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7日 星期一

桑簡流(1921~2007) 《西遊散墨》1958?/2003

  桑簡流

  一九二一年三月出生,原籍四川省潼川三台,原名水建彤。曾把紀盷寫的《新疆賦》裡面用日常維吾爾俗語名稱譯成漢文入詩。仿酈道元《水經注》,把新疆奇 異的山川動植風物名字,譯成漢文,寫一部白話方誌,不幸流落西方,一晃多年。著作有《伊帕爾罕詩劇》、《香妃》和《西遊散墨》等多種。

Sunday, November 3, 2013

桑簡流

一生與水結緣的「桑簡流」
許定銘



我是從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雜誌《人人文學》和《熱風》上知道桑簡流的。

桑簡流(1921~2007)原名水建彤,四川潼川人,自少跟外祖父大藏書家傅增湘﹙1872~1950)生活,耳濡目染,對書籍興趣很大,專研《水經注》與黃河史,一生與水結緣。

水建彤一九四O年代就讀上海聖約翰大學,即與宋淇、劉以鬯、徐訏、黃嘉德等文人交往。畢業後任國民政府駐新疆外交專員,主管阿富汗和印度外交事務。一九五 O年代在香港生活,寫過小說《香妃》(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四)和遊記《西遊散墨》(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八)。後離港到英國生活,並加入BBC電台 中文部工作直至退休。

一九五七年,桑簡流赴倫敦參加國際筆會大會,順道遊訪歐洲各國,回來後寫成這本三十二開二七八頁,內收三十篇遊記的《西遊散墨》。陳子善說「它不是一部浮 光掠影的普通遊記,而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學者的學術考察札記」。而桑簡流自己則認為「遊記而兼談考據藏書,頗受外祖傅增湘(沅叔)先生」影響。《西遊散墨》 收〈文壇山水人物〉、〈歷史人物的幽靈〉、〈大英博物館〉、〈茶餘酒後拾零〉……等文章,這些把旅遊、書話、藝術、歷史、文化共冶一爐的雜文,不僅一九五 O年代,即使今天也不多見,是本可讀性甚高的著述。

我藏的這本《西遊散墨》,書內有桑簡流毛筆題字送給「小洛兄、天美姊」並鈐印,至今未知此二人是誰。

被遺忘的《伊犂河西》
許定銘


出版已半世紀的《西遊散墨》今天當然不易再見,可幸近年陳子善重新編了另一本《西遊散墨》(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二OO三),讀者想看還是可以買到的。此 書把一九五O年代港版的《西遊散墨》全收進去外,還加了一輯《集外》,收的是桑簡流一九八O年代以後,發表在香港《明報月刊》上的〈阿富汗隨筆〉、〈希臘 散墨〉、〈閑話英國生活〉等十多篇文章。

桑 簡流最大的成就之一,是在新疆任職時,曾在厚厚的積雪下發現了八千多件清代外交密件,他把此事件的始末寫成〈新疆密檔發現記〉,後來又寫了〈新疆外交回憶 錄〉、〈大月氐是誰〉、〈新疆山水人物〉等,發表在一九五四至五五年的《熱風》上,那是近代史上第一手資料,何以未見收錄呢?奇怪!

劉以鬯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一九九六)中有桑簡流的《自傳》,在談到他解放前的著述時,只提及詩劇《伊帕爾罕》(南京新民 報,一九四七),我手上有一本署名水建彤,三十二開,僅五十三頁的小書《伊犂河西》,內收〈天山飛渡〉、〈蘋果之父城〉、〈阿拉木圖再會〉……等文十五 篇,此中桑簡流特別喜歡〈蘋果之父城〉,一九五五年還把它在《熱風》上重刊一次。

《伊犂河西》沒有版權頁,書末有「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三日寫竟於廸化」字樣,水建彤沒提,是忘了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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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簡流 《西遊散墨》陈子善 (编者)

章實齋日:“文飾窮而反質,天下自然之理也。”

