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日 星期六

關於 陳建忠《島嶼風聲》(楊翠、廖振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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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在臺北有陳建忠教授的兩本新書發表會,我因早已受邀擔任岩上老師學術研討會的主持人,無法北上參加。這篇楊翠的推薦序,對建忠的學術志業與貢獻,有非常精切而動人的分析,值得一讀。我這個月發表在幼獅文藝的專欄文章,也曾向建忠致意。誠懇期盼對台灣文學有興趣的朋友,購買這兩本來閱讀。



燃燒自我的行動派學者-我認識的陳建忠教授

廖振富·2018年8月4日 星期六

我初識陳建忠教授大約是2002年,當時他剛獲得博士不久,擔任靜宜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我則受邀在中文系碩士班兼課,而他的學術研究成績已逐漸嶄露頭角,我常聽學生說起他嚴謹紮實的教學風格,以及他對學生的關懷與密切互動。
當時靜宜大學中文系開風氣之先,在國立大學的臺灣文學系所都還沒成立之前,率先在碩士班成立臺灣文學組,匯聚了不少臺灣文學研究的學者、作家。隨後數年,風起雲湧,幾所國立大學紛紛創設臺灣文學系所。然而看似一片榮景的背後,臺灣文學研究同時潛藏著諸多危機與挑戰,不同學校的臺文學者、乃至各校臺文系所內部的師生關係,往往有一股共同開疆闢土,齊心對抗外在的艱辛環境,為這個新興學科攜手奮鬥的革命情誼。
論年齡,我比建忠虛長12歲,但他用功之勤、治學之嚴謹遠非我能企及,因此我對他從內心萌生一股強烈的敬意。後來我們有更多機會互動,包括我幾度邀請他來我的課堂演講,我們分別帶領清大、興大的研究生一起到霧峰林家參訪,而他發起的跨校組織「臺灣文學研究會」,也曾邀我分享研究心得等等。日益熟識之後,我們談話也就更為深入,除了學術議題,也會分享個人生活,感覺更加親近。記得有一次他來我的課堂演講,因為他兩個孩子還小,夫人阿枝也擔任教職,他不希望有虧父親的腳色,演講一結束,就匆匆趕回新竹接孩子放學。
另一次,他因投稿學術期刊的論文,原已通過審查卻又被無端封殺,深覺受辱卻有苦難言,他對臺灣文學研究懷抱著無比的理想與熱情,誰料學界生態竟如此詭譎複雜,其抑鬱與悲憤不難想見。但他選擇的回應方式,卻是加倍的努力與勤奮,不斷發表更多具有開創性的研究成果。同時間,他對學生嚴格督導、再三激勵,也同樣付出龐大的時間與心力,學生常在深夜收到他批改報告的意見,而他指導撰寫學位論文的研究生,有的因為碰到困難而刻意逃避,他總是不放棄他們,並剴切鼓勵,逐一教導論文細節。對許多被他教過的學生而言,他既是嚴師,也是慈父。
2013年9月,黃美娥教授邀請我與幾位臺灣文史學者一起到北京,參加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主辦的「重返臺灣的近代」學術工作坊。當時建忠正在北京大學擔任訪問學人,也應邀出席發表論文。我們到達當天剛好是中秋節,我專程帶了著名的犁記綠豆椪月餅,讓他一解鄉愁。幾日的歡聚中,除了與中國學者進行深入的學術交流之外,我們還同遊不少北京的文化景點,印象最深的是,在雍和宮外的樹蔭下,我們聊了很多生活近況、學界觀察,以及他的中國見聞,互相激勵,也互吐積鬱。

回顧建忠的學術研究歷程,1997年3月他以《宋澤萊小說研究(1972~1987)》獲得碩士學位,相隔不到四年, 2001年1月他隨即以《書寫臺灣‧臺灣書寫:賴和的文學與思想研究》獲得博士學位,這一年他正當英姿煥發的30歲盛年。他的博士論文於2004年1月由高雄春暉出版社出版,碩士論文經改寫後,也在2007年以《走向激進之愛:宋澤萊小說研究》之名,由臺中晨星出版社出版。除了出版兩本學位論文。2004年8月、2007年1月,他又陸續出版《日據時期臺灣作家論:現代性、本土性、殖民性》、《被詛咒的文學:戰後初期(1945~1949)臺灣文學論集》兩本著作,絕對是新生代學者中的佼佼者。另外,他與邱貴芬教授合編《臺灣小說史論》,撰稿者除建忠外,還有張誦聖、應鳳凰、邱貴芬、劉亮雅等資深學者,他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而他持續發表的論文更是不曾中斷,單單計算他從碩士畢業到病倒的18年間,累積的研究成果可能超過很多學者一生的學術成績。

