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6日 星期二

羅青《天下第壹巷:人才紅利時代之二》2018;林淇瀁:台灣後現代詩的推波者羅青



印象中的羅青,是詩集《吃西瓜的方法》和後現代藝術......
2018年參觀過其妻食畫展。
這本書《天下第壹巷:人才紅利時代之二》更好玩。
很有趣、內容的文壇軼事。許多人與事,令人低徊不已。






天下第壹巷:人才紅利時代之二
天下第壹巷:人才紅利時代之二
  • 系列名:九歌文庫
  • ISBN13:9789864501984
  • 出版社:九歌
  • 作者:羅青
  • 裝訂/頁數:平裝/232頁
  • 規格:23cm*17cm*1.7cm (高/寬/厚)
  • 版次:1
  • 出版日:2018/07/01














六O年代至八O年代間,來自各省流寓台北的名家,梁實秋、林海音、楊興生、喻仲林、鍾鼎文、王藍、白先勇、羅蘭……等,紛紛聚居敦化南路、忠孝東路巷弄之間,羅青穿梭其間,盡享與時彥才俊歡聚之樂。他將這千年難得一遇的時代稱為「人才紅利時代」,並用心記下所見所聞,為這個迷人的時代,留下閃亮如露珠般的註解。後生小子怎敢說:「梁實秋是我的敵人?」白先勇家為何窗子都釘死?「台北半個文壇」林海音家又是怎樣的光景?高陽通讀李商隱《玉谿集》,寫下〈集玉谿生一首〉,看似精摘詩句,其實是藉李商隱之詩澆心中塊壘,自傷身世。羅青解集句,說本事,勾勒高陽一生坎坷,半生困守稿紙爬格子還債,因此留下了三千多萬字的小說精品,真可謂「詩人不幸詩家幸」,而許多精闢的詩論更見證了「賦到滄桑句便工」。王藍《藍與黑》寫國仇家恨大是大非敵我對抗之思,鹿橋《未央歌》則是在小我情愛與大我志業之間,安身立命的掙扎,不過「時間距離」與「美學距離」都太近,無法超然而又無我的盡情挖掘。在自由詩的狂潮下,鍾鼎文以《藍星》詩社堅守浪漫格律詩的創作,卻遭到嘲笑、貶損,羅青稱作格律派最後的護法。










天下第一巷──代序
卷一 天下第一巷
半個文壇在夏府──林海音先生(1918-2001)百歲紀念 
果汁先生藍與黑——懷老四大名嘴王藍先生(1922-2003) 
怡安車庫一怪客——憶柏楊(1920-2008) 
卷二 懷梁實秋(1903-1987)
我的「敵人」梁實秋先生——一篇寫了一半的紀念文 
一張畫要了三十年——憶梁實秋與張佛老(1907-2003)
牆裡牆外——懷梁實秋與韓菁清(1931-1994)
卷三 懷鍾鼎文(1914-2012)
格律派最後的護法——紀念一位被忽略遺忘的大詩人 
You don’t happy, I don’t buy——憶鼎公先生鍾鼎文 
〈雨中的太陽是黑的〉——紀念大詩人鍾鼎文逝世六周年 
卷四 懷高陽(1922-1992)
我就是胡雪巖——紀念高陽先生 
不知原是此花身——仿高陽釋〈高陽仿義山無題詩〉 
立體說詩方法奇——懷高陽先生的「小說詩話」 
螳螂捕蟬詞話——憶葉嘉瑩、高陽說《夢窗詞》 
卷五 記白先勇(1937-)
緊釘窗戶的人——白先勇二三事 
〔後記〕新近燒成的磚瓦 



