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7日 星期一

楊牧編的《許地山小說選》(1984):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許地山《許地山小說選》(楊牧編,台北:洪範,1984)


許地山: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許地山



正要到哥倫比亞的檢討室裡校閱梵籍,和死和尚爭虛實,經過我的郵筒,明知每次都是空開的,還要帶著希望姑且開來看看。這次可得著一卷東西,知道不是一分鐘可以念完的,遂插在口袋裡,帶到檢討室去。
  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滅的原因,翻起史太因在和闐所得的唐代文契,一讀馬令痣同母黨二娘向護國寺憎虎英借錢的私契,婦人許十四典首飾契,失名人的典婢契等等,雖很有趣,但掩卷一想,恨當時的和尚只會營利,不顧轉法輪,無怪回紇一人,便爾掃滅無餘。
  為釋迦文擔憂,本是大愚,會不知成、住、壞、空,是一切法性?不看了,掏出口袋裡的郵件,看看是什麼罷。
  《芝蘭與茉莉》*

*hc:芝蘭與茉莉》,顧一樵著。
  這名字很香呀!我把紙筆都放在一邊,一氣地讀了半天工夫——從頭至尾,一句一字細細地讀。這自然比看唐代死和尚的文契有趣。讀後的餘韻,常繞繚於我心中,像這樣的文藝很合我情緒的胃口似地。
  讀中國的文藝和讀中國的繪畫一樣。試拿山水——西洋畫家叫做「風景畫」——來做個例:我們打稿(Composition)是鳥瞰的、縱的,所以從近處的溪橋,而山前的村落,而山後的帆影,而遠地的雲山;西洋風景畫是水平的、橫的,除水平線上下左右之外,理會不出幽深的、綿遠的興致。所以中國畫宜於縱的長方,西洋畫宜於橫的長方。文藝也是如此:西洋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為主,故屬於橫的,夫婦的;中華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為主,故屬於縱的、親子的。描寫親子之愛應當是中華人的特長,看近來的作品,究其文心,都函這唯一義諦。
  愛親的特性是中國文化的細胞核,除了它,我們早就要斷髮短服了!我們將這種特性來和西洋的對比起來,可以說中華民族是愛父母的民族,那邊歐西是愛夫婦的民族。因為是「愛父母的」,故敘事直貫,有始有終,源源本本,自自然然地說下來。這「說來話長」的特性——很和拔絲山藥一樣地甜熱而粘——可以在一切作品裡找出來。無論寫什麼,總有從盤古以來說到而今的傾向。寫孫悟空總得從猴子成精說起;寫賈寶玉總得從頑石變靈說起;這寫生生因果的好尚是中華文學的文心,是縱的,是親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們的情緒。
  八歲時,讀《詩經.凱風》和《陟帖》,不曉得怎樣,眼淚沒得我的同意就流下來?九歲讀《檀弓》到「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問我:「今天的書並沒給你多上,也沒生字,為何委曲?」我說:「我並不是委曲,我只傷心這『東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著念「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又哭。直到於今,這「東西南北」四個字還能使我一念便傷懷。我常反省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的緣故。不錯,愛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聚族、在這裡埋葬,東西南北地跑當然是一種可悲的事了。因為離家、離父母、離國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鄉黨過活的人是可羨的。無論什麼也都以這事為準繩:做文章為這一件大事做,講愛情為這一件大事講,我才理會我的「上墳癮」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屬的民族自盤古以來遺傳給我的。你如自己念一念「可愛的家鄉啊!我睡眼朦朧裡,不由得不樂意接受你歡迎的誠意。」和「明兒……你真要離開我了麼?」應作如何感想?
