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4日 星期一

高爾泰: 草色連雲






草色連雲

作者: 高爾泰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14/08/01


內容簡介
  我這輩子,和沙漠有緣。青年夾邊溝,中年敦煌,老年內華達。
  變化不可逆轉,唯有沙漠無恙。有時面對海外的沙漠,恍若身在海內從前。似乎兒時門巷,就在這太古洪荒後面,綠蕪庭院,細雨濕蒼苔。收入本書的文字,大都是在這裏寫的。斷續零星,雜七雜八。帶著鄉愁,帶著擰巴,一肚子不合時宜。就像沙漠植物,稀疏憔悴渺小,賴在連天砂石中綠著。綠是普世草色,因起連雲之想。

  漂流之苦,首先不在失落,而在於同外間世界文化上的隔膜。

  一本書,在國內受到政治過濾,被傷害的不僅是文字,還有人的尊嚴與自由。

  我們沒有大屠殺博物館,沒有受難者紀念碑,我們的奧斯威辛沒有遺址。只剩下幾個倖存者星星點點的記憶,在烈風中飄零四散。保存不易,憶述更難。流亡中寫作,字字艱辛。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高爾泰


  一九三五年生,江蘇師範學院畢業,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押送勞改教養。六二年解除勞教,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六六年再次被打成右派,到五七幹校勞動。七八年「平反」,先後到蘭州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出版《論美》。八三年《論美》被禁售毀版。八四年到四川師大,八六年出版《美是自由的象徵》,上暢銷書榜,國家科學委原會授予「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稱號。八八-八九年與王元化、王若水編輯出版《新啟蒙》創刊,至第四期被禁,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在南京大學教授任上被捕。出獄後流亡海外至今。二○○四年,《尋找家園》前兩卷審查刪節本由廣州花城出版社版,上暢銷書榜。二○○七年,獲北京當代漢語研究所「當代漢語貢獻獎」。
 

目錄

繁體版序
餘生偶記
佛緣
山路崎嶇
隔膜
白頭有約
無師
紀念洪毅然先生
大江東去
老莫
跨越代溝
弱者的勝利——《半生為人》讀後
陳跡飄零讀故宮
文盲的悲哀
當代漢語貢獻獎答謝辭
在場主義文學獎答謝辭
尋找家園,就是尋找意義——答《文學報》傅小平問
藝術與人文——答《人文藝術》查常平問
哪敢論清白——致《尋找家園》的讀者,兼答蕭默先生
從敦煌經變說起——二○一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演講稿
附錄一:願將憂國淚,來演麗人行
附錄二:《綠化樹》印象

 

繁體版序

  我這輩子,和沙漠有緣。青年夾邊溝,中年敦煌,老年內華達。

  去國二十年,世界變化很大。「大國崛起」,面貌一新。據說單是摩天大樓數目,就超過全球八成。據說「新型大國關係」,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這你中之「我」,拉斯維加斯就有。賭場裏假河流邊、假天空下遊人擁擠。社會上假大師開示、假第一揮毫觀眾傻眼。什麼什麼協會聯會之外,連馬戲團裏都有個什麼支部。

  住在這裏的好處,是可以索居獨處。但是索居獨處,人家從電腦上進來。

  變化不可逆轉,唯有沙漠無恙。有時面對海外的沙漠,恍若身在海內從前。似乎兒時門巷,就在這太古洪荒後面,綠蕪庭院,細雨濕蒼苔。收入本書的文字,大都是在這裏寫的。斷續零星,雜七雜八。帶著鄉愁,帶著擰巴,一肚子不合時宜。就像沙漠植物,稀疏憔悴渺小,賴在連天砂石中綠著。綠是普世草色,因起連雲之想。但是海那邊真理部的高牆,依舊繞不過去。北京的簡體版,已經是「潔本」,敢說連雲?

  「潔本」雖不完整,勝似全被封殺。接受殘缺,算是減法。逃亡前在國內寫作,少不了「穿靴戴帽」,用馬列引文包裝,算是加法。做加法同樣很苦,但是也有快樂:私貨帶出來,減輕了窒息感。代價值得付,就不問高低了。但現在語境已變,當時讀者一眼就能意會的文字,新生代已很隔膜。連我自己,都不想再看舊作:實在是,太繞了。

  加加減減滋味,我未老已經深諳。已省名山無我份,八十行吟跡近癡。

  病癡如病酒,一杯還難辭。

  辭不辭,或可自便。但要發表,全靠大家幫助。感念往日崎嶇,難得朋友扶持。不少編者因放行我文遇到麻煩,有的甚至被撤銷主編職務。他們的勇氣、義氣,對我是恆久的鼓勵。時至今日,仍是靠朋友努力,才有了幾個「潔本」,感念不盡。其實刪節之風,海外不時也有。有時是文化過濾(如〈文盲的悲哀〉所述),有時是政治過濾(如〈華府講演‧後記〉(P. 256)所述)。誰中之誰?不問也罷。權且都當做,歷史中的自然看吧。

  還是幸運,得到出版家廖志峰先生的關注。廖先生出了很多好書,我敬佩已久。得他之助,有了這個臺版足本。彌補了簡體本的損失,也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有意思的參照系:簡、繁相互對比,可以看到不少,文字以外的東西。
*****
隔膜

百年人生,有許多維度,在每一個維度上,都有許多空洞。比如在時間這個維度上,一場反右挖掉你二十年,一場「文革」挖掉你十年,算是大空洞;一場感冒挖掉你一星期,一次塞車挖掉你半小時,算是小空洞。有些維度無名,但是都有空洞。有的空洞大到無邊,這個維度就算沒了。