六O年代至八O年代間,來自各省流寓台北的名家,梁實秋、林海音、楊興生、喻仲林、鍾鼎文、王藍、白先勇、羅蘭……等,紛紛聚居敦化南路、忠孝東路巷弄之間,羅青穿梭其間,盡享與時彥才俊歡聚之樂。他將這千年難得一遇的時代稱為「人才紅利時代」,並用心記下所見所聞,為這個迷人的時代,留下閃亮如露珠般的註解。後生小子怎敢說:「梁實秋是我的敵人?」白先勇家為何窗子都釘死?「台北半個文壇」林海音家又是怎樣的光景?高陽通讀李商隱《玉谿集》,寫下〈集玉谿生一首〉,看似精摘詩句,其實是藉李商隱之詩澆心中塊壘,自傷身世。羅青解集句,說本事,勾勒高陽一生坎坷,半生困守稿紙爬格子還債,因此留下了三千多萬字的小說精品,真可謂「詩人不幸詩家幸」,而許多精闢的詩論更見證了「賦到滄桑句便工」。王藍《藍與黑》寫國仇家恨大是大非敵我對抗之思,鹿橋《未央歌》則是在小我情愛與大我志業之間,安身立命的掙扎,不過「時間距離」與「美學距離」都太近,無法超然而又無我的盡情挖掘。在自由詩的狂潮下,鍾鼎文以《藍星》詩社堅守浪漫格律詩的創作,卻遭到嘲笑、貶損,羅青稱作格律派最後的護法。



羅青
本名羅青哲,湖南省湘潭縣人,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五日生於青島。輔仁大學英文系畢業,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碩士,曾任輔仁大學、政治大學英語系副教授,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所、翻研所、美術系所教授,中國語言文化中心主任。明道大學藝術中心主任、英語系主任。一九九三年獲傅爾布萊德國際交換教授獎。
一九七四年獲頒第一屆中國現代詩獎,國內外獲獎無數,被翻譯成英、法、德、義、瑞典等十三種語言。畫作亦獲獎多次,並獲大英博物館、德國柏林東方美術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美術館、美國聖路易美術館、中國美術館、遼寧美術館、臺灣美術館等國內外公私立美術館收藏。曾出版詩集、詩畫集、畫集、論文集、畫論集五十餘種。







代序〕天下第一巷(節錄)

一九七四年秋,二十六歲的我,結束留美學業,取道歐洲,環遊世界,返回台灣,開始定居於台北大安區,在敦化南路351巷內,開展我的藝文學術生涯。就是在這條巷子裡,我遇到了「我的時代」以及「我們的時代」,一個意氣風發談笑風生,千年難的一遇的「人才紅利時代」。
我隨父母於1949年初春搭乘太平輪到基隆,先是南下住在高雄鳳山大寮,旋又遷至淡水,轉往台北。一年多後,又回到基隆落腳,在雨港一路由幼稚園小學念到初中高中,直到進入新莊輔仁大學後,才離開基隆,回到台北,常常在士林、中正、中山、萬華、大安區遊走玩耍,幾乎成了半個台北人。
我去美國留學後,父親從基隆船務公司退休,看到大安區敦化南路351巷內,由港商出資沈祖海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的怡安大廈,是當時少有的二丁掛七層電梯車庫公寓建築,十分鍾意,因此決定移居台北,入住大廈東棟。
在此以前,我在大安區的活動,多半在和平東路師大附近及新生南路國際學舍(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一帶,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之間,還是蕉林稻田與園藝花圃錯雜的郊區,常有水牛出沒。沒想到數年不見,聯結敦化南北路的復旦橋東西兩側,出現了頂好商圈,龍門畫廊,後來又有了金石堂書店、誠品書店、建宏書局(三民書局)與阿波羅畫廊群,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引來許多作家詩人畫家,紛紛聚居於此。他們泰半都是一九四九年後,自中原各省流寓台北的人才,為明鄭至今三百五十年以還所僅見,人數之眾,品類之廣,亦為永嘉、靖康以來所未有。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一住三十年,享盡師長友朋問道學藝之樂,亦閱盡人間滄桑世事變幻之奇。