除了學術研究,他關切臺灣文學研究的發展前景,特別注意人才培育問題,2014年5月國立臺灣文學館主辦多年的「全國臺灣文學研究生研討會」,及「臺灣文學傑出博碩士論文獎助」似有停辦之議,他獲悉後強烈呼籲不宜率爾中止。臺灣文學館乃邀集各校相關系所教授在臺北齊東詩舍開會,最後決議兩項活動都將續辦,此一事件的關鍵人物正是建忠。他事後在臉書寫道:「放砲終有成效,也該是值得高興的事。諸位研究生以後可要好好表現,把稿件與論文灌爆主辦單位的信箱啊!」其行動力來自強烈關切臺灣文學研究的人才培育與永續發展,不計毀譽與個人得失。

升等教授後,他兼任清大臺文所所長,不但責任更重,行政工作的拖磨導致身心負荷加劇。他用燃燒生命的方式,全心全力投入閱讀、教學、研究,幾近不眠不休,又需兼顧家庭,卻嚴重忽略了肉身的局限,透支過度而戕害健康。病倒迄今,學界師友、學生無不憂心如焚,默默祝禱,期待他能早日醒來,繼續與大家共同奮鬥。我幾次去竹北的安養中心探視,有一次他正在做例行的復健工作,身體被架直挺立。我跟他說起兩人在北京雍和宮外暢談的過往,他激動的雙唇囁嚅著想對我說話,瞪大的雙眼直視著我,眼角甚至淌了幾顆淚珠,我只能不斷跟他說:「建忠,你一定要好起來,我們都在等你」。

這次建忠的學生共同整理他的論文,編成《冷戰新視野》、《歷史新想像》兩本專書,為師生真情留下珍貴的見證,讓人感動。這兩本書收錄了18篇擲地有聲的論述,涵蓋議題廣泛涉及50、60年代臺灣文學史重寫,臺灣現代文學與香港文學、中國文學的比較研究,臺灣歷史小說,至於作家個案更遍及臺灣、香港、中國不同時期的代表性作家,其用功之勤與涉獵之廣,可見一斑。

前些時候,我曾兩度夢見建忠醒來,夢中驚喜地問他:「建忠,你終於醒來了,這段時間你的妻兒好辛苦啊!」內心又不免暗暗想:「這是真的嗎?」如此清晰的夢境歷歷在目,我深信這是眾多親友共同的願望,我們也都衷心期盼:美夢成真,終有到來的一天。(2018年6月22日,於臺灣文學館)
永遠清醒的唐吉訶德 序陳建忠《島嶼風聲》

