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1日 星期六

《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 :"I see two cities: one of the rat, one of the swallow."


看不見的城市(AA0907)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卡爾維諾作品集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譯者:王志弘
出版日期:1998年

  譯者序 1

城市、文學與歷史——閱讀《看不見的城市》

.王志弘


在義大利小說家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的作品中,「城市」一直是個重要的主題,其中又以《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 1972)最為富麗璀璨,一個個城市的故事貫串成為令人愛不釋手的珠鍊,娓娓道來城市人生的迷魅。本文的評論不以文學批評為主旨,而要將這本小說放在都市研究的脈絡裏來談,連結上都市史的書寫。但是,一本在書架上歸類為文學作品的小說(fiction),以其虛構(fiction),和學院裏的都市研究有什麼關聯,甚至對都市史有所啟發呢?這是個根本的問題,也正是本文評論的線索。城市與歷史虛實真假的判準在哪裏?都市史寫作的價值與效用何在?怎麼樣才能穿透虛幻與現實的曖昧界線?被評為「魔幻寫實派」的卡爾維諾,在他的城市「文學」裏,會有不尋常的看法嗎?



這部「小說」的正文,可以輕易地區分為兩個部分,以不同的字體做形式上的標明。第一個部分是每一章各有標題的短文,第二個部分,則是每章前後馬可波羅與忽必烈汗的對話情景。

如果說這本書有一個明顯的「情節」,那就是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報告他曾經出使遊歷的各個城市的奇聞,以及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互動。不過,仔細閱讀這些城市的故事,可以發覺敘述的內容,偶爾會超出了我們所熟知的馬可波羅遊記的時空背景,例如摩天大樓、機場,以及一些後來才會出現的城市名稱(如洛杉磯)。因此,我們可以輕易地構想另一種情節,就是卡爾維諾自己透過兩個「戲偶」,將古往今來的城市故事搬演給讀者觀眾(「作者」現身說法,以凸顯小說之為虛構,正是後現代小說所指認的特徵之一:或者,這可以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史詩劇場」的「疏離效果」來比擬?)。或者,我們可以解脫對馬可波羅遊歷的時空背景預設,逕自認定書中的馬可波羅和忽必烈,有特殊的時空穿梭本領,《看不見的城市》因此不過是一部剛好有馬可波羅和忽必烈兩個角色的小說。

《看不見的城市》引用一個混雜了史實(忽必烈)和小說(《馬可波羅遊記》)的典故,其實正好點明了卡爾維諾跨越虛實分界,允許讀者多重解讀、多所思辨的「用意」(作者的用意何在,一直都是個留給觀眾玩味的題目)。

扣除了各章前後馬可波羅和忽必烈的對話,本書總計有五十五個城市故事,歸屬於十一個主題,意即每個主題有五篇故事。(這些故事的出現順序,依其標示法和出現章序,有一種結構性的關係,除了第一章和第九章各有十個故事外,各章有五個不同主題的故事,並依序每章出現一個新的主題,依標題排起來,正好是五四三二一的順序。這種有秩序的安排似乎是卡爾維諾的偏好,或許反映了結構主義與符號學的形式趣味,但是本文不擬繼續深究。)

以下依序概述這十一個主題所含括的意涵:

.「城市與記憶」

第一個主題述說城市的記憶,張開了空間與時間與事件所交織的記憶之網。不同的故事言及記憶的不同面向與內容:影像的記憶、氛圍的記憶、心情的記憶、感覺的記憶。複雜的記憶牽繞人心,與現實糾纏。不過,如果為了方便記憶(這裏出現了博聞強記的理性企圖),而強使城市不動,則城市枯萎,沉陷記憶之中,則人生枯萎。而且,經過時間的改造,城市的血脈終致斷裂,記憶中的老城市,真的只存在於記憶和影像之中,只是想像所串連起來的連續性,依然發揮了解釋、評價與影響現實的作用。

.「城市與欲望」

有創建一座城市的欲望,有一座城市所創建的各種欲望,欲望是對應著缺憾與幻想中的滿足而昇起。但是,欲望的形式與形成不全然是主觀的臆想,做為人類之活動沉積的城市,正以其固化的形式賦予欲望形式,或者說是將欲望投射在空間化的形式之中,並同時以其空間佈局,捕捉飄忽的欲望。可是,為了攏括所有新起的欲望,城市也不得不隨欲賦形,與時俱變。