  愛夫婦的民族正和我們相反。夫婦本是人為,不是一生下來就鑄定了彼此的關係。相逢盡可以不相識,只要各人帶著,或有了各人的男女欲,就可以。你到什麼地方,這欲跟到什麼地方,他可以在一切空間顯其功用,所以在文心上無需溯其本源,究其終局,乾乾脆脆,Just a word,也可以自成段落。愛夫婦的心境本含有一種舒展性和侵略性,所以樂得東西南北,到處地跑。夫婦關係可以隨地隨時發生,又可以強侵軟奪,在文心上當有一種「霸道」、「喜新」、「樂得」、「為我自己享受」的傾向。
  總而言之,愛父母的民族的心地是「生」;愛夫婦的民族的心地是「取」。生是相續的;取是廣延的。我們不是愛夫婦的民族,故描寫夫婦,並不為夫婦而描寫夫婦,是為父母而描寫夫婦。我很少見——當然是我少見——中國文人描寫夫婦時不帶著「父母的」的色彩;很少見單獨描寫夫婦而描寫得很自然的。這並不是我們不願描寫,是我們不慣描寫廣延性的文字的緣故。從對面看,縱然我們描寫了,人也理會不出來。
  《芝蘭與茉莉》開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愛我!」這已把我的心牽引住了,「祖母愛我」,當然不是愛夫婦的民族所能深味,但它能感我和《檀弓》差不了多少。「垂老的祖母,等得小孩子奉甘旨麼?」子女生活是為父母的將來,父母的生活也是為著子女,這永遠解不開的結,結在我們各人心中。觸機便發表於文字上。誰沒有祖父母、父母呢?他們的折磨、擔心,都是像夫婦一樣有個我性的麼?丈夫可以對妻子說:「我愛你,故我要和你同住」;或「我不愛你,你離開我罷」。妻子也可以說:「人盡可夫,何必你?」但子女對於父母總不能有這樣的天性。所以做父母的自自然然要為子女擔憂受苦,做子女的也為父母之所愛而愛,為父母而愛為第一件事。愛既不為我專有,「事之不能盡如人意」便為此說出來了。從愛父母的民族眼中看夫婦的愛是為三件事而起,一是繼續這生生的線,二是往溯先人的舊典,三是承納長幼的情誼。
  說起書中人的祖母,又想起我的祖母來了。「事之不能盡如人意者,夫復何言!」我的祖母也有這相同的境遇呀!我的祖母,不說我沒見過,連我父親也不曾見過,因為她在我父親未生以前就去世了。這豈不是很奇怪的麼?不如意的事多著呢!愛祖母的明官,你也願意聽聽我說我祖母的失意事麼?
  八十年前,台灣府——現在的台南——城裡武館街有一家,八個兄弟同一個老父親同住著,除了第六、七、八的弟弟還沒娶以外,前頭五個都成家了。兄弟們有做武官的,有做小鄉紳的,有做買賣的。那位老四,又不做武官又不做紳士,更不會做買賣。他只喜歡唸書,自己在城南立了一所小書塾名叫窺園,在那裡一面讀,一面教幾個小學生。他的清閒,是他兄弟們所羨慕,所嫉妒的。
  這八兄弟早就沒有母親了。老父親很老,管家的女人雖然是妯娌們輪流著當,可是實在的權柄是在一位大姑手裡。這位大姑早年守寡,家裡沒有什麼人,所以常住在外家。因為許多弟弟是她幫忙抱大的,所以她對於弟弟們很具足母親的威儀。
  那年夏天,老父親去世了。大姑當然是「閫內之長」要督責一切應辦事宜的。早晚供靈的事體,照規矩是媳婦們輪著辦的。那天早晨該輪到四弟婦上供了。四弟婦和四弟是不上三年的夫婦,同是二十多歲,情愛之濃是不消說的。
  大姑在廳上嚷:「素官,今早該你上供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出來?」
  居喪不用粉飾面,把頭髮理好,也毋需盤得整齊,所以晨妝很省事。她坐在妝台前,嚼檳榔,還吸一管旱煙。這是台灣女人們最普遍的嗜好。有些女人喜歡學士人把牙齒染黑了,她們以為牙齒白得像狗的一樣不好看,將檳榔和著荖葉、熟灰嚼,日子一久,就可以使很白的牙齒變為漆黑。但有些女人是喜歡白牙的,她們也嚼檳榔,不過把灰減去就可以。她起床,漱口後第一件事是嚼檳榔,為的是使牙齒白而堅固。外面大姑的叫喚,她都聽不見,只是嚼著,還吸著煙在那裡出神。
  四弟也在房裡,聽見姊姊叫著妻子,便對她說:「快出去罷。姊姊要生氣了。」
  「等我嚼完這口檳榔,吸完這口煙才出去。時候還早咧。」
  「怎麼你不聽姊姊的話?」
  「為什麼要聽你姊姊的話?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姊姊就像母親一樣。丈夫為什麼要聽妻子的話?」
  「『人未娶妻是母親養的,娶了妻就是妻子養的。』你不聽妻子的話,妻子可要打你,好像打小孩子一樣。」
  「不要臉,哪裡來得這麼大的孩子!我試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過我不。」老四帶著嘻笑的樣子,拿著拓扇向妻子的頭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煙管,一手搶了扇子,向著丈夫的額頭輕打了一下,「這是誰打誰了!」
  夫婦們在殯前是要在孝堂前後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進屋裡略略梳洗一下,借這時間談談。他對於享盡天年的老父親的悲哀,自然蓋不過對於婚媾不久的夫婦的歡愉。所以,外頭雖然盡其孝思;裡面的「琴瑟」還是一樣地和鳴。中國的天地好像不許夫婦們在喪期裡有談笑的權利似的。他們在鬧玩時,門簾被風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見了。姊姊見她還沒出來,正要來叫她,從布簾飛處看見四弟婦拿著拓扇打四弟,那無明火早就高起了一萬八千丈。