  初識建忠,大約2001年前後,在大肚山紅土坡,那時他剛翻過30歲,是台灣文學研究界最耀眼的新星。
  這以後,我與建忠結成莫逆之交。相識近20年,我見證了建忠的「認真較勁」,他總是堅守理念,維持昂揚動能,不曾因為台灣文學體制化過程中,現實的熾熱或虛弱,而有所變質。
  射手座的建忠,面對公眾、言說論理時,言辭精準,邏輯清晰,口才便給,還兼清俊帥氣,靜宜第一屆台文系學生戲稱他是靜宜台文的「人間四月天」;然而,真實的建忠,其實非常內斂、緊張,總是與自己較勁,在某些事情上,甚至可以用「嚴肅」來形容,他的生命體質與生活節奏,恆常如箭在弦,充滿緊繃感。
  這樣的建忠,成為我常掛在口中的「台灣文學研究界最知交的男性友人」,有些開玩笑,更多是事實。也許是人生信念、學術理念、現實關懷、台灣意識都極為貼近吧,更也許是彼此都辨識出一種相似的生命情調,我們在明朗陽光的外表底下,都埋藏著深斂、緊張、緊繃、無法真正釋放、一再跟自己拔河的生命底蘊。每每在學術研討會場合相遇,我們總是互虧互嗆,相互調侃,這時候的建忠,看來輕鬆許多,而我相信,這些歡言笑語,其實是一場互動式臨床諮商,我們藉此彼此療癒,分頭持續前行。
  建忠出身中文系所,卻從事台灣文學研究,他可以說是台灣文學研究體制化從新生、開展、高峰、詭譎,這一路風景的行動者與見證者。
  青年建忠,以小說家宋澤萊為題撰寫碩士論文,他曾對宋澤萊進行深入的田野訪談,觸及宋澤萊精神圖像中最深刻幽微的區塊:父親形象與父子關係。宋澤萊曾對我說,因為陳建忠太厲害,害他自然而然說出長年守藏、不願揭露的父親記憶,最初他有些後悔,後來卻感謝建忠為他打開這條通路,讓他與父親重新相遇相認。其實建忠不是什麼舌燦蓮花的訪談高手,他就是很認真地做了功課,很真誠溫柔地探觸到作家埋藏的敏感角落。
  碩士之後的建忠,有如裝置了噴射引擎,快速而密集地交出豐富亮麗的成績單。博士論文《賴和的文學與思想研究:書寫台灣.台灣書寫》,在龐巨的前行研究者林瑞明的基礎上,關切賴和及其同時代的知識份子,在殖民地經驗、現代性思辨、本土意識之間,如何多軌交織出他們特有的思想圖景。
  幾乎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建忠的學術關懷,就非常明確地朝向「台灣文學史」、「台灣精神史」兩軌交織的方向。建忠超過20年的研究路程,研究動能豐沛,研究主題發散,研究成果浩瀚,然而,他的核心關懷卻是一貫的,立身「台灣主體」的說話位置,扣緊「台灣文學史」、「台灣精神史」,鋪展一張豐富多元的對話線圖。
2004年出版的《日據時期台灣作家論:現代性、本土性、殖民性》,精準地以「現代性、本土性、殖民性」的複雜交陳、拉扯、疊覆、相生,論述日治時期台灣作家筆下的精神景觀。2007年出版的《被詛咒的文學:戰後初期(1945-1949)台灣文學論集》,延伸時間線,探析戰後初期各種思想光譜與權力場域的交鋒,包括統/獨、左/右、中國/台灣,還有曾經深植的日本文化,即將置入的美國文化,它們如何相互推擠,彼此置換,共織出戰後台灣人精神史的複雜紋理,同時反思戰後初期台灣文學史的既定構圖,重新以台灣主體的視角,拼寫戰後台灣文學史的新頁。
2010年以後,建忠以此核心關懷,將研究重心推向另一個區塊,即戰後一九五○到七○年代的台灣文藝體制與文學生產,亦即本書的核心課題。以我個人的看法,建忠這一系列的研究,是目前為止台灣文學研究界關於這個議題的論述中,最有見地與貢獻者之一。
關於這段時期的台灣文學,早期的研究定見,圍繞在美蘇冷戰、國共內戰的「雙戰結構」,再因不同的知識社群與意識型態位置,朝向幾個不同面向:其一是國民黨右翼的觀點,強調反共懷鄉文學的價值與意義;其二是左統的文學論述,朝向雙重批判:「雙戰結構」中,國府對左翼文學的壓制,以及向西化與美帝的傾斜;其三,台灣主體論述者也進行雙重批判:反思國家文藝體制壓制本土發聲,也批判現代主義主流美學典律,以逃避助長威權。近期的研究,雖然光譜差異仍大,但隱然產生一種「類共識」,將現代主義思潮與美學典律視為「進步的」,認為它是與國家文藝體制是錯開的,乃至是「反叛的」力量。