.「城市與符號」

這一組故事描述城市所披的抽象符號外衣,闡釋名與實、符徵與符旨、語言與事物之間的分離和不一致,進一步點出城市的表面與內裏、燦爛與灰暗的兩分。更重要的是關於城市的論述、描述城市的那些字眼,經常取得了自存的生命,而取代了地面上的城市。弔詭的是,如果我們沒有了字詞,甚至無法想像和記憶城市,符號的外衣原來不是可以穿脫的定製衣飾,而是隨著城市一起成長變化的表皮,緊緊黏著城市的筋肉。

.「輕盈的城市」

這些故事說的是城市組構的「原型」:千井之城地底湖的構造、欲望與城市形式配搭而造起的城市、只由水流的管線構成的水神之城、工作和玩樂兩個半邊拼合而成的城市、吊掛在山谷上的繩索之城。這些故事以不同的切面,講述構成一座城市的骨架、結構或原理。這些或許不為居民所識的原理,並不因此減損其左右城市命運的能力,並且經常在據之而構築起來的傳說、神話和宗教上,顯露其若隱若現的身影。

.「貿易的城市」

在貿易的城市裏,交換的不僅僅是金錢與貨物,同時進行的還有記憶、欲望與眼光的交換,身分、角色與生活的交換,乃至於整座城市的交換。在交換的時刻裏,交換的各方也建立了關係,而這些關係經常是固定模式的重複,交換常常只是元素的互換,而非結構的轉換。不過,在交換的過程裏,在關係的網絡裏,移動通行的路徑是如此繁複多樣,即使關係的結構不變,往來互動的方式卻無窮盡。

.「城市與眼睛」

這一組故事說的是觀看,是觀看所預設的一段距離與位置,是觀者與被觀者的對應。一座城市的形貌隨著觀看的心情、立場、角度與生活方式而定。每一雙眼睛裏映照著一座城市,千百萬雙眼睛裏映照出來的城市所構成的混合體,是否正好是地面上的那一座城市呢?

.「城市與名字」

城市的名字將關於城市的論述和字詞都凝縮起來,成為一句咒語。城市的名字與實質,城市的論述與現實,論述與記憶之間,總是有差距,但正是有這些差距所展開的空間與時間,人與城市才得以存活,而不致窒息。城市的名字歸予城市的所在地,還是歸予造就城市的活動和人?或者根本就是歸予名字所喚起的記憶和景象。城市名字的更替與維繫不僅是歲月與地理的轉移,同一個名字底下,有著城市的錯亂系譜,以及古老城市之名的榮光所促動的建構系譜的欲望。

.「城市與死亡」

死亡不僅是時間的斷續,也是空間的隔離。這一組故事講述城市裏人的世代承遞,以及結構的長期變化。死去的不是已經消失而不再存在,死亡是一個現存的範疇與領域,散佈在城市、言語和實際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過去的」對於活著的,進行中的事物,仍有其模塑的力量。如果誕生使得存在有希望,那麼死亡使得存在更為真實。

.「城市與天空」

這一組城市與天象的故事,視天空為城市(人世)的理想、欲望與真理之所在,天體的運行法則,經常被視為城市組構的原則。天空也代表一個全盤的視野,由此可以偵知和觀測我們置身城市的織理之中,所看不到、察覺不到的事物或道理。但是,天象與天體不正是人類世界的投影嗎?那麼到底哪個是原理或根本的所在呢?

.「連綿的城市」

都市的蔓延與自然世界的被侵吞,是卡爾維諾在這組故事裏為之歎息的現象。現代城市的廣袤,是城市向外擴張的結果,而且城市是一個消費與製造垃圾的核心,將殘餘推擠到邊緣;而都市景象的重複,使得不同都市的名字失去了實質的差異。最終,都市成了沒有外在,沒有自然,沒有一個可供逃離、脫身和反省觀照的對立面的龐然怪物。