冒昧付印這些散稿,無非誠心期望少數幾位知已放在書齋案頭,不吝指教。缺點在所不免。到了某種年紀和心境,為文往往恥於隱飾,因而文筆病在梗直(candid)。其次,自問根底淺薄,常懷戒心,唯恐文不勝質,質不勝文。文章是何其典重之作業,安能不出之以獨具一格之晶簡圓實文筆!不幸自愧未能。長久愛好文學,難免倦於詩劇散文的小乘,步出子集之境界,攀登經史之高峰,難免迷路、倏忽自失所在。素描異域風物,很難得其神似。山水人物,別有歷史背景和文化質素。這次西遊途中,臨空追想,證之以耳聞目見,深感西方文藝精神熹微不滅,竟爾保持西方氣運不衰。尤以英國為然。僥倖自己早年讀書偏重歷史。希臘羅馬的文明故實,大有助於即景生情。徜徉廟堂園苑之頃,每多逸趣,常隨手記於隨身冊頁紙角空白。歸後引申追記,居然斷續成篇。而篇數不少,居然集之成捲。謹以此卷獻於知音。就中幾篇文史小品,可以說是此行收集所得古董,價值微小,但不敢自秘。書中零箋散簡,請勿視作學術論文。雖不自量力,尚不敢如此自許。常自覺得,目前枯燥乏味,一無題目可談。生逢無題世代,不揣冒昧,提出一些文史話題,但願清談喚起雅興,史筆提高文風。章實齋所謂“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餘心嚮往之。但願“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質之中”。此付梓此書之微義也。去年初秋,與當代文壇諸子同遊東京、京都、奈良。私下共語,斯坦貝(John Steinbeck)自嘆遲暮,預料未來美國文壇可能屬諸一位二十二歲尚未成名青年作家墨菲(Denis Murphy)。人皆以餘為後起之秀,殊不知餘寫作以來,已二十二年,不過爾爾,能不自嘆才盡。莫洛維亞(Alberto Moravia)、帕索斯(Das Passos)、史班德(Stephen Spender)、威爾遜(Angus Wilson)、商松(Audre Chamson)艾里蕪幾位老友重逢,徜徉天龍寺、桂故宮、翠雲山莊,清談忘倦……在大會上我感嘆如許老作家“迷途而知返”。史班德批評我立論失之泛統(generalization)而不求明晰(distinction)。歸來之後,又讀到兩篇批評文章:《熱風》謂餘譯惠特曼詩用力過度;《中華》蘇雪林教授批評餘論“《水經註》與黃河源”牽強附會。三宗評語,均極的當。餘似有泛統之病,此稿其能免不?病中口述零散筆記由內子淑文代筆。沙千夢過目初稿即謂文筆淳樸自然,遠勝餘從前之作,餘則認為文章自己的好。 “改稿癖”作祟,自己動手一改再改。改好之後再請過目,嘆日:“大不如前。”周代金文辭有日:“罪千罰(殺)千”,可以贈之矣。自問性情尚好,何以文筆甚怪?大概文章如實反映品行,不可強求。遊記而兼談考據藏書,頗受外祖傅增湘(沅叔)先生《藏園群書題記》及《秦遊日錄》影響。少時常為老人抄稿。但何敢仰望高風!餘於譯竟《俄史學》之後,並以多年西域研究因緣,此次英倫小住,觀覽所及,常自覺得彼邦風物頗值得注意,頗有可取。英人勇於自責,樂聞認真批評,不喜浮言溢美。是以得直言無隱,卷舒怡然。此部散稿,就英史、英國文學、甚至英國典章制度略加管窺。國人自命歷史文化不凡,自應以較高歷史文化衡量異邦。以《吾國吾民》言不及義的小乘趣味介紹民族文化者,余所不取。