兒子老子楊興生

油畫家兼龍門畫廊創辦人楊興生(1938-2013),則住我隔壁的一排四樓公寓裡。老楊出生於江西,長我十歲,是師大美術系的高材生,曾留學美國念藝術研究所,但卻陰錯陽差開了畫廊,習得了洋人賣畫賺錢的法門。他在我返台定居的第二年,在頂好商圈創辦了龍門畫廊,把當時畫框、畫店、倉庫式畫廊,提升三級,成為台灣最早的美式「新銳藝術發表」的商業畫廊,讓傑出畫家每兩三年有固定場所發表最新實驗力作。此一創舉,為中國歷朝歷代所無,老楊功在畫壇,必須載入史冊。我常在巷口的美利堅麵包店遇到他,汗衫短褲藍白拖,亂頭鬍渣香菸叼,十足藝術叛徒的模樣。
一日,我在他家門口看到他,蹲在公寓進門的台階上抽菸,便好奇的上前寒暄。他跟我搖搖頭,嘆口氣說,沒辦法,上初中的兒子回來跟我住啦,不讓抽菸,只好在這裡躲一躲囉。我聽了啼笑皆非,只好調侃的厲聲道:「反了反了,兒子居然管起老子來了!這像話嗎?」沒想到,平時瀟灑的老楊,居然苦著一張臉,兩手一攤,向我訴起苦來:
太太在美國,兒子從小隨外公住。他外公是留英的,完全是英國式教育,把兒子訓練成一個小紳士,早上起來,刷牙洗臉,打扮得整整齊齊,才正經八百的來吃早餐,就差沒打領帶。男人嘛,你知道,在自己家裡,可以隨便一點,穿件內褲,就可以坐在客廳看電視,喝點啤酒,把腳放在茶几上,放鬆一下。這些都是不行的,常常挨他斥責說,像什麼樣子,趕快把衣服穿好,坐好,訓導主任似的,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連招幾個朋友打幾圈小牌,都要遭到干涉,簡直是「爸」不聊生,難過極了。
我聞言大笑道:「天不怕地不怕,你老楊也有今天,真是一物降一物,這個兒子好,將來肯定孝順,你就等著享福吧。」
果然,老楊晚年,畫室移到淡水,由兒子照顧,生涯直接由「浪子期」一躍,進入「老年期」,過起不菸不酒不賭每天畫畫的規矩生活……。