.「隱匿的城市」

潛隱的、看不見的城市,不是目光之所不能及,而是心神不在之處,是被忽視的地方。隱匿的城市是想像、欲望、記憶、死亡、記號的包被之處,看不見的絲線穿透綁縛了意想不到的人事物的組合。這些隱匿的東西也許一直存在,但看來像是只在一瞬之間,或許只有在日常生活剎那的裂縫裏,才能見到與察覺。只有以不同的眼光,懷抱好奇,於不疑虛有疑,才可以照亮這些角落。



其實,十一個主題或隱或顯穿插出現在每一個城市故事之中,而不拘限於標題。藉由忽必烈和馬可波羅的對談(聽故事者與說故事者的關係),卡爾維諾傳達了另外幾個重要的訊息,都是有關敘事與論述的建構,以及真實和虛構之難分:

1、習得忽必烈的語言之前,馬可波羅以物品的搬弄,配合了手勢來表達,雖然在意義上不像語言那樣精確,卻因此有多重解讀的可能,聽者與讀者可以自在地想像,也可以索性略去不理,有參與其中一起操演的空間,不必像聽熟悉的語言一樣,必須逐句逐字依循規範,而被綁縛在僵硬細密的正文之中。據此,《看不見的城市》就是一則則的寓言,是有言外之意,而讀者必須自行思索的寓言。

2、論述沒有窮盡之時,總是有可以繼續說的東西,這不是因為無法造就一種論述的原則或規律,來掌握一切可能被提及、被描述,因而可能存在的事物(以論述來捕捉現實,已是好幾代人的意圖),而是因為論述背後總是有浮動漂移的欲望,使論述一直編織下去,甚且論述談論的就是論述本身,而真實則只做為論述(欲望)的對象而存在,不再有一個論述之外獨立獨存的真實可以辨視出來。

3、但是,在論述停歇之處,我們也總是摸得到、看得著的城市,是否就是真實之所在了呢?真實是在石塊灰泥之中,是在人的活動往來之中,還是在心情與感覺之中,是在於飢餓和死亡?當我們反思之際,論述又潛身而入了(因為思想總是透過論述進行)。但是無論真實是什麼,以及真實是否能被探知,若無一設定的「真實」做為基礎,論述也無從著根生長,因為論述總是有一個對象(即使那個對象是論述自身,此時,論述即真實本身)。

4、無論如何,論述要不抽象乾枯,便要經常有欲望、記憶、驚奇、幻想、感覺、身體的活水灌注。

  譯者序 2


1、論述中的城市與城市中的論述再現與現實

《看不見的城市》是關於城市的論述,也是閱讀了城市之後的記錄,因為誠如賀龍.巴赫德(Roland Barthes, 1986:92)所述:「城市是個論述……我們僅僅藉由住在城市裏,在其中漫步、觀覽,就是在談論自己的城市,談論我們處身的城市。」據此,城市本身足有意義而可讀的正文,而且城市正文的寫作者,正是生活其中的人,透過人的實踐(居住、漫步,及其他種種活動),不斷書寫城市。當然,城市不像語言一樣有一定的字彙和語法,但也有其慣用語和發言立場。當然,視城市為論述的同時,已經引發了論述的材料,以及發言者和接收者是誰的問題,這也連帶了「城市是什麼?這個字所指為何?」的問題和「再現(rcpresentatipn)與被再現之現實的區分」的問題。

論述的材料不僅是語言,也是任何能形成有意義之連繫的事物,亦即具有表意作用(signification)的事物;論述的發言者不僅是人,也是具有發散、溝通意義能力的事物與活動;論述的接收者不僅是有理解意義能力的人,也是受論述所影響的事物和活動。其實,在這麼界定的時候,以語言或象徵體系為再現,以物質為被再現之現實的傳統觀點,已經動搖了,因為此時語言本身可以是再現的對象,而物質與實踐也可以是再現之憑藉。

這裡所蘊藏的再現/真實,已經是一個多重視點/多面體(多重現實)的講法。由於論述之憑藉是多樣的(不僅僅是話語),發言者、接受者也不定於一尊,再現就足多重視點的再現,而做為論述之對象方能被我們知覺到的現實,遂成為一多重現實[是否有一個真實不虛的現實在論述之外存在,在此是一個置入括弧的問題]。詳言之,現實是多重的,論述也是多重的:以論述來談論城市,但城市本身也是論述;可以話語、以石頭灰泥、以身體姿勢、以行動來發言,也可以話語、石頭灰泥、身體姿態、行動做為論述的對象。據此,城市也是多重的了,因為城市使存在於關於城市的多重論述(discourses of cities)和做為論述之多重現實的城市(cities as discourses )之間。