  「哪裡來的潑婦,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氣嚷著。
  老四慌起來了。他挨著門框向姊姊說:「我們鬧玩,沒有什麼事。」
  「這是鬧玩的時候麼?怎麼這樣懦弱,教女人打了你,還替她說話?我非問她外家,看看這是什麼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裡,向妻子伸伸舌頭,妻子也伸著舌頭回答他。但外面越呵責越厲害了。越呵責,四弟婦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罵,妻子哭了。他在旁邊站著,勸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個隨嫁的丫頭,聽得姑太越罵越有勁,心裡非常害怕。十三四歲的女孩,哪裡會想事情的關係如何?她私自開了後門,一直跑回外家,氣喘喘地說:「不好了!我們姑娘被他家姑太罵得很厲害,說要趕她回來咧!」
  親家爺是個商人,頭腦也很率直,一聽就有了氣,說:「怎樣說得這樣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來?誰家養女兒是要受別人的女兒欺負的?」他是個雜貨行主,手下有許多工人,一號召,都來聚在他面前。他又不打聽到的是怎麼一回事,對著工人們一氣地說:「我家姑娘受人欺負了。你們替我到許家去出出氣。」工人一轟,就到了那有喪事的親家門前,大興問罪之師。
  裡面的人個個面對面呈出驚惶的狀態。老四和妻子也相對無言,不曉得要怎辦才好。外面的人們來得非常橫逆,經兄弟們許多解釋然後回去。姊姊更氣得凶,跑到屋裡,指著四弟婦大罵特罵起來。
  「你這潑婦,怎麼這一點點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來干涉?你敢是依仗你家裡多養了幾個粗人,就來欺負我們不成?難道你不曉得我們詩禮之家在喪期裡要守制的麼?你不孝的賤人,難道丈夫叫你出來上供是不對的,你就敢用扇頭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條了,還敢起外家來鬧?好,要吃官司,你們可以一同上堂去,請官評評。弟弟是我抱大的,我總可以做報告。」
  妻子才理會丫頭不在身邊。但事情已是鬧大了,自己不好再辯,因為她知道大姑的脾氣,越辯越惹氣。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們在靈前,對他們說:「像這樣的媳婦還要得麼?我想待一會,就扛她回去。」這大題目一出來,幾個弟弟都沒有話說,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條」時「先斬後奏」的辦法,就顫聲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地說:「沒志氣的懦夫,還敢要這樣的婦人麼?她昨日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女子多著呢,日後我再給你挑個好的。我們已預備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禮教有勢,還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當事的四弟那時實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點勇氣也沒有,因為這「不守制」、「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證明妻子的無罪,有赦免的餘地。他跑進房裡,妻子哭得眼都腫了。他也哭著向妻子說:「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對對……不起你!」妻子抽噎著說。丈夫也沒有什麼話可安慰她,只挨著她坐下,用手撫著她的脖項。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頂轎子,跑進房裡,硬把她扶出來,把她頭上的白麻硬換上一縷紅絲,送她上轎去了。這意思就是說她此後就不是許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麼感想呢?我該有怎樣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靦顏在人世,就這樣算了麼?自私的我,卻因為不貫徹無勇氣而陷到這種地步,夫復何言!」當時他心裡也未必沒有這樣的語言。他為什麼懦弱到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為夫婦的愛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親家看見平地裡把女兒扛回來,氣得在堂上發抖。