我的「敵人」梁實秋先生──篇寫了一半的紀念文
一、 從二十七年前開始
「梁實秋先生是我的敵人!」
這是我在梁先生七十五歲生日宴上發言時的開場白。那天,財神酒店裡,梁先生的門生故舊,濟濟一堂,溫馨又熱烈的為梁翁祝壽,大家紛紛獻辭,場面十分感人。在眾多前輩高人之前,本來輪不到我來說話。但是主席余光中先生點名,說我是當日與會者,最年輕的一個,理當發表一點感想助興。美意當前,我不好過份推辭,便大膽的站了起來。沒想到,一開口,竟然是這麼一句話。大家聽了,固然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就連我自己,也是心頭一愣,不得不急急忙忙的,加以解釋了起來。
「打從我念初中一年級開始,也就是民國四十九年,便與梁先生在英語課上結了『仇』。當時學校採用的課本是遠東版的初級英文,封面上大大的印著『梁實秋主編』五個大字。放學回家,到書店裡去買中學適用的遠東版最新英漢字典,上面印的還是『梁實秋主編』幾個大字。就這樣,從初中念到高中,六年英文讀下來,大考小考模擬考外加大專聯考,翻來覆去,每日總少不了要與『梁實秋』三個字為伍,直念得我頭昏腦脹,咬牙切齒,連作夢都在考英文。」不解釋還罷,一解釋,反而更糟,真是越描越黑了。
「不過,上大學之後,事情便開始有了變化。我考上的是輔仁大學英文系。才念大一,便迷上了莎士比亞的警句妙語,明喻暗喻,覺得新奇無比。這時候,梁先生所譯的莎士比亞,註解詳盡,意思暢達,立刻成了我在莎翁英文大海中的『救生圈』,抱之不放,日夜捧讀,幾乎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一年下來,竟把眼睛給弄近視了。從大二開始,我戴上了眼鏡。人家笑我,高中三年,都沒有近視,考上了大學,反倒變成了四眼田雞,真是『反常』!」
「我無辭以對,只好說:『這都是梁實秋害的。』」
接下來,我話鋒一轉,開始講我與梁先生「化敵為友」的經過,把前面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一一化解,轉危為安,使大家心中為之一寬。而梁先生則始終面帶微笑的坐在壽星席上,看我這個後生晚輩,耍嘴皮子,絲毫不以為忤。
事後,梁先生淡淡的對我說:「你們湖南湘潭人公開與我為『敵』,不是第一次了。」說罷,莞爾一笑,大有「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味道。我知道他是指剛剛去世不久的毛澤東。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點名批判梁先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
二、 從十五年前開始
民國六十年,我從軍中退伍,在貿易公司上班,專辦成衣雜貨外銷。那個時候,是台灣外銷景氣最旺的一刻,公司大賺其錢,我也連連加薪,真可謂形勢一片大好。然而,當時的我,除了工作賺錢外,心思全都放在第一本詩集《吃西瓜的方法》上,希望在詩集出版後,出國去念比較文學,繼續在文學藝術上求精進。
那年秋天,余光中先生剛從美國回來,對國內詩壇的發展十分關心,對年輕詩人的鼓勵更是不遺餘力。旅行遷居的勞頓尚未完全消除,他便在百忙之中,抽空約見青年詩人,交換對詩的看法及心得,興致高昂,神采飛揚。
言談之間,我不但表示了我對新詩發展的看法,同時也以一個英文系畢業生的身份,吐露了我對自己未來的抱負。
「在英文系的前輩之中,我最佩服的就是梁實秋先生。我的理由有三。第一是他能在研讀教授外文之餘,選擇自己所喜愛的文學名家,翻譯他的全集。第二是他能積極介入文壇,在自己專精的領域中,發表深刻中肯的見解,成為時代浪潮裡的中流砥柱。第三是除了學術功力外,他還有創作才能,為中國新文學在散文方面,開拓了一片新天地,自成一家,精采動人。我真希望能在出國之前,拜訪這位英文系的老前輩,當面請益,比如今後求學的指南,並完成我面謁一代散文大師的宿願。」當時我尚未察覺,梁先生還精於書畫,行書宗米趙,繪畫擅寒梅,不然一定要加上這第四項理由。
余先生聽了我的話,頗有同感。他說:「梁先生除了在學術及創作上,值得我們效法之外;在做人處事上,亦足為後學表率,這麼多年來,他堅守教育崗位,從不做出仕的念頭,有為有守,實在是我們這一代讀書人的好榜樣。我已有多年未得空去探望他,現在回國了,理當去看看,問候一下。你如有意,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同去。」
過了不久,余先生來信通知,說是已經約好了日子,是二月十九日,農曆正月初五,時間是下午四時。
記得當時梁先生住的地方離師大不遠,水泥造的圍牆,苔痕點點,淡綠色的大門,油漆斑駁,他親自應門,引我們走過一小段花徑,進入一間獨幢單層的小洋房。大家在套有沙發罩的大椅子上坐定後,便開始海闊天空的聊了起來。
梁先生知道我是英文系的畢業生後,便起身進入書房,捧出了兩本書來。一本是美國女詩人愛密麗迪金蓀(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1830-1886) 的詩選,由迪金蓀權威強森 (Thomas Johnson)編纂,是難得的善本。梁先生笑著對我說:「我在報上看過你一兩首小詩,還留有剪報,這部詩選,你想必用得著,就留著做個紀念吧!」說罷,他拿起鋼筆,鄭重的在扉頁題上了我的名字。
另一本是《文字新詮》,紅皮精裝一大冊,燙金的封面,氣勢不凡。余先生有點驚訝的問:「前幾天在中央日報上,看到梁先生為此書寫的序,但卻沒有提及作者,不知何故?」梁先生笑道:「這是陳獨秀的遺作,三十年前,抗戰初期,陳被共黨排擠,落魄重慶,中央收留他,在教育部得一閒差。陳的門生故舊甚多,想要接濟,他拒不接受。後以此書稿,交給國立編譯館,得稿六千元,以為餬口。」他感慨的說:「陳乃一介傳統書生,年紀比胡適之、瞿秋白都大,政治上則近乎『托派』,實非政治中人。以他這樣背景,當然與共產黨格格不入。他晚年在重慶,已大悟前非,傾向民主了。」