……目錄本書說明西遊散墨空中吹鼓地中海雲夢倫敦起居文壇山水人物英吉利的李後主瑪嘉烈公主印象浮光掠影清談雅集邱吉爾的祖居細雨牛津下議院座上客靜靜的劍橋大寺詩人窟歷史人物的幽靈懷莎坎特伯里之遊書城散記人英博物館伊莉沙白故宮悠閒記趣倫敦流沙墜簡拾得西域地名新證喜劇世界喜馬拉雅的舊雨西域經卷收藏佚話茶馀酒後拾零當代考古權威烏利鮮卑史料發現記探幽聽琴賞劍七海飛渡集外阿富汗隨筆再談阿富汗希臘散墨希臘散墨之二海外音書荷馬史詩試譯因緣閒話英國生活茶鬼談書茶乘小引喝茶看書——《茶乘小引》續篇閒人日記方召鏖的水墨畫《香妃》序和後記文摘書摘無數雨錢,散作漣漪,天色黑了下來,我們撐起雨傘,緩緩離去,登車告別牛津。回來之後,我看《牛津縣志》,知道牛津在公元後九一二才設治。先有學舍,後有縣鎮。起初是沙遜人的村甸,村中央有一座土地神祠,漸漸環繞神祠四下支衍出一些街巷來。後來被丹麥人入寇焚毀。威烈王(William the Conqueror)鑑於這座墟集臨近河流交會的津渡,興築塞堡戍守。牛津漸有寺院出現。學生到寺院讀書,時間相當唐代。考按當時情形,多少也和唐代山林寺院讀書的風氣彷彿。所不同的,唐人愛山,像文殊院、證寂院、白鹿書院、石鼓書院等,都在泰、華、衡、廬幾座名山。古代英吉利的讀書人,似乎愛水,牛津劍橋都是臨流流杯的水湄。可以想見,“對坐讀書終卷後、自披衣被掃僧房”的情趣,卻遙相呼應,東西一致的。一一九九年牛津才設縣。有學問的人也漸漸出現附近寺院。牛津第一家書院,開創於一二六四年,名叫墨敦(Merton),現在還在。現在牛津大學有二十四座學院,五座女子學院。另外還有許多獨立院校。可遊的學院學社不下九十九所。我們在三小時內匆匆看了五所。我本來預定再去住三天,專為到著名的墨井書屋(Blackwell)等幾家舊書店去找書。結果竟騰不出時間。我與牛津,緣盡於此。初來中國經商的英商,因為兩國間沒有通商條約,也就沒有商總或領事加以管理約束,個人行為難免失當,因而引起沿海一場中英戰爭。摩禮孫(John Robert Morrison)當時隨軍任翻譯,參與江寧條約談判,足跡到過番禺、江寧、閩侯、揚州幾座以刻書著名的大城,收集了不少版本藏書,運回倫敦,維多利亞女王批交大英博物館保管。揣想這批書​​中一定不乏珍本孤本,可惜竟沒有時間去看一下。我去倫敦之前,曾在香港大學圖書館看過摩禮遜英文藏書;一百年來有關中國的英文書,收集得很全。老摩禮遜的漢文藏書本來欲讓給大英博物館,作價兩千鎊,一百年前這筆數目等於目前兩萬鎊。館方方購入阿勒昆(Alcuin)孤本《聖經》,沒有餘款足夠買入這批藏書,於是轉讓給倫敦大學了。倫敦大學漢學教授葛萊漢博士,引我參觀了這批藏書,僅《水經註》就有五種不同版本,原刻的楊守敬《<水經註>注疏》也在內。小摩禮遜回國講學,教授英國教士漢文經史,他搜羅來的漢文藏書一共一萬一千五百零九本,藏在大英博物館。我也沒有去看。據說其中有“元曲”三十部,是孤本。沒有編書目,不知其中還有多少珍秘的版本。一百年前得來時雖是普通版本,今天或許有些少見的書在內可以稱“孤”了。聽說,還有一大批漢文抄本檔案文書及地圖,一八四六年英國外務部尚書阿柏丁交與博物館收藏。我猜是中英戰爭中得自沿海滿清官府的檔案。太平天國以後,三十年間,最大一批要屬薩陀(Ernest Satow)所藏高麗日本所刻漢文經史子集及佛經。布萊克豪斯(Blackheuse)藏書的明版善本孤本,有一部《玉海》,一部《二十四史》。