女兒也不能說什麼,只跪在父親面前大哭。老親家口口聲聲說要打官司,女兒直勸無需如此,是她的命該受這樣折磨的,若動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虧,而且把兩家的仇恨結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內是不能出來的。他整天守著靈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勸慰他。姊姊並不是深恨四弟婦,不過她很固執,以為一事不對就事事不對,一時不對就永遠不對。她看「禮」比夫婦的愛要緊。禮是古聖人定下來,歷代的聖賢親自奉行的。婦人呢?這個不好,可以挑那個。所以夫婦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像那不德、無禮的婦人,盡可以不要。
  出殯後,四弟仍到他的書塾去。從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館街去的。自妻去後,就常住在窺園。他覺得一到妻子房裡冷清清地,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如在書房伴著書眠還可以忘其愁苦。唉,情愛被壓的人都是要伴書眠的呀!
  天色晚,學也散了。他獨在園裡一棵芒果樹下坐著發悶。妻子的隨嫁丫頭藍從園門直走進來,他雖熟視著,可像不理會一樣。等到丫頭叫了他一聲:「姑爺」,他才把著她的手臂,如見了妻子一般。他說:「你怎麼敢來?……姑娘好麼?」
  「姑娘命我來請你去一趟。她這兩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燈後才去,恐怕人家看見你,要笑話你。」
  她說完,東張西望,也像怕人看見她來,不一會就走了。那幾點鐘的黃昏偏又延長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燈時分!他到妻子家裡,丫頭一直就把他帶到樓上,也不敢教老親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幾個月消疲了,他說:「我的……」,他說不下去了,只改過來說:「你怎麼瘦得這個樣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沒起來,看見他還站著出神,就說:「為什麼不坐,難道你立刻要走麼?」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對眼地看著。丈夫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想分離後第一次相見的話是很難起首的。
  「你是什麼病?」
  「前兩天小產了一個男孩子!」
  丈夫聽這話,直像喝了麻醉藥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過大,不配有福分,連從你得來的孩子也不許我有了。」
  「人不要緊的,日後我們還可以有五六個。你要保養保養才是。」
  妻子笑中帶著很悲哀的神彩說:「癡男子,既休的妻還能有生子女的榮耀麼?」說時,丫頭遞了一盞龍眼乾甜茶來。這是台灣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禮茶。
  「怎麼給我這茶喝,我們還講禮麼?」
  「你以後再娶,總要和我生疏的。」
  「我並沒休你。我們的婚書,我還留著呢。我,無論如何,總要想法子請你回去的,除了你,我還有誰?」
  丫頭在旁邊插嘴說:「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請她回去罷。」
  他對著丫頭說:「說得很快,你總不曉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執,非常喜歡賭氣,很難使人進退的。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事已如此,夫復何言!」
  小丫頭原是不懂事,事後才理會她跑回來報信的關係重大。她一聽「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不由得站在一邊哭起來。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個男子的心志必得聽那寡後回家當姑太的姊姊使令麼?當時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沒奈他何,最多不過用「禮教的棒」來打他而已。但「禮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運麼?那時候,他並不是沒有反抗禮教的勇氣,是他還沒得著反抗禮教的啟示。他心底深密處也會像吳明遠那樣說:「該死該死!我既愛妹妹,而不知護妹妹;我既愛我自己,而不知為我自己著想。我負了妹妹,我誤了自己!事原來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惡豈能磨滅於萬一,然而赴湯蹈火,又何足償過失於萬一呢?你還敢說:『事已如此,夫復何言』麼?」