「這本書,實在寫得好!」梁先生繼續說道:「雖然其中有些觀點仍源於唯物論,但論證精詳,見解通達,是其生平傑作,最能展示他的舊學根柢。事隔多年,我認為這部稿子,仍有價值出版,在我有生之年,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接著,他話頭一轉,有一點淒涼的說:「這幾年來寫文章,寫來寫去,都寫的是一些老朋友。不過,我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死了才寫,不死不寫。前些日子,我寫了謝冰心,以為她已經死了,追懷了一番。不料近來凌叔華來信,說有人在大陸看過她。」「不過,既然寫了,也就不便忙著更改。」梁先生幽默的說:「以後總是要死的。」我想,於國內開放大陸探親的此刻,冰心在北京聽到這段話,一定是感觸良多,啼笑皆非的。(謝冰心於1999年初謝世。)
梁先生知道我是在青島出生的,頓時興起了許多回憶:「我當時在青島大學做外文系主任,聞一多做中文系主任。有一天,有一位山東戲劇學校的校長,來青大找我,說是有一女學生父母雙亡,為親友迫下戲班,情況可憐,請我幫忙,替她在大學裡找一個半工半讀的差事。我答應了,見了那女生,說是叫李平平,也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江青』。」
「江青在青大做了一陣圖書館的書卡抄寫員,後來認識了俞大維的姪子,不久便同居了。在戲劇學校畢業後,她到延安去勞軍。別人都穿得很樸素,只有江青一身華麗的打扮。毛澤東問她為何如此。她答曰:『我這是帝國資本主義下後方的現身說法。』毛聽了,大樂,認為答得好。」
談著談著,時間已晚。余先生與我準備告辭,難得梁先生談興正濃,叫我們多坐一會兒。他說:「這幾年,下午五時過後,便不出門。晚餐之後,九時入睡。不久前,孟瑤票戲,一票五百,送來兩張。起先說是要賣,後來看我沒有動靜,才改為送。我對平劇,興趣不大,更何況是孟瑤的戲。只好問她幾點開鑼,她答說是晚上七點。我便說:『我下午五時後,便不出門,九時入睡,根本無法去看好的戲。你如一定要我看,那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到我家裡來演。如果辦不到,那這兩張戲票,只有送給能去的囉!』」我們聽了,哈哈大笑,順勢起立,告辭出門。
梁先生客氣的送我們到門口,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埋怨自己:「都怪我自己訂下這本寫中文《英國文學史》的計畫。本來以為輕鬆容易,沒想到一下筆,才知道為學之不足,害得我天天要給自己惡補。早知如此,應該四十歲時,就開始寫了。如今我已經七十多了,不知何時才能寫完。」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巷口的路燈,暗暗的亮著;冬天的風,冷冷的吹著。梁先生扶著大門,說我的名字羅青,使他想起了夏菁;想起了多年前與夏菁桐油阿里山的事。他說:「大家都講,阿里山的日出如何如何!我與夏菁興沖沖地跑了去,卻覺得也沒有什麼。」說著說著,他在風中扶了一下衣領。
「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阿里山上,冷得不得了,被子太短,沒法蓋,抽水馬桶也沒有,十分不習慣。」「而且!」梁先生頓了頓:「也沒有看到日出!」
註:
十月初(民國七十六年),余光中先生來電話,說梁實秋先生八十六歲的生日快到了,他準備為梁先生編一本感性的祝壽文集,在生日當天,獻給他,希望我能夠寫一篇文章,記敘一些與梁先生交遊的往事;並且強調,事不宜遲,最好能在十月十五日交稿。
梁先生為人風趣,學問淵博,與我這個晚輩相交,自在悠遊,常常忘年。十幾年來,從他口中聽到過不少妙事軼聞,多半雋永可傳,每次拜訪他老人家,都是如坐春風,二、三個鐘頭,一晃而過。我早就想為文記敘,公諸於世。現在機會來了,當然不可放過,便在電話上一口答應下來。心想,這個題目,只要坐下來,三五千字,是一揮而就,頃刻可以成篇的。
於是,我便開始計畫,如何把與梁先生交往的情形,生動的記錄下來。我第一次見梁先生的面,是在十五年前。但在此之前,也就是二十七年前,從我上初中開始,「梁實秋」三個字,幾乎是我每日必須面對的。因為它不但印在我的初高中英語教課書上,而且也印在我念大學時片刻不離的英漢字典上。因此,我便決定從二十七年前,我第一次看到「梁實秋」三個字開始寫起,然後再寫十五年前,十四年前,十二年前……等,一路寫下來。
不料,當我寫完十五年前第一次與余光中先生聯袂同訪梁先生的經過之後,便忽然停筆,寫不下去了。一直拖到十月底,還是無法終篇。
心中正在為此納悶的時候,梁先生不幸病故的消息,出人意料之外的傳來,時間是十一月三日,政府開放大陸探親的第二天。他本來可以有機會回到他文章中、口頭上,常常提到的北平,去看看老家親人,看看他多年未見的女兒。可惜天意往往難從人願,時間總是冷漠無情。這就好像他上阿里山的經驗一樣,期待跋涉了半天,但卻沒有看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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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後現代詩的推波者羅青