沒了這個維度,還有別的維度,還有人生。維度欠缺的人生,不一定是沒有價值的人生。瞎子阿炳的琴聲,是文化人類的珍品;活在輪椅上說不出話的霍金,是科學界無與倫比的巨星。雖如此,畢竟遺恨。

平凡微賤如我輩,生存努力的成敗得失之外,也有思想感情、性格傾向和人生體驗的維度。這些主觀維度,同樣有其空洞。其中之一,就是隔膜。未進入意識的、意識到了跨不過去的,和事後發現已成心殤的隔膜之洞,多到不可言說。這裏略說數則,不辭掛一漏萬。

一、知更鳥飛走了

剛搬到紐澤西海邊那棟老舊小屋時,我在廊簷下栽了一株忍冬。長得極快,幾年就爬上和覆蓋了大片屋頂。縱橫交錯的藤蔓枝葉,從欄杆到屋簷織成了一幅帷幕。春夏之交,花期很長,老遠都聞得見清淡的幽香。

那年在廊簷下,發現了一個知更鳥的窩,很精緻。裏面有兩個橄欖大小的蛋,翠綠色,點綴著一些大小不同帶著金色的黑點,很美。經常地,有一隻鳥在裏面孵蛋,另一隻鳥出去找吃食,時不時回來餵牠。有時候也一起飛走,丟下兩隻蛋,在春天的陽光裏曬著。我們非常慶幸,有了這兩個可愛的鄰居。

不幸的是,這個窩的位置,恰恰在廊簷的正下方。一旦下雨,簷溜如注,縱不沖散,也會泡爛,更不用說在裏面孵蛋了。海邊林帶,多風多雨,遲早要來。我趁牠們不在,把鳥窩所在的那一叢藤蔓,稍稍拉了一拉,綁在靠裏面的粗枝上。鳥窩離開了廊簷,大約三公分左右。

我幹得非常小心,枝葉的向背,都力求保持原樣。鳥窩端正穩當如初,連裏面的蛋,都沒有絲毫滾動。

但是鳥兒回來,不像往常那樣直接飛進窩裏。而是停在離窩不遠的枝丫上,側著頭朝窩裏看。一忽兒跳上另一根枝丫,從另一邊側著頭朝窩裏看。看一看窩裏,又看一看四邊。顯然是發現了變化,相信變化就是危險。就這樣,兩隻小鳥繞著窩,上下左右跳躍,很久很久,都不敢進去。

終於,呼啦一聲,同時飛走了。從此沒再回來。

記得有誰,好像是尼采說過,信仰掩蓋真理,有甚於謊言。如果世俗一些,把迷信、成見、經驗主義之類都納入廣義的信仰範疇,起碼這兩隻鳥兒,還有我,可以為此作證。

二、愛之罪


我小時候,視父親比母親更親。原因是,我怕管。比如不洗腳不准上床上了床要揪著耳朵拽下來洗的是母親;帶我出去登山穿林爬樹游泳擦破了衣服皮膚說沒關係它自己會好的是父親。後來上村學,父親是校長又是教師,教我和別的孩子讀書,嚴格而有耐心。愛之外,加上敬。我因他而自豪。


家鄉解放時,我上初中二年級。因為喜歡山野,假期裏常到山鄉去玩。「山鄉」是湖那邊深山老林裏的一些小村,抗戰時期我們家曾在其中一個村上避難,一住八年,滿村鄉親。


那次我去,村上在「土改」,來了些外地人。其中一個,我認識,叫劉法言,是我在縣立中學上學時的學長。比我高兩班,大十幾歲。我常和他同打籃球。他牛高馬大,我卻能搶得到他的球,總覺得他大而無當,很是瞧不起。後來我留級,他畢業,沒再見過。


村裏見了,他很熱情。笑著迎過來,說我長高了。說那時只到我這裏(指胸口),現在到我這裏了(指下巴)。問高老師(我父親)好嗎?又說見了你爸,代我問個好。我說,嗯。心裏納悶兒:他來幹嘛?


回到家裏,在飯桌上隨便地說到,看見劉法言了。不料父親一聽,顯出緊張恐懼的神色。放低了聲音,鬼祟地問道,他的態度,怎麼樣啊?


這表情和聲音,使我感到羞辱,氣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沒覺得我的反應,小心翼翼地又問,他同你,說話了嗎?


我不答,他又問,說什麼了嗎?


我更氣了,粗暴地說,沒說什麼。放下碗筷,跑出去了。


母親和二姐追出來,一把抓住我,惡狠狠地說,你怎麼能這個樣子!我們家在山鄉有五畝半地,出租,要是被劃為地主,不得了啊。我還在氣頭上,說,「有什麼不得了的」,扭頭就走。母親又一把抓住,說,劉法言是土改工作隊隊長,他說什麼了?你倒是說呀。


我不說,姐姐捧住我的臉,問,是不是教你要劃清階級界限了?