《看不見的城市》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已經暗藏了現實的多重性與論述的多重性。卡爾維諾在「文學裏現實的諸層次」(1978)一文中,提及文學作品有許多層次的現實,而文學正是立基於這種多層次的區別之上,如他所舉的例子:「我寫道荷馬說尤里西斯說:我曾經聽過女妖的歌唱。」我、荷馬、尤里西斯、女妖這幾個主體,都位居文學敘事的不同層面,所牽連的是不同層次的現實(真實與虛假的問題在此就不是根本的了,因為真假成了在不同層次隨論述之運作[別忘了,這是一種權力關係的牽扯] 而變動的性質,是鬥爭的標的,而非先驗的存在)。

這裏關於論述、再現與現實的講法,會讓人聯想到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 1983)的擬像(simulation)與過度真實(hyper-reality)的提法:到了擬像的年代,已經沒有再現與被再現的對象之間是否符應的問題,因為擬像取代了現實,擬像之外沒有現實,只有比真實還真的「過度真實」。但是多重論述和多重現實交纏的提法,卻不取消現實的存在,而是指出現實及其論述的不可割離,以及論述與現實的多源多樣。而且雖然現實的各個層次區別,是(透過論述)建構出來的,但是這些建構並非純屬心靈產物,而有其物質性的經驗和實踐為基礎,也就是說,論述有其物質性(亦即,透過多重多樣論述的區劃分類與再現中介而得以被感知、理解和「觸摸」的多重多樣的現實,正是這些論述所以會存在的基礎。以論述本身為論述對象的論述,只是說明了論述與現實、再現與被再現者之間的模糊界線。這種界線在哪裏,其實也是論述鬥爭的目標之一。)

2、都市經驗與記憶:複雜多樣與世界縮影

《看不見的城市》以城市做為鋪陳作者對人類狀況的觀察與意見的場景,這並非偶然,因為城市正是人類世界之縮影,是「複雜多樣」的體現之處。

賀龍.巴赫德在《艾菲爾鐵塔》(1979)一文中,寫道:「鐵塔最終同一切重要的人類場所具有的基本功能——自給自足——重新連結起來;鐵塔可以獨立自存:你可以在那兒夢想、吃喝、觀賞、理解、驚嘆、購物;正像在一艘郵輪(這是令孩童夢想的另一個神奇對象)上一樣,可以感覺自己與世隔絕,但仍然是世界的主人。」(p.17)。城市其實正是最為整全的鐵塔和郵輪,它包容了驚奇和差異,是奇想的實現之地,是一個自足的世界。此外,巴赫德也提到:「城市是我們和他人相遇的地方……城市中心被認為是社會活動交換的地方,而且……這是一種情欲的活動。城市中心總是被認為是顛覆性力量、決裂的力量,以及遊戲的力量作用與會遇的空間。」(1986:96)。城市中心正是城市的複雜多樣最為明顯而誘人的所在。

人類為了求生存,總是要對周遭環境的利害之處有所了解,因此,對於身處環境之全貌的探知,一直是人類潛在的欲望。一方面城市以其複雜多樣,激發了更強烈的探求全貌的欲求,另一方面,城市也正以其無所不包,而成為構想整個人類世界的模型,成為全貌之縮影。在艾菲爾鐵塔上遠眺的快感,正是對於複雜多樣的城市織理,有了全盤掌握的快感,有了掌握城市所體現的世界的快感,是一種知悉和擄獲全局的滿足感。

都市的經驗與記憶,在每個時代一向是以其多樣性為根源。但是在工業化進行之際,都市的急遽擴張,為這種複雜多樣帶來了新的尺度,新的強度和節奏。快速繁複的變化,使得感官所接受到的景象和訊息,成為片斷化、流轉不居的拼貼。此時,全局全貌就顯得更難猜想掌握了。

所以,都市經驗一方面是身陷一種結構性的總體的感受,一方面又是支離破碎,難以分類的紛雜,《看不見的城市》在其故事裏,同時展現了這兩個層面(例如城市與天空系列隱含結構性的整體,城市與符號系列則指涉城市之紛雜多面)。