斯坦因在敦煌所得抄本、碑帖、刻本七千卷,存放石室九百年,達到倫敦時還完好如新,其中有三百八十卷系唐代寫經。這批抄本年代延綿六百年,起自東晉義熙二年,止於北宋至道元年。六百年間流落中國西北邊陲的抄本刻本,在敦煌石室一千年之久,現在安放在倫敦。歷經五胡亂華及近年二次世界大戰時日耳曼“羯蠻”轟炸倫敦,幸而竟都沒成為劫灰。大英博物館藏有《永樂大典》多卷,雖然殘缺不全,卻是孤本,牛津漢學家翟爾斯(H.A.Giles)捐贈。後來小翟爾斯蒐集不少中國仿刻文集、方志,及歷代監本殿本精刻總集,充實館中漢文藏書,並編訂《布萊克豪斯漢文藏書目錄》及《斯坦因所獲抄本及群書目錄》。此外,館中還編印過兩部館藏漢文圖書目錄:(一)普雷弗( Prevost)編目。 (二)道格拉斯《漢文藏書目錄》,一八七七年編成,包括在內的書共有兩萬多卷。沒有想到,敦煌石室遷到倫敦。此外,還有一部分殷虛出土古物。這次中國文化流傳得可真遠,對史學的影響很大。我常有一片奇想:斯坦因是匈牙利種人,斯文赫定是一位看來極像突厥人的瑞典人;為什麼西域考古的兩位西方人,偏偏都是與漢人爭西域的匈奴的後代?希臘散墨之二三十年不動筆,雜日記、筆記、書信、寫生,信手贅敘,都不成體。雅典博物館展出新出土一批石刻。流連一下午。黃昏出來,林下兩少女在茶座飲冰。伊古努給我她在館中素描作品看。我用了一個形容詞Kratos讚她摹繪得豁達有意境,她說,這字現在用作“國土”解。希臘文仍有古今文之爭。最近狄瑪拉斯輯成四百年來海外希臘作家古今文作品出版,讀後懷念我國海外文人。曼狄迦有希臘女子“默然”(muzian)風範——端莊靜默,款款低語。兩人都是師範學生。說起功課之多,數理化生物必修之外,歷史地理哲學文學是希臘諸子百家溶為一爐的常識,都必讀。外語,因為謀生航海需要,地中海愛琴海各國語言都要學——意大利文德文土耳其文法文英文。前三種是“國語”,因為希臘一直受這些外族統治。伊古努陪我去銀行兌換,忽然同一位行員用法語,極流利。我們中國以前的教育很像希臘,這些年來實在望塵莫及。人家亡國上千年,現在自強要找回固有民族優點。我們也自強,但是毀棄的太多。盡有民族,沒有了品性與學問,恐怕長久不能在世界立足。黃昏忽然全市交通罷工,回不去旅館。又傻坐在公園前。公園是王宮“大德宮”林苑。公園裡有不少中國古松。園門外一個一個攤子賣糖炒栗子,烤老玉米,彷彿回到北京。公園裡坐著的人手心裡都在揉小鐵球,和老北京搓胡桃一樣。這是希臘人克制火氣的法寶,叫作“消愁球”,大大小小隨自己火氣大小選用,到處有賣。和國內打太極拳一樣普遍。希臘人火氣大,說話像吵架。有一天早晨芭白拉和希臘女管家索菲亞在餐廳,我以為在吵架跑進去勸。原來在商量菜單。平時這條王宮前的國會大道上,迎面汽車公共車像六條火龍飛奔而來。只一個交通警,穿淡藍少年海軍官服裝,用奧林匹克選手的矯健姿態,手一舉,一聲口哨,幾百輛車水馬龍一齊靜止不動,聽他指揮要那一條長龍先行。有時,這美少年款款走到出了白線的車前,施以薄責。我常坐上一整天,啃著老玉米,傻看這個奇蹟。原來,愛美愛好的心,可以克制住兇暴浮躁的火氣;美術雕刻是希臘人的鎮靜劑!遠望山頂神寺月夜下熒光燈照亮。我這夜遊人,遙對夜游神。希臘悲劇《幽夢影》(Eumenides),幽冥鬼母群起追究中山孤兒弒母之罪。日神阿波羅袒護孤兒,原是他慫勇孤兒殺母為父報仇。