我大叫道,見鬼了!掙脫,跑掉。


幾十天後,消息傳來,山鄉劃成份,我們家是「小土地出租」。全家慶幸,很是歡喜。但是一年後,城裏搞土改,父親還是被弄成了地主,後來又加上右派,批鬥勞改慘死—他怕得有理。


三、無賴的盛宴


當年在外地上學,想家想得要命,不敢回去。畢業後當了右派,不能回去。一別十幾年,很少通信。來往信件,都要經過檢查。為了安全,也為了不讓對方擔心,信上互相都說,自己一切很好。


十幾年後第一次回家省親,家中已只有母親和二姐兩個。


一個「地主婆」,一個「右派」。給魚行剖魚,給工程隊削舊磚頭……都是髒活累活,時受訓斥。工資是象徵性的,幾近於無。上工前,收工後,她們在後院種了些瓜菜、養了些雞鴨,貼補生活。但又捨不得吃,粗茶淡飯,一點兒一點兒地省下,曬乾留著,等我回來。

在我到達以前,她們清理和修補了兩間老舊小屋,收拾得乾淨整齊。回到家裏,看見窗明几淨,地板光亮。床底下滿壇滿罐的黃豆蠶豆紅豆青豆花生芝麻,屋樑上懸掛著醃魚臘肉和風乾的雞鴨,很寬慰。說,看到你們過得這樣好,我在外面也就放心了!

短短一個月假期,我把她們所有的儲存,包括幾隻養著下蛋的雞鴨,都吃得精光。吃著,感覺到她們看我吃東西的快樂,有甚於她們自己吃東西的快樂。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能讓她們如此快樂。

走的時候,我容光煥發。想都沒想過,我把家裏吃空了。她們倆又將從零開始,重新苦巴巴地,對付那饑餓殘酷的年代。居然一直沒想。直到母親過世三十多年、二姐也已經八十五歲的現在。

人在美國,很偶然地,和小雨說起那一段往事。小雨狠狠罵了我一頓。說我沒心沒肺,簡直像個無賴。說你怎麼就沒想到,那是她們多少年來,一點兒一點兒從自己嘴裏剋扣下來的積蓄?怎麼就沒想到,要給她們留下一些?還心安理得?!還樂?!

四、田園詩的境界

老家的住房被沒收後,院子變成了繁忙的砂石公路,從留給母親和二姐居住的兩間原先堆放雜物的老屋門前通過。

老屋全天候籠罩在卡車拖拉機的煙塵轟響裏。沿路家家如此,日久習以為常。「文革」後期,有些人家還在門口擺個煤爐,賣起茶水茶葉蛋來。常有運煤的車子經過,一跳一跳的,撒落下一路煤塊,大家搶著撿,歡樂緊張。交通局要拓寬馬路,沒人搬遷,似乎很願意這樣下去。

二姐早已被下放農村。為了照顧母親、我的孩子高林和她的兩個孩子能夠上學,回來和母親同住。被人指控為「黑人黑戶」,要她回農村去。除了交通局的動員拆遷,還有派出所、居委會時不時的上門驅趕。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在五七幹校,每年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假期裏,在車聲市聲煙塵的漩渦裏同各路人馬糾纏,緊張得天旋地轉。直到回了西北,才能鬆一口氣。

但是一想到家裏那樣,總是揪心。再次回去,到二姐的下放地秦溪去了一下。是一個湖邊小村,竹籬茅舍,蓼嶼荻花掩映。給二姐的草屋,位在一條長滿老楊柳樹的防波堤上,原是放舴艋舢板的公屋。為安置下放人員,清空了隔為互通三間,盤了爐灶,架了床,頗整齊。樹甚粗壯,有的長在堤上,有的長在堤岸,有的長在堤岸下蘆葦叢生、菰蒲雜亂的水中,彎曲橫斜。透過綠色的喧譁,看湖上白鳥追飛,我斬釘截鐵地想,這才是人住的地方。回去後,力勸母親二姐搬到這裏居住。加上外界的壓力,她們終於依了我,從交通局手裏,接下二百塊錢的拆遷費。鄰居都說太少,我說這個虧吃得值得。那時年輕力壯,搬家舉重若輕,用得著的東西,連同十來塊搬得動的青石板,加上老小六口,一船運到了秦溪。

勞改歲月,學會了一點兒做泥活和木活的手藝,斧頭菜刀對付著,加固了牆壁門窗,平整了內外地面。在通往水邊的斜坡上,砌了十幾級石板臺階,以便潮漲潮落,都可以淘米洗菜。母親和二姐收拾家裏,孩子們也幫了大忙。村上人很熱情,送來各種菜苗,還就近選了一塊陽光充足的地面,幫開墾出來種上,算是隊裏給的自留地,異常肥沃……安頓剛就緒,假期就完了。

上路時十分疲勞,但是歡喜安心。翌夏省親,下車時大風大雨,叫不到船。赤腳打傘,冒雨上路。湖堤上泥濘深滑,傘一閃就飛了。背包浸透,賊沉。湖上白茫茫一片,浪打石堤,飛濺如鞭。十幾里路,走了半天,到家已是深夜。

家中只有母親一人。她說村學很少上課,孩子們還是得到城裏上學。在城郊租了一間農舍,二姐在那邊照看。母親在這邊,養了一隻狗,一群雞鴨鵝。狗叫阿年,母親說牠懂話,她常和牠說話。過幾天放暑假,路也乾了,他們回來了,帶你過去看看。

那些年我嚴重失眠,百藥無效。回到母親身邊,竟天天睡得很香。長夏江村,萬樹鳴蟬。搬張小桌子,拖兩把竹椅,在濃蔭下一起喝茶,恍如夢寐。來自湖上的清風,帶著荷葉的清香和菱花的微腥,聞著聞著就想沉沉入睡。偶爾也說些很小的事情,某一天阿年的表現之類。阿年躺在母親腳邊,在提到牠的名字時,抬起頭搖幾下尾巴。