3、城市史的建構與解構文學、歷史與政治

回到本文前言所提的問題,一本「文學」著作對都市史的研究有何意義?文學與歷史研究有何關係?都市史研究的價值與效用何在?這些問題牽涉的乃是文學、歷史(或一般人文社會科學)與政治之間的關連。

卡爾維諾在(哲學與文學》(1986:39-40)一文中提到:

哲學和文學是互鬥的對手。哲學家的眼睛穿透世界的幽味昏暗,剔除它的血肉,將紛雜多樣的存在事物,簡化為一般性觀念之間蛛網一般的關係,並且制定了法則,棋盤上一定數目的卒子,便根據這個法則移動,而窮盡可能是無窮的組合方式。作家走過來,用國王和王后、騎士和城堡代替了抽象的棋子,它們各有稱號、特殊形狀,以及一系列皇家的、似馬的,或教士的屬性;作家不要棋盤,他們鋪展了一大片塵土漫散的戰場,或是狂風暴雨的大海。所以,遊戲規則至此已經被顛轉了,揭顯了一個和哲學家截然不同的事物之秩序。或者,這時候發現這些新遊戲規則的人又是哲學家,他們匆匆跑回來,證明作家的所作所為,可以被簡化為哲學家自己的各種操作之一的項目,而個別的城堡和主教,只不過是一般性的觀念披上了外衣。因此,爭辯持續進行,兩方都相信在征服真理(至少是一個真理)的路途上,叉向前邁了一步,但同時也十分清楚他們用以建構的材料,跟對方一樣,都是字詞。但是字詞有如水晶,具有許多不同性質的切面和旋轉軸,隨著這些字詞水晶擺放的位置,以及這些偏光的表面如何切割和層疊錯落,光線就有了不同的折射。哲學和文學之間的衝突,不需要解決。相反地,我們只有認為這種衝突是恆久的且時時更新,它才能保證字調的硬化症不會像一層冰一樣封住我們。在這個爭戰中,兩位競逐者不能將目光從對方的身上移開,但是也不能逼近而置身同一個角落。

哲學(乃至於一般社會人文科學)與文學都是從事論述的編纂,只是它們自認是在不同的層面掌握真實,並且因此在不同的戰線從事論述的戰鬥。戰場上,真與假的問題就沒有標準答案了(真假已經成為操弄的標的),重要的是能夠獲得勝利(當然,戰鬥有其目標,而非盲目爭鬥)。因此,文學和「學術研究」兩者,至少在扣連上政治(權力關係的拉扯)時,哪一個最接近真理的問題可以先擱下,而要考量彼此如何在論述戰鬥上相互支援。據此,都市史(不論是文學中的都市還是歷史研究中的都市)的效用與價值,除了「鑑往知來」之外,主要就是扣連在政冶行動上了(若從知識、權力與論述的糾結來看,寫作初始就脫離不了政治)。

卡爾維諾在《文學的政治正用與誤用》(1976)一文中,提到文學的政治用途的兩種誤用:(1)文學的作用在於說出已經由政治所擁有的真理,(2)文學是永恆的人類情感之所歸,是政治經常會忽視的人類語言之真理所在。以及三種正確用法:(1)替沒有聲音的說話,賦予沒有名字的一個名字,特別是那些被政治語言所排除或試圖排除的,(2)安置一種語言、視野、想像、心靈努力、事實之關聯的模式,創造一個對於一切行動計劃——尤其是政治行動——都很重要的既屬美學又是倫理學的價值模型,(3)認識到文學是一種建構,其中所包含的訊息,作者本身也不全知道,文學除了作者的部份之外,總是有一個集體與匿名的部份,因而推知政治也必須如此自我認識與自我質疑。

文學與政治的關係如是,「學術研究」與政治的關係也離此不遠。都市史(文學與歷史研究)做為論述之戰鬥,做為政治行動之一環,正是要站在某些特殊立場發言、賦予名稱,以及從事解釋,要建構一個可以展開行動的歷史計劃,卻又清楚理解到這個計劃乃是建構,而非永恆之真理,神聖而不可侵犯,這是都市史寫作的效用與價值所在,也是文學與學術研究的共通精神。《看不見的城市》正是卡爾維諾針對一個古老的論題:城市是什麼?以及後面一個更廣泛的問題:人的社會是什麼?而編纂的參與論述戰鬥的利器。