雅典女神調解,封幽冥老醜女鬼為雅典城隍美女,夜夜飛臨城中,暗察人間罪惡。雅典的英明民主大人物帕聿克利斯,居然也用權術陰謀,請來名師名匠,在山頂雕築奐美的女神祠,立十二童貞美女石像,肌膚如冰雪,就是幽冥女鬼的化身“夜游神” ,專司人間因果報應。大概就是敦煌壁畫上“飛天”的同宗。幾千年來人就這樣受騙!希臘人之愛打官司,少有。斐夫婦在雅典郊外停車。在一處古松偎抱的日本宮庭式別墅,斐和租他礦山開採鎂的大富翁談條件不休,芭白拉和我坐在松杉下飲咖啡。新西蘭大使夫婦到來相會,才分乘兩車北上。到了鎬磯(Kalkis),斐又停車見律師,要我等。我到海邊看地中海愛琴海中午在這裡換潮,每六小時換一次。回到律師處,還沒談完。我踱到法院旁邊一座博物館,發現世間最美的一座石刻坐像——迷倒閻羅王的波色芬女神。豐腴圓潤,衣袂飄動,​​如坐海底暖流,凝神嘆息人間幽怨。一天芭白拉到鄰村出庭,被一個希臘人控告她出言侮辱。我們祖先週人說是善於聽訟,國人讓畔不爭,其實金文多詛盟之事,大概官司打怕了寧可讓人半邊田壟走路,也不去大樹底下要求公審了。入山,松柏滿谷。翻過幾個山才到,一座白色聖堂,幾條白屋青藤小巷——波羅珂賓村。阿克美塔伽山莊很雄偉,有望塔,正廳大樓和七八座古色古香長廊住宅——從前土耳其都護府。非常像我在中亞哈薩斯坦烏魯木齊的居停。村是土耳其名,山莊名“阿合瑪塔迦”,我認出也是土耳其名“白堡”。斐說聖堂所供是村民從土耳其請回來的東正教聖人“俄羅斯的聖約翰”,朝夕鐘聲清越。往北著名懸崖古寺阿陀寺(Athos),俄羅斯僧寮,至今莫斯科還派人駐錫研經。希臘復國後贈予拜倫這片山河宮堡,詩人一枝筆能恢復千年古國,得來一座四百萬畝的世外桃源的大莊園,恐怕不作第二人想。他詩中提到迦什米爾。還有一首以西突厥故事為題材的詩,其中提到中國萬里長城。已刻全集浩瀚如杜工部集;翻查這一首,一時竟找不到。有趣他的《漫遊詩記》第四卷長序忽然提到中國人:“我用盡苦心表白詩中人並不是我自己,結果心勞日絀,沒有人相信;正如高茲密斯以中國人為人類典型,沒有人相信。以下索性夫子自道,詩中暢所欲言。”不料一百五十年後,我這中國遊客,在他的林泉優游長住。人常多牽掛執著。不該在閒適逍遙時,縈念祖國——還四下檢尋《離騷》裡的花木。未免痴。主人劍橋希臘古典文學士,任國會議員十六年。說起和當代英國希臘文大儒牛津教授羅埃瓊斯同窗。羅前幾年改我書稿,直批說我“不通”;我因此年年野火節必將所寫書稿全部焚盡,看火華幻成純青細苗,一時,心齋坐忘深得禪悅。女主人芭白拉,瑞典人,瑞典漢學家高本漢高足。精通瑞典、德、法、希臘語。在北京幾年,巴基斯坦大使追求甚殷,她嫁給了拜倫這後裔。她說起千里姻緣:“我從北京趕到倫敦和他結婚,敲門走進他書房,他居然不認得我了,問,你是誰?”拜倫遺風猶存!死前幾年拜倫與十九歲翡冷翠世家少婦同居,徜徉希臘土耳其山水之間。死後他堂妹生下的私生女,流落法國北部為尼,為傭,身世極慘;另一婚生女,境遇很好,子孫綿綿傳到這希臘“食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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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到英國廣播電台上班拜識了另一位前輩桑簡流先生,一見面想起他的《西遊散墨》,寫舊聞寫新事寫得那麼自在。