火紅的年代,人們活得潦草疲累。從那股鐵流中出來,面對這份清寂祥和,有太虛幻境之感,一再說這裏真好。母親說你這是三天新鮮,天天這樣就會煩。我問她是不是煩了,她說沒有,這裏很好。二姐帶孩子們回來,明顯黑了瘦了,也說這裏很好。

但是童言無忌,同孩子們奔跑、游泳,把他們無心提到的許多零碎小事拼湊起來,才知道我的荒謬,給大家帶來了多大的災難。母親的戶口和高林的臨時戶口都在淳溪鎮,農村不供應口糧。二姐每個月要拿著她們的戶口本,到淳溪鎮糧站,按照配額買了糧食和煤球挑回來。二姐一家三口是農村戶口,隊裏給的工分糧是稻子,得挑到公社加工廠,舂成米再挑回來。從城郊到學校很遠,孩子們上學,得起早摸黑。午飯自己帶。高林最小,跟著跑,每逢下雨,常要滑倒。有好幾次,到家時像個泥人。

二姐那邊照顧孩子們,這邊還要照顧母親。隔幾天必來一次秦溪,把水缸挑滿,把馬桶倒淨,從閣樓上取下燒飯用的稻草,到自留地採來足夠的蔬菜……匆匆再回去給孩子們做飯。來回二十幾里,無辭頂風冒雨。

母親年近八十,獨住村野。沒人說話,時或同阿年念叨,贏得搖幾下尾巴。門外只兩丈平地,然後就斜下去直到水邊。有葦茬處扎腳,沒葦茬處滑溜。雖有石板臺階,日久生苔,仍很難走。每天,她顫巍巍拄著藤杖,下到水邊淘米、洗菜、喚鴨,都特別特別小心。最是黑夜裏起夜,更加小心,生怕摔倒了,起不來,沒人扶。

小時候,母親常笑說,父親是書呆子。我相信她必然認為,我也是書呆子。

在母親艱難的一生中,心甘情願地,吃夠了父親和我,兩個書呆子的苦。但她從不抱怨,也從不說苦。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安心。

在母親去世很多年以後,我垂老憶舊,才猛然驚覺,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五、七盞小燈

我與之生了兩個女兒,後來終於離婚的前妻,是老家淳溪鎮人。階級出身不好,與我在底層相逢。互相同情,結為夫妻。婚後意見不合,無法溝通,在一起沒有和平。因而每次探親假期,我大都在母親這邊渡過。

母親常感不安,常勸我進城看看她們。其實我也想念她們,特別是兩個孩子。有一天帶著我的孩子高林,進城去試試氣氛。臨走時母親囑咐,把那兩個孩子,帶來給嬤嬤看看。

高林小,走得慢,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月明長堤,柳暗荒村,蛙聲似萬鼓,流螢飛百草。高林捉了兩隻螢火蟲,準備送給妹妹們。她說她們在城裏,一定看不到。螢火蟲不聽話,老是從她的手指縫裏往外爬。我提著兩籃水產,沒法幫她。看著她那麼虔誠、那麼專注、那麼費勁地和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一直捧到城裏,很感動。

進門搖籃在響。女兒高筠歡天喜地地,咚咚咚跑過來迎接我們。高林向她張開合著的兩手,獻出那兩顆淡藍色一亮一亮的小星星。高筠驚喜得同時張大了眼睛和嘴巴,伸手就來拿。
「不許碰!」她母親驚叫道,「當心爬進耳朵鼻子孔裏去!」

我一驚,像撞了牆。叫高林到門外,把兩個螢火蟲放了。自己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一盞小油燈。這才發現,地上有許多酒盅般大小的土瓷燈杯。橙黃色的火焰,如螢如豆,忽明忽暗。

原來她認為我們的家庭不和,是我亡故前妻魂魄不散所致。點七盞燈,焚香祈禱,保持七天七夜不滅,可以禳解。做起來很不容易,已經到第六天了。

我不相信巫術。但從中看到了,她真誠的和解願望。如果不是不期而至,偶然碰上,我根本就不會知道,她有這個願望。

知道了,很高興也很感動,下決心好好談談。但踢翻油燈,使她前功盡棄,又怎麼能讓她相信,我的高興和感動?

六、在小燈的後面

這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也是無神論者與不可知的神靈世界的隔膜。

上世紀七十年代,老詩人唐祈(《九葉集》的作者之一)給我說過一個故事。當年他在八路軍中,有一次和日軍交火,傷亡慘重。班長犧牲,隊伍流散到荒山野嶺中的一個小村。正逢秋收大忙,幫著農民打場。一個村姑突然昏倒,須臾站起。四周一拱手,用班長的男音,說我叫某某(班長的名字),某省某縣某鄉某村人,某年某月某日在抗戰前線陣亡,拜託哪位,給我家裏報個信,就說為國犧牲光榮,不要悲傷。還沒過門的媳婦,解除聘約,別耽誤了人家。然後一字一頓,說出未婚妻和一連串家裏親人的名字。說完倒下去,再站起來時,恢復了少女的鄉音,說,「哪個昏倒了?」「我?沒有的事。」革命戰士,個個愕然,誰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事後連長派人穿越三個省,確實找到了村姑所說的那個村莊,還有已故班長的一應親人。