選擇馬可波羅的故事做為講述城市的佈景,有什麼意蘊呢?除了義大利威尼斯這個永恆的隱喻之城外,馬可波羅這個角色做為一個溝通東西方的旅行家,做為一個說故事者,他是一個漂移的論述編造者:他不僅僅是在時空旅行,也在他的心靈中旅行,漂移的位置,正對應了漂移多變的論述。

但是,觀覽《看不見的城市》,令我們感動的不是馬可波羅的博聞或奇異經歷,而是他在拜訪和講述不同的城市時,一慣不變的仔細用心和人文關懷。人道主義或許會讓我們無法冷酷地分析社會的現實,找出戰鬥的最佳位置,而沉陷在浪漫的幻想或情緒之中,但是這種幻想和感情,卻是支持我們不畏挫敗、繼續前行的動力。


參考文獻

Barthes, Roland

1979
"The Eiffel Tower", in The Eiffel Tower and Other Mythologies. trans. by Richard Howard. Howard. New York: The Noonday Press. pp.3-17.

1986
"Semiology and the Urban", in M. Cottdiener & Alexandros Ph. Lagopoulos(eds.) The City and the Sign: An Introduction to Urban Semio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pp.87-98

Baudrillard, Jean

1983
Simulations. trans. by Paul Foss etc. New York: Semiotext(e).

Calvino, It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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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
"Right and Wrong Political Uses of Literature", Paper read at a symposium on European politics arranged by the European Studies Program at Amherst College, February 25, 1976. Also in The Uses of Literature. pp.89-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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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
The Uses of Literature. trans. by Patrick Creagh.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寓言魔法師鑄造後現代乾坤——翱翔卡爾維諾的綺麗世界

.南方朔
1985年,當卡爾維諾逝世時,他仍在寫最後那本《在美洲虎太陽之下》(Under the Jaguar Sun),他要把五種主要的感覺藉小說而呈現。讓人遺憾的是,他只寫完吃、聽、嗅三覺,留下了無人可以彌補的缺欠。而這時他只不過六十二歲。

單單以卡爾維諾寫吃作為例子,就可以看出他的想像是如何的奇幻有致。一對夫婦到墨西哥旅行,由異國的食物和佐料,早期的以活人獻祭的儀式,而推論出愛慾的本質即是相互的啃嘴撕裂與吞嚥。吃或被吃竟然可以寫到如此的深入程度。

而這就是卡爾維諾——當代最奇特,想像力無法揣度,而又不斷替小說尋找新邊疆的卡爾維諾。在他的小說世界裏,電子、原子、分子等無機物可以談戀愛,青蛙恐龍的人格化被賦予歷史哲學的奧義。故事裏的人可以被切成兩半,各自衍展出不同的情節,甚至紙牌也可變身成了主角,人的感覺可以藉著角色的設定而被擬人化……。卡爾維諾的想像世界從來不曾在任何一處作長久的停留。他的父親是長期在加勒比海地區服務的農藝學家,他誕生於父母即將束裝返回義大利的那個驛馬星動的時刻。卡爾維諾後來自剖道:「或許這個未出生的經驗影響了我的一生,我一直追求外國式的神奇。」不止他的小說世界裏,「主角」的可能性被極大化,在實體上,他的小說地無限的向每個領域伸展。他用小說講今古混同的寓言,用馬可瓦多這個虛構諧趣的小人物來探索現代都市的荒誕以及人對自然的追求,這是喜鬧諷刺的小說。除此之外,他還用小說來呈現宇宙的創生和物種的進化,用小說來闡釋符號語意學和歷史哲學。他的小說是各種不同寓言所組成的辭書,這些辭書編織成複雜變幻的意義網路。卡爾維諾也自剖的說過:「所有的小說都起源於傳奇和寓言,它們組成了影像,影像堆疊出意義的網路!」

因此,卡爾維諾用小說來講故事是一流的。他的作品總是予人意外的驚喜!「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的寫!」而他無論以任何形式來呈現,他的作品總是如他自己所說的:「我們義大利的寓言故事總是在談愛與命運。」