  四弟私會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說他沒志氣。不過這樣的言語和愛情沒有關係。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樣。若是男子愛他的女人,他對於她的態度、語言、動作,都有父親對女兒的傾向;反過來說,女人對於她所愛的男子也具足母親對兒子的傾向。若兩方都是愛者,他們同時就是被愛者,那是說他們都自視為小孩子,故彼此間能吐露出真性情來。小孩們很願替他們的好朋友擔憂、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斷他們的私會。
  妻子自回外家後,很悔她不該貪嚼一口檳榔,貪吸一管旱煙,致誤了靈前的大事。此後,檳榔不再入她的口,煙也不吸了。她要為自己的罪過懺悔,就吃起長齋來。就是她親愛的丈夫有時來到,很難得的相見時,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只以唸經繡佛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婦的愛不由得不壓在心意的崖石底下。
  十幾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換回於萬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憐的。親家們一個是執拗,一個是賭氣,因之光天化日的時候難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廳上坐著,王家的人來叫他。姊姊不許說:「四弟,不許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罷。聽說她這兩天病得很厲害,人來叫我,當然是很要緊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潑婦的。城外那門親給你講了好幾年,你總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禮的婦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這一次,他覺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聽這一套,逕自跑進屋裡,把長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門。姊姊雖然不高興,也沒法揪他回來。
  到妻子家,上樓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閉著,病狀已很兇惡。他哭不出來,走近前,搖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來了!好容易盼得你來!我是不久的人了,你總要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像這十幾年,空守著我,於你也沒有益處。我不孝已夠了,還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條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還有誰?」
  這時丫頭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歲,長得越嫵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種不可言喻的傷心,使她覺得她永遠對不起面前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邊那位姑爺。
  垂死的妻子說:「好罷,我們的恩義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著丫頭,用力往下說:「她長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來的,她得替我償還。」她對著丫頭說:「你願意麼?」丫頭紅了臉,不曉要怎樣回答。她又對丈夫說:「我死後,她就是我了。你如記念我們舊時的恩義,就請帶她回去,將來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楂住丫頭的手,隨說:「唉,子女是要緊的,她將來若能替我為你養幾個子女,我就把她從前的過失都寬恕了。」
  妻子死後好幾個月,他總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頭回來。他實在得很懦弱的,不曉怎樣怕姊姊會怕到這地步!