這類關於神祇、命運、靈魂不滅、前世今生的故事,遍佈全球。心靈學收集的資料,浩如煙海。生逢科學昌明的時代,我不知道該信,還是不信。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個夏天的中午,我和小雨在南京大街上的人流裡,被毒日頭烤得唇焦舌燥汗流浹背,忽然發現街邊有一座樹木茂盛的小山,爬到山頂上,一個人也沒有。濃蔭下碧草萋萋,涼風習習,我覺得舒服極了。但小雨卻毛骨悚然,異常恐怖,急著要下去。下到山的另一側,街邊立著一方石碑,才知道是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集體墓葬。像這樣的事,不止一次。
我們有幾位非常傑出的朋友,很瞭解各門自然科學的最新成果。有的研究風水命理,看相算命很準。有的雖沒有信教,但是相信有神。小雨的一位朋友,在紐約大學研究醫學生物學,終身教授,博導。她常說實驗結果變化莫測,百思不得其解,可能真的有神。這個經驗,和不少大科學家的相同。他們因宇宙時空的初始動力無解,或者反物質、基因密碼等超出人類智力所能理解的範圍,而相信有神。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因為不信,而失去一個至關重要的維度。

七、燈前物語

二○一一年十月,到堪薩斯某大學作客。講課畢,蒙主人家宴。屋在小山坡上,「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雲霄」,氣象萬千。

宴席豐盛,談話輕鬆。在座有位白髮白眉「同胞」,十分的謙謙君子。是北京某校的退休教授,海外某報曾經的文宣主筆。六四後被誤入「異議」,頗得西方之益,言彼等之傻甚樂。在美國有社安金和 Madicare,在中國有房子退休金和全額醫保,來去自如。酒酣耳熱,談鋒愈健。說,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是格達費,為保衛國家和人民的自由戰鬥而死,了不起。說,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是北韓,雖小,不買大國的帳,美國的俄國的中國的一概不買,了不起……。

聽著,我想起巴爾扎克說過,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比不同動物之間的還大。應該沒錯。象大蛇細、鱗潛羽騰。百劫千生,孰與溝通?

----

高爾泰:文盲的悲哀──《尋找家園》譯事瑣記


(收錄於高爾泰著作《草色連雲》,允晨文化出版)

我是讀著翻譯書長大的。一個窮鄉僻壤的野孩子,能讀到那麼多世界名著,我一輩子都感謝翻譯家們。

不少譯者,我視同作者化身。如葉君健就是安徒生,汝龍就是契科夫,傅雷就是羅曼羅蘭……

當然也曾夢想,能從原文閱讀,命運沒給我這個機會。

但是給了我另一個機會:自己的作品被譯成外文。

得失之間,有一個間隙,或者說錯位。這個錯位的體驗,值得說說。

一、

漂流之苦,首先不在失落,而在於同外間世界文化上的隔膜。

一本書,在國內受到政治過濾,被傷害的不僅是文字,還有人的尊嚴與自由。

那麼在國外受到非政治的、文化的過濾呢?不是體制性的,但有時同樣也是。

這個感覺,來自《尋找家園》的第一次英譯。

03年到06年,我在內華達大學維加斯分校(UNLV)當代文學研究所作客。哈珀柯林斯出版社文學部門的負責人丹恩找到我,說在雜誌上看到《尋找家園》零星譯文,想給我出一本275頁的譯本。我問為什麼是275頁,他說,這個厚度的書好賣。275頁大致是我書第二部分《流沙墜簡》的厚度。商定先出《流沙墜簡》。如超過275頁,就稍微厚點;如不足,從一、三部分選譯補足。

文學所找了一位大牌經紀人,代理我和出版社談條件。按照共同簽訂的契約,哈珀柯林斯買下我書除中文之外的全球版權。英文版在08年北京奧運會之前出版。出版後到各地巡迴朗讀,簽名賣書,參加法蘭克福書展。文學所付翻譯費,負責選定譯者。先是傳閱了一位中國資深翻譯家的試譯稿,一致認為。由懂英文的中國人來譯,不如由懂中文的美國人來譯。他們說,後者更瞭解美國讀者。以英文為母語,也更容易被接受。

在我看來,譯者瞭解中國和原著,比瞭解美國和讀者重要。特別是當代中國,外國人很難瞭解。「沒有在深夜裡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柴靜語),沒有經歷過毛時代的人不足以談中國。但是,考慮到市場和銷路,這個理由顯得迂腐。

UNLV一位華裔莊教授來訪,說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先生想譯我書,文學所已同意,托他來要我的書稿。我和葛從無聯繫,但赫赫大名,早有所聞。據說,許多中國名作家大詩人,都圍著他轉來轉去。不久前還收到國內一位朋友寄來的、那年四月《中華讀書報》上採訪葛的《十問》,告訴我這位美籍猶太裔漢學家,被哥倫比亞大學前東亞系主任夏志清教授稱之為「公認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首席翻譯家」。我想這不會是偶然的,聽莊一說,倍感榮幸,立即就把書稿給他了。

果然是大牌權威,沒有問過我任何問題,譯本就到出版社了。速度之快,使我意外,使我驚訝,也使我有點兒不大放心。從文學所要到一份譯文副本,發現其中的問題,怎麼也無法接受。把意見寫下,請熟悉我書、中英文都好的幾位朋友給看看,他們同意我的意見,但都勸我接受。說,「著名譯者的譯本好賣」。說,「沒有更好的了」。說,「作者干涉譯事,會造成許多問題」。說,「沒有人這麼摳門」。都是好意。

可能是鑽牛角,我真的想不開。我覺得作品的生命不在書本,而在讀者的閱讀之中,一本被誤讀的書等於不存在,正如一本不再被閱讀的書等於死了。何況聽任誤導閱讀,近乎假面舞會。我知道假面舞會,於名於利有益。我知道朋友們的諄諄勸告,值得深深感謝。但是反覆考慮,還是無法接受。