〈作家的批信〉
台灣後現代詩的推波者羅青

向陽

一、


1998年8月,羅青與向陽應邀赴斯洛伐克參加第十八屆世界詩人大會合影。
農曆年前接到年輕詩人曹尼寄來《歪仔歪》詩刊第16期,這期專題是「羅青專輯」,翻閱詩刊,讓我勾起了年輕時期與詩人羅青書信往來的一段記憶。
生於1948年的羅青大我七歲,成名甚早,1972年出版處女詩集《吃西瓜的方 法》,就被余光中譽為「新現代詩的起點」,1974年更以詩的成就獲頒第一屆「中國現代詩獎」,備受年輕寫作者的欽羨。此時我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寫詩者,仍在摸索自己的詩路,尋訪自己的詩風,在賃居的宿舍讀他的《吃西瓜的方法》,對於他以語言邏輯入詩,在語言的弔詭和機鋒之中翻轉自如,自成一家之詩,特別欣賞。
以收入詩集中的〈吃西瓜的六種方法〉為例,這首詩實際上只寫了五種「方法」,羅青先從第五種「西瓜的血統」寫起,依序寫第四種「西瓜的籍貫」、第三種「西瓜的哲學」、第二種「西瓜的版圖」,到第一種「吃了再說」,血統、籍貫、哲學這些正經的陳述與最後一行「吃了再說」形成一種弔詭的邏輯與有所暗示的機鋒,略近於禪悟,因而展現了羅青使用語言的高妙;雖說有六種方法,詩中卻只寫了五種,缺的一種應該是詩人要讀者自己去想,在「吃了再說」之後,參與想像第六種方法。這是與繪畫一樣的「留白」技法,令人久索不解,卻也因而享受了參與文本的喜悅。
出版《吃西瓜的方法》,驚羨詩壇之後,1975年5月,羅青與李男、詹澈、邱豐松、張香華在創辦了「草根」詩社,發行《草根詩刊》。創刊號發布〈草根宣言〉,針對當時的詩壇主流詩風,採取強而有力的主張:
對過去,我們尊敬而不迷戀,對未來,我們謹慎而有信心。我們擁抱傳統,但不排斥西方,過去擁抱與過分的排斥,都是變態。我們的態度是了解第一,然後吸收、消化、創造。創造是我們最終的目的。同時,我們也知道要有專一狂熱的精神,創造方能有成,我們願意把這份精神獻給我們所能擁有的土地:台灣。  
這份宣言應該是出自當時擔任社長的羅青筆下,擲地有聲,一方面修正了1970年代初期戰後世代詩社《龍族》、《主流》、《大地》回歸傳統、反對西化的主張;一方面也啟發了其後出現,在1980年代發光的《陽光小集》。