桑先生那時候五十出頭,頭髮花白,一臉 「五四」,抽煙斗,抽雪茄,西式便裝穿得很瀟灑,很雅緻,像英國學院裏的文學教授。說話聲音蒼老,圓潤,國語標準極了,英語正統極了,都說得很慢,字字清 楚,短波廣播練出來的。桑先生那天下了班請我跟胡金銓出去吃晚飯。金銓和桑先生是老朋友,桑先生叫他小胡,小胡叫他老水。桑先生原名水建彤,早年玩票拍過 電影,演清朝小官,女主角是李麗華,片場通宵等戲苦得很,憋了半天輪到了,戲份簡單,導演一喊開麥拉微微下跪大聲應一聲「喳」就完了,一緊張聽說尿了褲 子,金銓笑老水從此得了「下水」的諢號。下水是牲畜內臟,肚子腸子尿道都叫下水。桑簡流威風,出身世家,外公是近代藏書大家傅增湘,藏書樓叫藏園,借了蘇 東坡那句「萬人如海一身藏」。桑先生從小熟悉中國文化典籍,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主修歷史和國際法,出任過國民政府駐新疆外交專員,出使蘇聯哈薩達克斯坦 共和國,宋美齡想聽外界對國府新疆政策的意見召見過桑先生。一九二一年出生,原籍四川省潼川三台,結婚那天桑先生說是于右任證婚。一輩子研究《水經注》和 黃河史,《西遊散墨》之外還寫過《伊帕爾罕詩劇》和《香妃》,翻譯《惠特曼選集》和梭羅的《湖濱散記》。五十年代在香港教書,六十年代定居英國。那天桑先 生請我們在波特門廣場一家意大利館子吃飯,伙計都相熟,點菜很在行,叫酒也講究,席間聽他娓娓訴說英倫生活瑣事,措辭風趣,自嘲嘲人恰到分寸,堪可回味, 十足一篇〈西遊散墨〉。深宵我們叫車送桑先生到滑鐵盧火車站搭火車回家,他囑咐我在電台上班記住埋頭工作,多聽多學,一切按本子辦事,待遇不錯,時間不 長,正可多讀些書,多親近些英國文化,說是蔣彝、老舍、熊式一、陳西瀅都是那樣浸淫出來的。那陣子桑先生怕我長住客棧無聊,辦公桌上書堆裏挑出一本宋詩借 給我消磨長夜。他好像很喜歡讀宋詩,范仲淹、梅堯臣、蘇舜欽、黃山谷、秦觀、陳與義、楊萬里平日聽他聊天都聊過。電台那個推介英國文學節目我做他助手一起 做了好幾年,編譯廣播稿固然處處指點讓我受益良多,錄音室裏聽他引經據典出入中西堂奧尤其大開眼界。後來跟隨桑先生做李約瑟科技史節目又給了我更多更深的 啟示。我跟桑先生和李約瑟一位美女學生去劍橋看望李約瑟,李約瑟很欣賞桑先生那麼博學,聽桑先生講《山海經》一些課題頻頻點頭讚賞。那段時期李約瑟給我寫 過幾封信,談科技史節目的事情,整整齊齊打了字再加些手寫的補遺。那些信都保存在電台科技史節目檔案裏,年久也許都散佚了,可惜沒有影印留個紀念。桑先生 的信札原稿我倒存了一些,都是八十年代寫的,我回香港編雜誌邀他賜稿,稿來信來,來鴻去雁相應也多了。我記得我請過桑先生寫些讀宋詩隨筆,他說他寫了一堆 詩話,不滿意,不想登,說是歷代士大夫對宋詩愛惡交集,非常有趣,清人葉爕甚至說「苟稱其人之詩為宋詩,無異唾駡」。他說朱自清評點《宋詩精華錄》講了一 句可愛的話:「讀此書如在大街上走,常常看見熟人」。那是高見。我在諾丁山客棧得空翻讀桑先生借給我的那本宋詩,有一回讀到寇準一首〈夜望〉感悟深極了。 這兩天檢點三十六篇拙作我又想起寇準那首七絕的題目,好得很,找出金性堯先生選注的《宋詩三百首》,果然也收了〈夜望〉:

南亭閒坐欲忘機,望久前村島嶼微。
數點寒燈起烟浪,江艇應見夜漁歸。

董橋:《夜望》自序 

 

 

 

 

桑簡流《西遊散墨》文字見性情
  文字見出性情。性情來自 學養與識見。萬卷書讀過,萬里路行過,筆下若仍是沒有神采,那就無話可說。“宗教致人靈魂于不朽,文字致人名聲于不朽。各國皆如此,中國尤然。文字卑落, 必也衰世,衰世斯文之濫,莫若目前。出版物汗牛充棟,可傳者百萬卷中難得一見。余亦無所見之流耳,能不歉然”。說這話的人,不是俗物。可惜,鮮為人知。

  網上資料少得可憐,姑舉最完整一則:“桑簡流,一九二一年三月出生,原籍四川省潼川三台,原名水建彤……倣酈 道元《水經注》,把新疆奇異的山川動植風物名字,譯成漢文。著作有《伊帕爾罕詩劇》、《香妃》和《西遊散墨》等多種。”這段廣告聊勝於無。倒是陳子善先生 紹介詳盡,說水先生外公傅增湘乃近代藏書名家,是以“從小耳濡目染,浸淫于中國文化典籍而為之入迷。後又接受西方現代教育,為聖約翰大學文學士,主攻歷史 和國際法”。

  《西遊散墨》五十年代末付梓。參加倫敦國際筆會、順訪歐陸數國之“流水賬”。有浮光掠影,有學術追蹤。憑吊歷史,尋訪善本。與文人雅士晤對,與王室成員笑語。套句老話,水先生學貫中西,下筆有清貴氣,絕非在下之類俗物可以望塵。

  水先生寫那個年代的倫敦,處處見得古意。是風雅的遠遊客,自然不留意普羅,但正是斯人性情所在。他在“超靈 過”(Charing Cross)訪舊版英文書,筆端真是見到情感:“每天許多衣襟沾染書卷氣的人,來這裡徘徊憑吊亡書。書店門窗,堆放上千舊書,任行人 隨便翻閱,沒有店員在旁。挾走幾部,絕不會有人過問。但是英國人很有品,不會有人出此下策。”李光耀二戰後負笈劍橋,于倫敦街頭見無人售報點,有三代之 風,感慨此乃真正的civilized society,恰與水先生的妙論相合:倫敦人心很古。
  八十年代的水先生,自云“三十年不動筆,雜日記、筆記、書信、寫生,信手贅述,都不成體”。“集外”所見《明報月刊》篇什,“都不成體”,卻是山陰道上隨手拾掇的上品。如說希臘的教育:“我們中國以前的教育很像希臘,這些年來實在望塵莫及。人家亡國上千年,現在 自強要找回固有民族優點。我們也自強,但是毀棄的太多。盡有民族,沒有了品性與學問,恐怕長久不能在世界立足。”看雅典奧運開幕禮,感動於聲光電幻的浪漫 與創意,深以水先生此言為然。學問可能尚有幾方殘山剩水,品性卻不易追回。云
編輯:呂劍
作者: 周成林 來源: 南方都市報 時間: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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