最初想的,是和譯者溝通,請他按原文重新翻譯。人家不聽你的,纏不清。請文學所所長艾瑞克幫我堅持,得到的結果只是,補譯了原先被刪除的五篇中的兩篇:《石頭記》和《面壁記》。其餘三篇,《常書鴻先生》、《花落知多少》和《竇占彪》,不補了。理由是,已經超過預先約定的275頁。

我通知出版社,拒絕這個譯本。

出版社文學部門負責人丹恩來電話,說葛譯文很好,他要用。

我想試試,爭取責任編輯的支持。出版社在紐約,紐約的朋友出於好意,都不幫這個忙。說,你要在美國廝混,不能和主流社會對抗。說,同出版社部門頭兒的關係很重要,更不能得罪葛浩文。說,妥協是雙贏策略,退一步海闊天空……都對,但是我不想聽。後來得到在華爾街做事的廬歡女士的幫助,終於同我書的責任編輯聯繫上了。廬歡因此,接到一通粗暴電話,指責她沒資格插手此事,使我深深歉疚。

責任編輯凡雷恩先生同意我的意見。但是不知為何,他辭職了。走以前把我的意見轉給了接手處理此稿的第二位責編伯尼特女士。伯尼特女士也同意我的意見。但是不知為何,她也辭職了。

三、

《十問》中,葛浩文先生在反駁《紐約客》雜誌上厄普代克對他的一個中譯本的批評時說,「可是他不懂中文」。我知道,假如我公開批評他的譯本,他也可以說,「可是他不懂英文。」

我是不懂英文,不知道譯文的好壞。但是我起碼知道,自己的作品中寫了什麼,而譯文中沒有;沒寫的,譯文中卻有。這很容易看得出來。

其他方面怎樣,我不知道。這是文盲的悲哀。

葛譯和原文最大的不同,是加上了編年1949195619571958……,並且根據這個先後順序,調整和刪節了原文的內容。

由此而出現的問題,不在於是否可以在直譯和意譯之間進行再創造,也不在於是否可以按照歷史的原則,而不是文學的原則來處理文本。問題在於,所謂調整,實際上改變了書的性質。所謂刪節,實際上等於閹割。

書中許多人物的命運,並不互為因果。俞同榜不知道安兆俊,唐素琴沒見過常書鴻,五十年代末的警察和八十年代末的警察是兩撥子人……。有些人,我已認識三五十年;有些人,我偶然碰到,相處十幾分鐘,別後永沒再見,連姓名都不知道。有關憶述,獨立成篇,一個人一個故事。故事的份量和長短,不取決於見面時間的久暫,全是自然而然。無數小正常,集合成一個大荒謬,也是自然而然。

所謂自然而然,這裡面有個非虛構文學和歷史的區別。前者是個體經驗,帶著情感的邏輯,記憶有篩選機制,有待於考證核實。在考證核實之前,不可以稱為歷史。怎麼能將不同時期的細節調換編年,賦予一個統一的歷史順序,納入一個公共的大事框架?

何況此外,還有閹割。

既已拒絕了這個譯本,只要它不和讀者見面,這個不說也罷。但是,在頗有名氣的英文雜誌《目擊者》(Witness06年第二期上,看到葛譯的我的幾篇文章。其中一篇叫《狗》,我書並無此篇。我的書中,有一篇《阿來與阿獅》,講抗日戰爭時期我們家在山裏避難時,家庭成員中一隻山羊和一隻狗的一些瑣事,潛結構是相互間深情厚誼。這些,譯文中全沒有,只有結尾「一九四九年」以下的一點點:我家的狗(阿獅)被一個解放軍打死以後,我同他打架的事。沒了前因,後果就沒來頭,成了歇斯底里。別說情感的邏輯,連情節的邏輯都沒了。

《電影裏的鑼鼓》,寫反右運動。結尾是,二十一年後我回到蘭州,遇見一個老實巴交,當年也曾隨大流對我下過一石的同事,邀我到學校頂樓他的單人宿舍喝酒。告知在我被處理(勞教)以後,他在家鄉的妻兒先後死於大躍進和大饑餓,他無家可歸,所以老了還住在學校……樓外風景依舊,寒日無言西下。這個結尾,譯文中沒有。沒了這個,就沒了個體經驗中呈現出來的歷史多樣,沒了「右派」以外「人民大眾」命運的縮影,沒了淒清結局與熱烈開端的對比,以及喜劇性與悲劇性互相交織的張力結構。剩下的政治運動,已被千萬人反復講述,已成公式,還值得寫嗎?