二、

我與羅青初次見面,是渡也引介,在他敦化南路巷內的家中。1975年冬天,為華岡詩社舉辦「中國新詩系列講座」,我們前去拜候他,請求他的同意,他也爽快答應了。在邀請的六個演講詩人中,羅青是唯一的戰後世代詩人,頗受年齡差距大的大學詩人和同學喜愛,排在週六晚上的最後一場,聽眾居然爆滿,足見他作為當時新世代詩人領頭羊的魅力。
我也在這個時期開始向報紙副刊、詩刊投稿,羅青辦的《草根》當然是必投刊物,我認同《草根》對台灣現實和都市生活的關注,還有對新詩形式的支持和接受。大學畢業那年4月,我出版第一本詩集《銀杏的仰望》,這本詩集雖然每首詩作都發表過,還是難掩瑕疵。我將詩集寄給羅青,他很快地回了信給我:
向陽兄:十分高興看到銀杏的仰望。印刷如此精美。內容如此紮實。十年努力。沒有白廢。細讀之後。我比較喜歡花之侵以後的詩篇。你已經開始懂得如何把握及發揮你的才氣。確定方向。建立風格。特此向你恭喜。 

1977年5月羅青給向陽的信。
這封信頗有古風,以毛筆書法寫於宣紙上,看得出來他的慎重其事和關愛,這是一個享有盛名的年輕詩人以同儕身分給我的鼓勵,我保存至今,未敢或忘。
出版詩集《吃西瓜的方法》(台北:幼獅,1972)之後,羅青的詩創作如泉噴湧,先後有《神州豪俠傳》(台北:武陵,1975)、《捉賊記》(台北:洪範,1977)、《水稻之歌》(台北:大地,1981)等重要詩集出版。1984年,他的詩風開始有了新的變化,林海音為他出版了《不明飛行物來了》(純文學,1984),這本詩畫集,封面是羅青的畫,以黑粗體的書名,非常醒目。出版前,他將與詩集同名的詩作〈不明飛行物來了〉寄給我,這首詩是十行詩:
不明飛行物來了 
就在高速公路的那一邊 
非星、非燈、非螢、非火 
非任何已知物體的不明飛行物 
是一種非正式的未知警告  

警告我們千萬要 
善用我們的知識與能力 
去重新研究了解 
宇宙中萬千物質之間 
非物質的關係  

羅青詩作〈不明飛行物來了〉手稿。
這首詩以白描筆法直接寫羅青對不明飛行物的想像,想要凸顯廣浩宇宙的未必可知,物質之間的非物質成分。由於行數過少,無法加入羅青慣有的諧謔語言和想像,表現得稍不充分。這應該是他開始轉變詩風,思考新的路向的轉折詩集吧。不過這本詩畫集的推出,終究突出了羅青作為當代台灣少數集詩、書、畫三絕於一身的詩人身分。

三、

也就在出版《不明飛行物來了》之後,羅青開始認真思考繪畫美學和繪畫語言與詩語言之間的關係。這個思考,讓他發展出了獨樹一幟的「錄影詩學」,這是一個融詩與畫於一體,又將當時的科技產物「錄影帶」帶進詩的聲光和影像語言的大膽嘗試。
1986年4月,我收到羅青寄來《自立副刊》給我的一首新作〈一封關於訣別的訣別書〉:
卿卿如晤: 
提起筆 
就想給你寫信 
抓起一張紙 
三行兩行的 
一寫就寫到了 
這裡 
既然寫到了這裡 
也只有寫到 
這裡了 
就此打住 
敬祝 
平安愉快  
意洞手書 
民國七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夜 
西曆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黃曆四六八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夜  