  離王親家不遠住著一位老妗婆。她雖沒為這事擔心,但她對於事情的原委是很明瞭的。正要出門,在路上遇見丫頭,穿起一身素服,手挽著一竹籃東西,她問:「藍,你要到哪裡去?」
  「我正要上我們姑娘的墳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嶺婆一手扶著杖,一手捏著丫頭的嘴巴,說:「你長得這麼大了,還不回武館街去麼?」丫頭低下頭,沒回答她。她又問:「許家沒意思要你回去麼?」
  從前的風俗對於隨嫁的丫頭多是預備給姑爺收起來做二房的,所以妗婆問得很自然。丫頭聽見「回去」兩字,本就不好意思,她雙眼望著地上,搖搖頭,靜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館街去的,自遇見丫頭以後,就想她是個長輩之一,總得贊成這事。她一直來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來告訴他應當辦的事體。姊姊被妗母一說,覺得再沒有可固執的了,說:「好罷,明後天預備一頂轎子去扛她回來就是。」
  四弟說:「說得那麼容易?要總得照著娶繼室的禮節辦,她的神主還得請回來。」
  姊姊說:「笑話,她已經和她的姑娘一同行過禮了,還行什麼禮?神主也不能同日請回來的。」
  老妗母說:「扛回來時,請請客,當做一樁正事辦也是應該的。」
  他們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贊成這樣辦。「這種事情,老人家最喜歡不過」,老妗母在辦事的時候當然是一早就過來了。
  這位再回來的丫頭就是我的祖母了。所以我有兩個祖母,一個是生身祖母,一個是常住在外家的「吃齋祖母」——這名字是母親給我們講祖母的故事時所用的題目。又「丫頭」這兩個字是我家的「聖諱」,平常是不許說的。
  我又講回來了。這種父母的愛的經驗,是我們最能理會的。人人經驗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親」、「祖父」、「愛兒」等等事跡,偶一感觸便如懸崖瀉水,從盤古以來直說到於今。我們的頭腦是歷史的,所以善用這種才能來描寫一切的事故。又因這愛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說到什麼程度,這一點總抹殺不掉。我愛讀《芝蘭與茉莉》,因為它是源源本本地說,用我們經驗中極普遍的事實觸動我。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讀這書,至少也會起一種回想的。
  書看完了,回想也寫完了,上課的鐘直催著。現在的事好像比往事要緊,故要用工夫來想一想祖母的經歷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後的境遇也和書裡的祖母有一兩點相同罷。
寫於哥崙比亞圖書館四一三號檢討室,1924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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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許地山的作品--五四時代作家的親情與愛情. 夏志清; 聯合報; 民68.07.16-18




文學的許地山



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
我一落筆就用題目劃分界線,用意在說明本文話題只限於許地山(1893-1941)的文學作品。因為這位在燕京大學求學期間即有「許真人」之譽的文人學者,生平涉獵過的學術範圍,實在博雜。他在燕大神學院研究宗哲學,後來到哥倫比亞和牛津兩家大學繼續進修時,不改其志,只是野心更大,把梵文、印度文學和民俗學等學科也納入研究的領域。
他的著作,除《印度文學》、《道史》上卷和《大藏經索引》這類跟他專業有關的名目外,還有〈近三百年來的中國女裝〉和立意要破除迷信的《扶箕迷信底研究》。據許地山夫人周俟松和邊一吉合撰〈許地山和他的作品〉中引陳寅恪在許地山死後的說話:「寅恪昔年略治佛道二家之學……後讀許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史論文,關於義本體俱有精深之評述,心服之餘,彌用自愧,遂捐棄故技,不敢復談此事矣。」