而真正讓小說研究者驚訝的是,近代的小說家們總是嘗試著要從古典寫實主義的桎梏下獲得解放,「意識流」打破了時間的桎梏,寓言式的筆法打破了空間的限制,但「作品」與「作者」的相連不可分卻是終極難解離的孿生嬰,這是小說可能的最後枷鎖,而60年代末以後,與當代法國主要作家思想家合組「未來文學研究組」,每月在巴黎集會一次,為該「研究組」要角的卡爾維諾卻以他的超級想像力這樣的設想:「我可以寫一本被火燒掉一半的小說,「我」乃是「我的小說」的負擔,我一直在思考,當「我」不存在時,「我」將如何寫作。」他的這個想法,後來即蛻變成《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早已成了「後現代小說」的新經典,它的意義,也被不斷解釋,而最真切的意義或許是「當我不存在時,我將如何寫作」這個最基本的命題,因為它是近代文學中「作者」將自己解消掉的首次嘗試。

閱讀卡爾維諾的作品是一種空前的愉悅。他的作品絕不艱澀,他也從未用大河式的滔滔文字來驚嚇讀者,相反的卻是,他的作品幾乎可以說都是寓言或傳奇,在簡短的空間裏承載高度想像的模稜內容。卡爾維諾自己說過:寫作是一種視野,拉得愈高,也就愈能看見真實。他自己也曾論說過純屬幻想的《格列佛遊記》絕不比巴爾扎克的寫實小說更不真實。卡爾維諾的超級想像力是真實的。他畢生最推崇的小說是史蒂文生的《金銀島》,認為它好看,有想像力,令人快樂。由他喜歡《金銀島》這件事,其實已為它的想像力作了注腳!除了《金銀島》之外,他最推崇的詩人則是悲觀的義大利象徵主義詩人蒙地利(Eugenio Montale)。想像超級發達,不斷為小說的各個面向探索新的邊疆,而自己則反覆在愛、命運、歷史等最基本的地方探尋它的蒼茫,這就構成了卡爾維諾的全部。

近代作家裏,寫實作家由於突出作為作者的「我」,多數是自我意識強烈的理性主義者——不論他們相信的是那種理性主義。而著重象徵感覺者,多少難免有些紈性格。而「後現代作家」則因祕思神話的一定排除,經常依違在犬儒嘲諷和洞明世事的睿智與豁達蒼茫之間,而毫無疑問的,卡爾維諾乃是後者——他曾是義大利共黨黨員,1956年匈牙利革命後退黨,但他說:「我仍是左派,只因我不願成為右派,這乃是我們這種老輩的忠誠。」「我不是改革者,因為有太多壞的改革,因而我不再相信它。」這種對現實政治社會事務的逐漸冷淡過程,遂有了他逐漸發展為以想像力為主體的創作生涯。根據他的想像發展過程,卡爾維諾的創作大體上可分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1947年的《蛛巢小徑》,它是自身二次大戰期間經驗的重述,屬於「新寫實主義」的黨派性作品。但卡爾維諾旋即放棄了這種創作方向。

第二階段為50年代,對黨派性活動趨向冷淡後的卡爾維諾倒回到義大利的寓言傳統之中,將寓言以奇幻怪誕的方式呈現。「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屬之。《分成兩半的子爵》所寓意的乃是冷戰結構下分裂的世界,《樹上的男爵》則有自我影射的含意——它等於卡爾維諾日益脫離政治黨派化活動的宣告。

第三階段乃是60年代,它以《宇宙連環圖》和《零時間》(T zero)為代表,這兩本心書裏Qfwfg乃是許多篇章的敘述者,它是電子,原子等無生物,也是軟體原生動物,兩棲動物等生物,整個宇宙的形成與進化被擬人化,而在擬人化的過程中又被賦予哲學討論的意義,情愛的滄桑,歷史的茫茫以及命運的變化等都被鑲嵌了進去,它們是卡爾維諾最具可看性的作品!任何人都不可能不瘋狂般的喜好,小說原來可以這樣寫的!原本即專攻科學的卡爾維諾,將他的物理學和微積分,生物學搬進了小說之中。