《月色淡淡》中,我寫了一個天才的毀滅。我和此人素不相識,只因為在同一農場,月夜勞動,偶然遇到一次。也是偶然地,他說起關於生命科學的一個猜想,為難以證實而苦惱;說「將來出去了,一定要弄清這個問題」。譯文到此為止。以下被刪去的部分,也是全文的關鍵:三十多年後我來到美國,才知道他生前的那個假設,同時也是他所不知道的西方科學家們的假設,在他死亡二十多年以後,終於被實驗證明。沒有這個結尾,此文縱然還值得寫,性質完全不同,意義也小得多了。

《荒山夕照》寫的是,文革中我們七八個人被派到深山裏開荒。環境原始,生活簡單,但相互關係複雜緊張醜陋,和大自然的美形成強烈對比。諸如「總怕夜裏說夢話出賣了自己」,或者「這些理由沒人說破」之類的句子,以及關於「女兒酒」、「打鐵花」、烏魯木齊繁華等等的談話,也和大山大谷的描寫一樣,雖與情節無關,雖能指與所指之間沒有一對一的線性關係,但是作為張力結構的審美元素,不是可有可無,而是必不可少。譯文刪除了所有這些,只留下一個打獵故事,猶如電影裏的動作片……令人扼腕。

《逃亡者》原文的前半部分,寫上海知青李滬生的遭遇,讀者可以從中瞭解,什麼叫「全民皆兵」。親朋鄰里都「革命警惕性很高」,逃出去了也無處藏身,這是夾邊溝很少有人逃跑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四周沙漠戈壁圍繞,沒可能徒步逃脫。所有這些,譯文全刪,只留下一個冒失鬼逃跑失敗的驚險故事。但是,沒了天羅地網中絕地求生者不顧一切孤注一擲的精神張力,光是故事有趣,又有什麼意思?

《沙棗》譯文中,對於「月冷龍沙,星垂大荒,一個自由人,在追趕監獄。」及其前後文的刪除,性質類似,限於篇幅,茲不一一。

其實《流沙墜簡》的篇幅,超過275頁。經葛大刪大削,已遠遠不夠頁數,不得不從第一部分《夢裏家山》中選譯補充。

刪除的是重點,遞補的卻是雞毛蒜皮。

所謂雞毛蒜皮,是指從作品的整體結構中割裂下來的細節。細節是從屬於整體的。任何整體,都有一個結構。無論是詩的結構、戲劇的結構、理論的結構還是數學方程的結構,都有一個美或不美的問題。作品的美,在於各個局部與細節之間的有機聯繫。就像一棵從根本到枝葉生氣灌注的樹,割離了根本,枝葉會死。我書的根本,是人的命運。《夢裏家山》的根本,是我的親人老師同學們的命運:不問政治的父親被打成右派慘死工地,姐姐為父親痛哭被補打成右派勞苦終身,忠於黨國的老師同學,或坐牢或自殺或死於監獄……所有這些荒誕慘烈,譯文中絲毫不見蹤影。有的只是我小時候如何打架、逃學、留級之類似乎「有趣」的故事。

有問題如此,即使我懂英語,語言的好壞,還值得關心嗎?

四、

曾替葛浩文來向我要書稿的那位莊教授到亞利桑那開會,遇見葛先生,才知道我拒絕譯文的事,使葛非常驚訝。他讓莊轉告我,中國許多大紅大紫的著名作家,如某某、某某、某某某都說,只要是他署名翻譯,怎麼刪改都行。

當時一聽了之,沒反應過來。回答說,別人授權他改,同我沒有關係。

幾天後,莊又來問,翻譯的事,想好了沒有?

我才明白,葛先生托他傳話,是要啟發我重新考慮,不要不識抬舉。

葛譯本已使我驚訝,更使我驚訝的,是葛會對我的驚訝感到驚訝。

葛浩文先生,你不必驚訝。我不僅是拒絕一個不真實的譯本,不僅是拒絕一個大牌的傲慢與霸道;更重要的是,我拒絕一種,對於其他民族苦難的冷漠。

我們沒有大屠殺博物館,沒有受難者紀念碑,我們的奧斯威辛沒有遺址。只剩下幾個倖存者星星點點的記憶,在烈風中飄零四散。保存不易,憶述更難。流亡中寫作,字字艱辛。竟被如此糟蹋,說驚訝已太溫和。

五、

新譯者多賽特(Robert Dorsett)先生是詩人,執業醫生。不靠翻譯為生,只譯喜歡的東西。2001年曾翻譯我的《幸福的符號》,發表在國際作家議會會刊上,在法蘭克福書展獲得好評。他住在舊金山郊區,離艾瑞克家不遠,聽後者說了我的事情,對照原文和葛譯,證明我勘誤沒錯,表示願重新翻譯。艾瑞克又申請到一筆經費,資助重譯。但出版社拒絕合作,不肯推遲交稿日期。說已經簽定的契約,絕對必須遵守。

時間過於緊迫,來不及認真翻譯。多賽特先生在雜誌上看到,英國著名漢學家、倫敦大學講座教授和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卜立德(David Pollard)先生翻譯的我的五篇文章,譯得非常之好。由艾瑞克出面,請求卜立德先生支持。承蒙卜先生厚愛,俯允加盟,分擔了一半譯作,是此書莫大幸運。

作為詩人,多賽特先生所喜歡的,是《石頭記》、《面壁記》、《風暴》一類文字,說那裏面深層的東西最難轉述。但他沒到過中國,政治上有些隔膜。感謝伯克萊大學中國訪問學者王敦,就近給了他許多幫助。其餘問題,他來維加斯與我商量。比如艾瑞克建議,「火燒」、「油炸」、「砸爛」某某的「狗頭」之類,粗野血腥,應刪除。他問,這樣的標語,別的地方有嗎?我說那一陣子,全國都有。他說,那就不能去掉。

卜立德先生不在美國,只能通信聯繫。信是手寫,小而工整的漢字,蒼健有力。方言俚語,典故民諺,信手拈來,風趣幽默,透出深厚的中國國學功力。有時夫人孔慧怡女士附筆,娟秀與蒼健輝映。先生說,「拙荊同譯,買一送一,很划算的」。雖是玩笑,開得精彩。因為夫人的中國經驗,大有助於原文的閱讀。