文學有文學的許地山。宗哲學有宗哲學的許地山。「許真人」還是中國婦女「平權運動」的先驅者。他也是香港傳統育的「造反派」。1935年,燕京大學務長司徒雷登( 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排擠校內的「進步老師」,解聘了許地山。許地山除持有英美學位外,更通廣東話和普通話,合乎香港大學招聘中文授的條件。通過胡適的推薦,許地山於1936年應聘為中文學院主任授。據周俟松在年表所記,港大中國文學課程原以晚清八股為宗,重四書五經。套用魯迅〈無聲的中國〉(1927)的話:「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那就是只等於零的。」
許地山上任後,不想「抱古文而死掉」,因此身體力行,竭力提倡白話文。他參照內地的課程,把文史哲不分的舊傳統分為文、史、哲三個學系。他反叛傳統傳授「國學」的方式,早有「前科」。在燕大選修本科之餘,他還擠出時間學金文和甲骨文,就是沒有選國文課。因為他說他「瞧不起這的國文」。據周俟松的回憶,「實際上當時國文的幾位老夫子確實十分陳腐迂闊,說不上真才實學。」
在燕大時長髮披肩、奇裝異服的許地山,對研究他生平行的人說來,確像個千手觀音。他是學者、社會改良分子和育改革家。你對他以上任何一項的活動有興趣,都可以拿來做專題研究。「文學的許地山」命題之所以成立,因為許地山也是「落華生」。1920年他和茅盾、周作人、葉紹鈞等人在北京籌備「文學研究會」,次年即在機關刊物《小說月報》以落華生筆名發表〈商人婦〉等短篇小說。他對小說這門書寫,一直情有獨鍾。在港大服務期間,除學外還兼任行政工作,但他還沒放棄寫作。中篇小說〈玉官〉(1939),是他逝世前兩年完成的。
許地山早期的小說,充滿異國情調,洋溢濃厚的宗意識,與五四文學蒙救亡的大述大相徑庭。他的作品,的確是現代中國文學一個異數,當年如是,今天看來亦如是。沈從文早在1930年就寫了〈落華生論〉,那時〈春桃〉(1934)和〈玉官〉這兩篇扛鼎之作還未面世,論點當然片面。給文學的許地山定位的,是夏志清授。他在1961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開宗明義的說:
許地山與他同時的作家最不同的一點是他對宗的興趣。冰心讚美母愛,是個泛神論者,但她的哲學是建於她幼年的幸福經驗,並沒有關注到宗上的大問題。反過來看,許地山所關心的則是慈悲或愛這基本的宗經驗,而幾乎在他所有的小說都試要讓世人知道,這個經驗在我們的生活中是無所不在的。雖然他成就不大,對其他作家的影響更是微乎其微,但他給他的時代重建精神價值上所作的努力,真不啻是一種苦行僧的精神。光憑這點,他已經值得我們尊敬,並且在文學史上,應佔得一席之地了。
夏志清寫的是小說史,他說許地山「成就不大」,指的自然是他在這方面的著作。夏授用了史筆。以小說論小說,許地山的文字拙樸近乎 artless。你讀他的作品,需要相當的耐性,也要習慣他的美學。在〈海世間〉中我們聽到「他」跟一條文鰩魚的對話。「他」對海底世界感到好奇,要求文鰩帶他參觀一下。文鰩潑他冷水,告訢他海底世界沒有甚麼,只有又鹹又冷的水。「凡美麗的事物,」文鰩說:「都是這麼簡單的。你要他多麼繁複、熱烈,那就不對了。」

讀魯迅、錢鍾書和張愛玲的作品,文字本身就是一種享受。許地山小說文字,也許是為了配合宣揚「愛的宗」福音的關係,倒是「簡單」得像又鹹又冷的海水,鮮見華彩。這種文字,適合於寓言體的小說如〈綴網勞蛛〉。小說結尾時,尚潔對史夫人吐心聲。話相當嗦,我只抄一小段: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喫入肚,回頭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游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黏別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
許地山的小說,脫不了傳奇架構,人的一生,往往逃不了定數。〈歸途〉讀來像《京本通俗小說》〈錯斬崔寧〉的現代版:劫數難逃連番演繹,令人透不過氣來。〈枯楊生花〉的小叔經有心人的安排,重逢闊別四十多年的寡嫂,得續前半生未了緣,只能說是一篇依循三言小說「無巧不成書」脈絡寫成的現代傳奇。
