驗之完成。「詩」是少數人的文學,「歌」是大眾化的,詩是詩,歌是歌,「詩」「歌」不 分是不可以的,所以我們不說「詩歌」。而關於「抒情」與「主知」,我本來就主張「情緒之放逐」的,後又修正為「主知與抒情並重」了,這一點,圈子裡的朋友
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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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怎樣開始寫詩的?說一些您在回憶錄上不曾說過的如何?
答:我在回憶錄上說過的是:寫詩是和初戀同時開始了的。而不曾說過的,有兩點:首先,當我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時,就已經讀過不少徐志摩、聞一多、朱湘等
「新月派」詩人的作品,不能說沒有受到他們的影響,因此,我的那些「少作」,皆為押韻的格律詩。其次,我的那些同學,多半左傾,我也就免不了跟著他們一同 「前進」了。所以我的那些「少作」,除了一些情詩,差不多都帶有很明顯的「意識型態」之表現。當然,這兩點形式與內容方面之偏差,日後我都已經糾正了過
來。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你既然問了我,我怎能隱瞞呢?你是我的好友,你是我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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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舉出十首您平生所寫最滿意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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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年方九十》書影。
圖/文訊雜誌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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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 〈八行小唱〉(1933)、〈戀人之目〉(1937)、〈摘星的少年〉(1942)、〈致詩人〉(1948)、〈雕刻家〉(1950)、〈火葬〉 (1955)、〈狼之獨步〉(1964)、〈鳥之變奏〉(1983)、〈動詞的相對論〉(1994)、〈上帝造了撒旦〉(2001)。其實何止十首。但你 只要我舉出十首來,我就只好聽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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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台灣詩壇的未來,您有何期許?
答:希望現有的各詩刊繼續出下去,大家互相尊重,不要抱持門戶之見。我不是早就提出了「大植物園主義」嗎?我要的是萬紫千紅共存共榮,而一個「清一色」的詩壇有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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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台灣年輕一代詩人,您有何印象?
答:現代主義者認為,從邏輯到秩序,此乃詩的進化,這不錯。但是詩要寫得「自然」一點才好,故意切斷聯想,拋棄主題,那就要不得了。而且人是有個性的:氣質決定風格,題材決定手法,走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這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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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您的創作歷程裡,對您影響最大的作家是誰?
答:當然是杜衡啦。20世紀三十年代,我在上海的交遊是有所選擇的:我經常往來的就是「文壇三劍客」(施蟄存、戴望舒和杜衡 HC按: 可惜瘂弦沒進一步 澄清杜衡先生是否到台灣改名寫政論等......)以及其他「第三種人」(葉靈鳳、穆時英等)。至於那些「左翼作家」,我是不同他們打交道的。杜衡另一筆名蘇汶,當年十分響亮,他就用這個筆名,和魯迅他們打筆戰,提出「人生的寫實主 義」,對抗其「社會的寫實主義」;為了爭取「文藝自由」,大戰三百六十回合之餘,編了一部《文藝自由論戰集》,由「現代書局」出版。他說人生是多方面的,
對於左翼作家千篇一律的小說大加嘲笑,說那些主角──鬥爭資本家的工人英雄和鬥爭地主的農民英雄,都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真事,而實際是基於意識型態至上主義
假造和幻想出來的。而對左冀詩人標語口號之作則嗤之以鼻,說那些都是非詩非文藝。他用「事實架空感情虛偽」八個大字打倒了他們。我一生堅持文藝作家創作自 由,任何政治或宗教的權力不得加以干預,這證明了我受杜衡的影響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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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您的創作生涯中,對您影響最大的一部書是什麼?
答:戴望舒的《望舒草》。較之李金髮,戴望舒給我的影響更具決定性。記得我一口氣讀完了《望舒草》之後,從1934年春開始,我的詩風為之一變:我已不再 寫格律詩,而專寫自由詩了。寫自由詩和擁護文藝自由,這便是我的「二大堅持」,我把它們帶到台灣來了。你稱我為台灣現代詩的點火人,我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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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對詩的未來有何看法?
答:雖說詩是少數人的文學,然而詩是不會死的。隨著時代的進步,科技的發達,詩的題材也愈益豐富了。到了21世紀,人類即將進入「太空時代」,日後必將產生許多「新」詩,這是可以斷言的。我寫了不少的宇宙詩,這證明了科學乃文藝之友,而非其敵人,雪萊和皮可克他們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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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寫詩的速度快不快?有什麼特別的創作習慣和心得?
答:我寫詩的速度不快。多想少寫,這便是我的創作習慣。往往一篇草稿放在一邊,想了好多天,還是不能修改完成。白天也想,夜間也想,偶然夢中得句,起而筆
之,也是常有的事。但那只是「部分」,而非「全體」。說到心得,倒是與眾不同的。例如〈月光曲〉(見《紀弦詩拔萃》頁222),本來很長,修改了好多次,
好多年,還是不能滿意。最後,只保存原先的兩句:「升起於鍵盤上的月亮,做了暗室裡的燈」,來他一個「不完成」的存在,這不也是一種「完成」嗎?此外,還 有一首〈杜鵑〉(見《紀弦詩拔萃》頁89)和一首〈玩芭比的小女孩〉(見《紀弦詩拔萃》頁232),也是同樣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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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說說您始終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詩的創作力的奧祕。這本詩集《年方九十》對您的創作生命有無特別意義?