附筆: 
信中所寫 
絕對與信中 
所沒有寫的 
任何事物 
無關  

又及: 
此信 
萬一被 
史學家 
考古家 
批評家 
編選家 
或偷窺狂 
看到了 
敬請 
視而不見 
高抬貴手  

1986年4月23日,羅青在《自立副刊》發表後現代詩作〈一封關於訣別的訣別書〉。
這首詩,對羅青來說顯然是一個重大的突破,這是他以鑲嵌和諧擬筆法嘲諷歷史的後現代詩的新的開始。這首詩以林覺民給意映卿卿的信為文本,卻重新製造新的本文,信的主文「提起筆/就想給你寫信/抓起一張紙/三行兩行的/一寫就寫到了/這裡/既然寫到了這裡/也只有寫到/這裡了/就此打住」其實毫無內容,也看不到意義,這與林覺民〈與妻訣別書〉的悲壯文本形成強烈反差,從而解構了林覺民訣別書的正典性;此外,「附筆」與「又及」部分,更以諧謔筆調強調「信中所寫/絕對與信中/所沒有寫的/任何事物/無關」,嘲諷史學家、考古家、批評家、編選家與「偷窺狂」無異。
我收到這首詩,相當驚喜,我所認識的羅青和他冷酷的語言,終於以全新的面貌出現了。我立刻將詩作發排,於4月23日見報。5月11日,我在編輯台收到他用毛筆寫的長信(共四頁)。信上除了感謝詞之外,還特別提到他的創作分期,「吃西瓜的方法集神州豪俠傳為一期,捉賊記及水稻之歌為一期,近期的不明飛行物為前兩期的變奏與加強。而主題詩不明飛行物來了,並未得到充分的發展。」接著他提到白靈和林燿德對他的批評和肯定,讓他決定整理草稿,出版新詩集《錄影詩學》;又說,這首〈一封關於訣別的訣別書〉「草根不肯發表,我在大華晚報主持的專欄也不便發表,別的地方可能無法發表」,所以就寄給自立了。對擔任副刊主編的我來說,羅青提供這篇標誌他所主張的後現代狀況的詩,是具有詩史意義的。我當即打了電話給他,表示感謝之意。
不過,這封信更重要的是他寫在第四頁的這段話:
未來十五年是科技迅速突破的關鍵時代,當無疑問,我們的詩壇需要有依依不捨的回顧詩人及聲嘶力竭的現實詩人,同時也需要探索未來的前瞻詩人。當然一個詩人也可在作品中三者兼備,或每一個時期發展其中一項,如能存乎一心,方能論運合之妙也。  

1986年5月11日,羅青致向陽信(此為第四頁)。
這就是當年我認識的開闊的詩人羅青。到了1988年,羅青終於推出《錄影詩學》(台北:書林),他以〈「錄影詩學」之理論基礎〉一篇長文代替後記,在這篇文論中他討論了台灣社會進入資訊時代的背景,指出「電視、錄影為主的傳播方式」已建立了一套「機器語言」,所以應該參酌中國繪畫的「手卷思考」,融入現代鏡頭的語言寫詩,結合詩與錄影機,創發「錄影詩」。
以今天的角度來說,科技的進步太快,「錄影詩」已成明日黃花;然則在1980年代,羅青的這本詩集將詩作和理論結合,卻是前衛也具有前瞻性的作為。歷來討論羅青詩集《錄影詩學》時多將之視為1980年代「詩的聲光」運動的一環,近來有年輕的學者李蘋芬發表論文加以重探,指出詩集中展現豐富的後現代精神和徵狀,「不僅在讀法上力求新穎突破,主體游移甚至消失的狀態也時時存在詩的底蘊中。錄影詩學實為羅青一部分的後現代文學史改寫計畫,雖未能綿長延續至今,卻能為1980 年代現代詩史標定新一層意義。」確屬有見地之言。

四、

我與羅青的詩文因緣和書信往來都集中於1970中期到1980年代。我認識的羅青是善於以前衛性的語言邏輯表現台灣進入後資本時代的詩人。他的為人謙謙有禮,有書卷氣,也有特屬於詩人的某種矜持。我感念他在我初入詩壇時的鼓勵和啟發,也感謝他將〈一封關於訣別的訣別書〉這樣的後現代詩交給自立副刊發表。
他是台灣詩壇1970年代的崛起的風雲人物,被視為「新現代詩的起點」;也是1980年陸續以《錄影詩學》的創作與理論,再開後現代主義風潮的推波者,為了提供台灣詩人和讀書界更多對後現代主義的了解,他還編寫《什麼是後現代主義〉(台北:五四書店,1989)一書,展現他對西方後現代風潮和論述的了解。
比較可惜的是,進入1990年代之後,他過去每隔十年(或十五年)就會推出具有新思維和新路向的詩作已大幅銳減,取代的是他的攝影散文集和因為頻繁的畫展出版的畫冊。多希望他以新的詩集重出詩壇,為他曾經相信的後現代以及可以改稱為「影像詩」,甚或以手機拍攝的微電影詩,來重寫他的詩的新頁。
──《文訊》402期,2019年4月1日,頁159-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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