總之,關於這段時期的既有文學史論述,大抵是國府右翼收編了「反共敘事」,現代派收編了「進步」和「自由」敘事,左統收編了「左派敘事」。然而,陳建忠的一系列研究,不僅突破這種各擁版圖的框框,更拉到一個全新高度,他提出「雙體制論」,關注的不僅是作家、作品,更是文藝體制與文學生產的共構關係,更透過比較研究的策略,從台/港文藝思潮的對話路徑,從世界史的視角,敞開更廣闊的「閱看台灣」視野。
建忠的研究目的,絕非意圖「參與重寫台灣文學史」、爭取自己在台灣文學史論述中的話語權這麼簡單,他最主要的目標,是藉此透析台灣精神史的某個斷面。我認為,建忠這一系列研究的貢獻主要在兩個層面;首先,他建構出這段時期台灣文學生產的「雙體制論」,具體論證文學如何受到各種外在的、不同場域的權力政治的規範;其次,他藉此從「精神史」的角度,深探台灣作家作品中的深刻紋理。
建忠的「雙體制論」,一是國府所主導的「國家文藝體制」,一是美國通過美援所建構的「美援文藝體制」。他銳利地指出,國家文藝體制在反共敘事中追求「中國性」的文學生產,以及美援文藝體制在美學敘事中追求「現代性」的文學生產,這兩軌體制,看似分殊平行,實則交織互用,一剛性一軟性,以體制的力量,建構出兩種主流文學典律,共同成為此際的主導文化,主導文學生產。
他透過「雙體制論」意圖揭露,代表「進步」觀念、「與政治無涉」的現代主義美典,其實也是這些權力政治的產物:冷戰圍堵、國共內戰、白色恐怖、跨國公司、依賴經濟……。他所要強調的,首先是文學體制與文學生產的緊密關係;其次,他認為,僅討論戒嚴時期的「國家文藝體制」,無法重現當時文化/文學生態的真貌,必須同時觀察「國家文藝體制」與「美援文藝體制」的交織脈絡;其三,前述兩種體制都不乏論述者,但談論方式大抵是將「國家文藝體制」與「美援文藝體制」建構為平行關係,甚至認為後者隱藏著對抗前者的「潛文本」,而建忠的觀點則恰恰相反。
最後這點,正是建忠這一系列研究的關鍵貢獻,他也以此延伸出對「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重讀與再釋。本書中關於「美新處」(USIS)、吳魯芹、夏濟安與夏志清等人的相關研究,都在探析現代主義文學的美學典律,如何「被建構」 成為最高美學品味,他指出其背後湧動著各種權力,絕非「美學自主」可以簡單詮釋。
建忠犀利揭露,這個美學典律,並沒有表面看來那麼自主、自律,它不只是整個複雜文藝體制下的妥協結果,還是相互為用的;剛性體制以獨裁力量進行操控,軟性體制則以自由主義的敘事,變妝成「進步」、「反叛」的主流美典,掩蓋了權力操控的實質。他更指出,將現代主義思潮線性地解釋為「進步的」,甚至說它以「去政治化」來達成對國家主義與反共美學的批判,是簡化歷史,抽離脈絡的論述,事實上是:「受限於『戒嚴』與「親/和美」,現代派的反叛不及於現實上任何霸權性質的現代性體制的反叛。」
本書中幾篇關於張愛玲的重讀,也是在這個脈絡下進行。建忠銳利地指陳現代主義文學美典不能直接等同於自由、進步與反叛,因為它外不觸及現實議題,內未深入體制操控下的精神紋理;然而,對於張愛玲,他卻採取更溫柔、更貼近人性的閱讀策略。
建忠閱讀張愛玲,不是附庸於「張學」、「張派」的粉絲化見識,而是以「流亡文學」的視角重讀,他讀出張愛玲更真實、更真誠的心靈圖像,那是光影交織的,是鬼影幢幢的,是體制的壓迫、時代的銘刻,以及主體的流亡。建忠讀出張愛玲在不同的政治語境中,表面看似附從隨流,卻總是暴露出一塊政治不正確的漏洞,使她失去安置自身的位址,主體只能持續流亡。
對「雙體制」及主流美典的犀利,對張愛玲做為流亡主體的溫柔,以及對舒巷城、也斯的在地情懷的肯認,都足見建忠的清醒、溫暖與堅定。
對體制銳利,對人性溫柔,這就是我所認識的陳建忠。他是永遠清醒的唐吉訶德,清楚辨識巨人的方位,而我相信他的長矛,即使在深沉的靜默中,仍然蓄積著能量,等待重新點燃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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