〈商人婦〉(1921)、〈春桃〉(1934)和〈玉官〉(1939)分別為堅強獨立的女性造像。〈商人婦〉中的福建農村婦女惜官,到南洋去千里尋夫,卻反被丈夫出賣給一印度商人作妾,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商人死後,妻妾爭產,惜官帶了兒子和一個鑽石鼻環溜了出來。靠一個基督家庭的幫助和指引,惜官在一家印度婦女學校念書,完成學業後留在學校當「習」,自食其力。她要事者別為她難過,因為「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甚麼苦樂底分別。……久別、被賣、逃亡等事情都有快樂在內。」她愛讀的兩本書是《天路歷程》和《魯賓孫飄流記》。

〈春桃〉表面看來沒有甚麼宗色彩,但這篇小說如果不用陳平原所說的「儒家義、佛學的慈悲和基督的博愛混合在一起」來解釋,容易誤為「誨淫誨盜」之作。故事很簡單,春桃在鄉下出閣要嫁給李茂那天,花轎進門不久,村人報說大兵要來了,要趕快逃命。春桃從此跟還未完房的丈夫失散,流浪北京,撿爛紙破片為活。為了方便彼此照顧,她跟一個也是難民的男子劉向高同居起來。
春桃一天在街上聽到一個叫化子呼喚她的名字,原來是李茂,兩條腿都沒有了。春桃把他接回家後,馬上面對情義比重難分的問題。李茂是傷殘人士,捨他而去,有損大義。向高是「夥計」,同甘苦多年,怎能對他無情?李茂不想難為春桃,懸樑自盡,幸好及時救了回來。三個都是心腸極好,處處為他人想的善心人,最後決定隨遇而安,不管甚麼流言蜚語,繼續大家扶持,同居下去。這種 m nage[!886A] trois的男女關係,不合「皇法」,但春桃在這遵守的,顯然不是世俗的道德法律。正如陳平原所說,「一夫一妻的信條讓位於愛一切人的神旨。有這種宗觀念墊底,春桃才可能心安理得,平靜地蔑視世人的非議。」
〈玉官〉是許地山小說最長的一篇。玉官在丈夫死後,立志守節把襁褓孩兒撫養成人,希望他日後能得一官半職,給自己立牌坊。她在一個外國傳士家中當女傭,對傳道工作感到興趣,後來跟隨好友杏官正式當了傳道士。在外地傳時,她愛上了一個叫陳廉的小販,但後來發覺他是杏官的丈夫時,就打消了這念頭。玉官的兒子長大,娶了杏官的女兒為妻。兒子不久到美國念神學。兒媳死於難產後,做奶奶的只好肩負起撫養孫子的責任。
共產黨人來了,她因小叔是共產黨員的關係,得到一些照顧,沒有受到太大的苦頭。不幸的是,孫子因跌傷後變成殘廢。就在這當兒,去國多年的兒子終於回來了,但對傳已無興趣,直接跑到南京去做官。玉官跑到南京跟兒子同住沒多久,發覺無法忍受兒子媳婦的洋化生活。她感懷身世,認識到:
自守寡以來,所有的行為雖是為兒子底成功,歸根,這是自私的。她幾十年來底傳生活,一向都如「賣瓷器底用破碗」一般,自己沒享受過訓底利益。……她覺得從前的守節是為虛榮,從前的傳是近於虛偽,目前的痛苦是以前種種底自然結果。她要回鄉下去真正做她底傳生活。不過她先要懺悔。
這是中國現代文學難得一見的靈魂自白。她認識到自己守節養孤是自私行為,因此要懺悔。在基督義中,人為自己罪行懺悔後就要做補贖。晚年的玉官回到福建老家,全心全力服務桑梓,就是為了做補贖。但我們不能光憑她的懺悔意識和要做補贖的決心就推論玉官的行為是受到上帝的感召。事實上她不是個模範基督徒。首先,她沒有完全放棄拜祭祖先靈位的念頭,在虔誠的基督徒看來已是「異端」。更會令原旨主義者大惑不解的,應該是她到外地傳時,用以「辟邪」的隨身物件,一是《聖經》、二是《易經》。
許地山在玉官身上創造了一個 E.M. Foster在《小說面面觀》( Aspects of the Novel)所說的 rounded character。這類人物的性格隨個人的經驗轉變而增長。小說開始時的玉官和結尾時的玉官,可說是兩個不同的人物:她從自己的遭遇「驚識」( shock of recognition)自己道德上的缺憾,因而產生民胞物與的愛心。從 penitence(懺悔)到 redemption(救贖)的種種心理轉變,就是人物成長的過程。
文藝創作寫「壞人」的敗德惡行容易,要信而有徵的描繪「好人」超凡入聖的作為就難多了。難怪夏志清說,在唯物主義氾濫的時代中,許地山以無比誠意從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光憑這點,他已經就值得我們的尊敬。」


本文有關許地山生平和出版資料,參考了周俟松和向雲休編的《許地山》(1982)和楊牧編的《許地山小說選》(1984),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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