答:我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詩的創作力,其實並沒有什麼奧祕。不過,我這個人,就是為詩而活著,並將為詩而死去,這一點,我是很自覺的,這也許可以說是
一種「宗教的情操」吧。至於這部詩集,我聽了你的話,名之為《年方九十》,對於我的創作生命,的確具有很特別的意義。那便是:證明我的詩路歷程尚未到達終 點,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必須好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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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紀弦(左)與瘂弦合影,謂之「二弦」,攝影者為林海音。
圖/文訊雜誌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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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
我是紀弦先生的「私淑弟子」,從文藝青年時代開始,我就是他熱情的崇拜者、追隨者。「瘂弦」這個筆名,是在十九、二十歲時就取定了,裡邊有個「弦」字,可
見我當時潛意識裡對紀弦先生就有著敬佩與景仰。我的第一首詩〈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1953),就是紀弦先生幫我發表在《現代詩》第5期(1954年 2月)上,對我的鼓勵很大,紀弦先生就是從這首詩對我有了初步的印象。
林海音女士曾為紀弦先生和我拍了一張合照,應該是1968年吧,林先生稱為「二弦」,一個是大弦、一個是小弦,這張照片裡紀弦先生拿著他的菸斗,我站在旁邊狀至恭謹,當時心裡不知道有多高興可以與他合照。
我永遠不會忘掉我第一次到他任教的成功中學去看他的印象,他站在校園的椰子樹下跟我說話,那樣子活脫脫就是《暴風雨》詩集封面上的自畫像,書上的樣子竟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感動得渾身發燙,好像看到情人一般。之後很多年,我對他的追隨、嚮往與崇拜,有增無減。
紀弦先生晚年,我們時常通信,一個月總有兩三封信吧,談詩談畫談家常。他在有封信的第一句話就是「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後來我查了查,是杜甫寫給李
白的一首詩的頭兩句,當然我知道紀老是把它當作普通的問候語來用的,但這也說明了老先生是把我當作很親的朋友來看待。因此,在他年事漸高以後,沒有精神氣
力去做的事就交給我來做,比如他與胡蘭成在30年代交往頻繁,但手頭已沒有相關資料,就要我代為尋找,我到處蒐集,終於整理了一套寄給他,他收到後非常高
興。
在很多信裡邊,我最常提到的有兩件事情,一是請他保重身體,做文壇最長壽的詩人;二是「鼓勵」他寫回憶錄,每封信都提到這件事。在我聲聲催促之下,皇皇三
大部的《紀弦回憶錄》終於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呈現在世人面前。回憶錄寫得非常好,這部書曾得到文化部部長龍應台(時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經費上的支 持,在出版的過程中張默也出了很大的力氣。錢鍾書說「自傳就是他傳」,像紀弦先生這樣重要的人物,他的自傳就彷彿是詩壇的歷史,具有文獻的意義。
紀弦先生很重視養生之道,有很好的生活習慣,他曾告訴我他長壽的祕訣就是,吃飯定時定量,兩餐之間絕對不吃任何東西。他年輕時常飲酒,但到了晚年就保持在
微醺狀態,所以我覺得他的身體本錢夠,因此我在每封信最後的問候語,不是「文安」、「保重身體」之類,都是「祝您向人瑞進軍!!!」關於這兩件事,我們的 大詩翁都做到了,他把回憶錄寫出來了,也活到一百歲。
紀弦先生一向多產,晚年仍然寫作不輟,2004年時他已經九十多歲了,他告訴我他很想出一本詩集,把90歲以前的詩彙集在一起,他要我替他取個書名,我建 議他能不能用「年方九十」?意思是說我才90歲,還年輕呢!他很喜歡這個書名,也直說「很絕、很絕」。其實中國畫家在畫上題字時,常寫「年方」幾歲,我只 是借用而已,紀老滿意就好了。詩集成書前,紀弦先生對我說,過去文壇的習慣,都是年輕作家請前輩作家撰序,咱們來個逆向思考,我這次是老前輩請年輕作家寫
序,你寫序挺認真的,你就幫我寫序吧!我一想,這可折煞我了,實在不敢當,就勉力為之吧。我寫序有個習慣,為了慎重起見,執筆之前,一定與作者做個紙上訪 問,做為參考之用。我就出了12道題目請教他。老先生的回答十分詳盡,告訴我們很多以前所不知道的事情,是珍貴的文學史料。後來出書時,因為他身體狀況不
太好,延宕了一些時日,文史哲出版社發行人彭正雄先生就把這篇問答放在書後,作為跋文。這篇訪問記雖然篇幅不長,比較簡要,卻是紀老在世最後一次接受訪
問,實在是彌足珍貴。
紀弦、覃子豪、鍾鼎文三位先生,文壇稱之為「來台三老」,他們都是留日的,皆為詩壇的重鎮,我們這一代都是在他們的培育薰陶下成長的。紀弦先生熱情、奔 放,有一點神經質,對台灣詩壇而言,他是名副其實的「點火者」,他點的火把我們當年這群小伙子統統燃燒起來,他的作風是能燒多久、能燒多旺就各憑本事了;
覃子豪先生則屬實戰派,他是親手教我們如何把詩寫好,每篇習作他都仔細修改,尤其是當年參加文藝函授學校的同學,如向明、麥穗、我等,都是受惠者;鍾鼎文 先生是位溫文爾雅的紳士,對年輕人雖然不像上述兩位這麼熱絡,但在發表和出版上也常常給我們很多幫助,他的作品對我們產生了很大的示範作用,也是我們尊敬
的長者。
如今,三位老師皆已辭世,我們這些學生輩的也都八十歲了,已至耄耋之年,執筆的當下真是覺得無限感傷。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老師們對創作的執著和對年輕人的關愛,將永遠銘刻在我們的心版之上。
●「紀弦文學展」9月21日至10月2日於紀州庵文學森林(台北市同安街107號)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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