雖然愛開玩笑,提問卻很嚴肅。對答案的要求,也都馬虎不得。

例如對《月色淡淡》中那位醫生1958年在夾邊溝農場說的話,同三十多年後我在美國讀到的一位生物學家在書裡說的話互相印證,他要根據。有些專業術語,「根瘤菌」、「腺粒體」、「原始細菌」……等等,他要復核。直到我找出那位生物學家書中的相關文字,複印了寄去,他才滿意。又如譯《運煤記》,他問「魏詩」是「魏風」嗎?我說是魏晉南北朝的魏,《采薇》是魏文帝作品。他問貴可稱帝,怎麼還「薄暮苦飢」?我說那就只能猜了,兵荒馬亂之中,什麼都可能的吧?再如譯《沙棗》,他問,十來個人的飯桶,「比汽油桶矮些粗些」,有這麼大麼?一勺子半加侖糊糊,那就很多啦,怎麼還吃不飽?這些量度,是我事後估計,未必準確。飯勺是鐵皮的,半圓形,近似半個籃球。桶是木桶,很厚,上大下小,有兩塊板子高出其餘,左右對稱,上有圓孔,可繫繩以抬。一下子說不清,我畫了個圖,兩人抬一桶,桶上掛著勺,給他寄去。他看了說,明白了。

如不明白,那就沒完。我相信,這才是翻譯。先生直言不諱,說他不喜歡《又到酒泉》中的部分文字。為表示尊重,我請他酌情處理。我說,這是十年敦煌的一個句號,我文革經歷的一個拐點,留下個痕跡就行。他刪除了有關軍區政委的部分文字,無傷整體。

第三位責編史密斯女士所處理的我的書稿,已經是這個新譯本了。不知為何,就在新書出版的同時,她也辭職了。來信說她喜歡這本書,很自豪編輯了這本書。她去了企鵝出版社,留下電話號碼電子信箱,囑我們保持聯繫。讀她的信,我們感到一份溫暖,也感到一份苦澀。

新譯本出版後,朋友們都說好。《紐約時報》和《洛杉磯時報》的書評也很正面。美國國務院資深外交官薄佐齊先生,經常受命修改潤色總統、國務卿的講演詞和發言稿,他的夫人、傑出作家韓秀女士來信,說譯文很好,說Jeff一向對文字極為挑剔,也說譯文很好。「那是真的很不錯了。當然不能說無懈可擊,但是譯者忠實於原著,敘事的速度與節奏也讓讀者感覺貼心。很不容易。……總而言之,大作英譯成功地傳遞了您的心聲,我們為您高興。」這個權威的評論,更讓我們心裏踏實。

六、

但是我的不識抬舉,還是傷害了自己。新譯者日夜緊趕,終於如期交稿。當初不肯推遲交稿日期。說已經簽定的契約絕對必須遵守的出版社,無理違約,拖了又拖,一年多以後(0910月)才出版,新書出來,無聲無息。原先約定的宣傳活動,到各地簽名賣書、參加法蘭克福書展等安排,全沒了。沒有任何解釋,牛!

但我毫不後悔,很慶倖擺脫了葛譯。

 
雖慶倖,仍有遺憾,新書的封面上,多了個副書名:「勞改營回憶錄」,很彆扭。裝幀卻是山水畫,更彆扭。

如果說美國沒有近似的歷史,因此造成隔膜,那麼有過近似歷史的波蘭出版的、波蘭文譯本《尋找家園》的封面,卻是一群現代中國女民工的照片。我書中沒寫一個女犯(因為沒有見過)。照片上的人物,身體健康,衣服完整,不但迴異於夾邊溝人,也迴異於當年的農民。不識波蘭文,不知譯者誰。收到四千美元版稅,一包樣書。光看封面,不像我的書。

 
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誰能想到,上圖那艷俗美女,會是楊顯惠《夾邊溝紀事》的英譯封面?不知譯、編者有無和作者溝通,只知道楊的文字難得,寓深沉於木訥,寓悲憤於質樸,和大戈壁鹽鹼地上那些無聲的慘烈渾然一體。封面反差如此之大,我真擔心楊著獨有的文學價值和人文精神,有可能被商業書市濾去。

巴黎的鳳凰書店出版社,要出我書的法文版。友人劉君夫婦,代我同法方經紀人聯繫。要求譯本不要改編、刪節、另起書名或者增加副書名,要求作者對譯文有否決權。難得經紀人同意,全都寫入了合約。雙方簽字後,寄來八千歐元。這是預支的版稅,按合約,書在2013年出版。

不知譯者是誰,經紀人一直沒說。拜託在法國的朋友,給聘請一位能夠對照原文幫我看看譯稿的校閱者。朋友很熱心,推薦了兩位可靠譯者。很遺憾,我沒資格聘請譯者,因為付翻譯費的,是出版社,他們才能決定。這時,譯者來信了,說喜歡此書,早已想譯,定會出好這書,請放心。署名宋剛,中國人。2013年到來的時候,法方經紀人告知劉君夫婦,宋剛沒譯,到台灣去了,書不出了。從法律層面上說,有約在先,可以和簽約對方談判。但我不想再煩,更不想讓朋友們再煩,那些個額外的心了。

所謂額外,是書以外。書的價值,書的命運,只有歲月可以鑒定,煩心也是白煩。當然我也願意有錢。「富果能求策吾馬」(聶紺弩句)。但是一介文盲,書錢之間沒門。縱有駑馬,安能策之?假面舞會非吾願,風行天下不可期,且由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