第四階段乃是60年代末期之後,他的思想接上了法國的結構與後結構主義,尤其是羅蘭巴特。《如果在冬夜,一個放人》,《看不見的城市》,《帕洛馬先生》等作品皆屬之。它們有許多都可以用羅蘭巴特的學說來加以詮釋。其中,最讓人喜愛,充滿了語意符號學奧義的乃是《看不見的城市》與《巴羅馬先生》。《看不見的城市》說的是城市,兩寓意的其實是人類文明的總體形相,《帕洛馬先生》則是一種自省,關切的是人世、時間、空間等一切的終極。在這兩本小書裏,想像和智慧凝結成深刻的歷史洞識,至少對個人而言,不曾讀過那麼耐咀嚼的文學作品。多年前從《看不見的城市》裏首次接觸卡爾維諾,或許別人不會相信,那本書的英文版個人竟反覆看了三次!

卡爾維諾的作品是好看至極的寓言,想像力游移且豐富,什麼樣的腦袋才寫得出這樣的作品!他是公認的戰後義大利最傑出的小說作者。他的逝世,不但對義大利人,甚至對世界文壇都是一種震驚。他逝後,遺孀艾瑟(Esther Calvino)陸續將遺稿以及從前未曾結集的舊作陸續出版,九四年初新出的是五篇回憶文章組成的《到聖喬凡尼的路上》(The Road to San Giovanni),聖喬凡尼是年幼時他父親農場的所在地。一個書評者在評論此書時,劈頭一開始就說:包括卡爾維諾在內的數名作家近年來未享長壽即逝世,留給義大利文學的空檔還未恢復。一個才情傑出的作家之死,是不可能恢復與彌補的缺憾。在近代文學裏故事講得好的多矣,形式創新者多矣,然而能將事務的關係、世界、命運、文明等請到深刻的卻如此稀少,許多作者可以被忘記,而卡爾維諾則註定是會被愈來愈記得的少數人之一。
Invisible Cities (ItalianLe città invisibili) is a novel by Italian writer Italo Calvino. It was published in Italy in 1972 by Giulio Einaudi Edit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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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城市》(義大利語:Le città invisibili,英語:Invisible Cities)是伊塔羅·卡爾維諾文學作品之代表,一直都受到各地的讚揚。同類的小說包括:《命運交叉的城堡》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小說內容[編輯]

馬可波羅到達已經年老的忽必烈大汗皇宮中,向大汗講著他在帝國所見到和遊覽的城市
「看不見的城市」是不存在的城市,卻是完美的,存活於(馬可波羅或忽必烈的)腦海中,由所有不完美的城市的不同優點組合而成。忽必烈十分渴望找到這座城市,但聽過馬可波羅對其他城市的描述後,大汗就知道它根本不會以城市的形式被建造出來。

評論[編輯]

此小說共分成9個章節,每章的首尾皆為大汗和義大利人的對話,最具哲學性質; 其餘的都為馬可波羅的口述,時以隱含的方式,時以直接的字詞,表達出各種城市的概念和存在及消亡的原因(還有城市與記憶欲望符號名字眼睛天空死亡等之關係)。

人物身份[編輯]

在這裏的人物身份都不明確:亦可說所有人都是這裏的人物,例如:「我」即為馬可波羅; 「你」和「旅人」即為忽必烈和讀者等等。




女巫求卜Marozia的命運:老鼠之城 vs 燕子之城

"I see two cities: one of the rat, one of the swallow."


Marozia



A sibyl, questioned about Marozia's fate, said, "I see two cities: one of the rat, one of the swallow."
This wa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oracle: today Marozia is a city where all run through leaden passages like packs of rats who tear from one another's teeth the leftovers which fall from the teeth of the most voracious ones; but a new century is about to begin in which all the inhabitants of Marozia will fly like swallows in the summer sky, calling one another as in a game, showing off, their wings still, as they swoop, clearing the air of mosquitoes and gnats.
"It is time for the century of the rat to end and the century of the swallow to begin," the more determined said. In fact, already beneath the grim and petty rattish dominion, you could sense, among the less obvious people a pondering, the preparation of a swallowlike flight, heading for the transparent air with deft flick of the tail, then tracing with their wings' blade the curve of an opening horizon.
I have come back to Marozia after many years: for some time the sibyl's prophecy is considered to have come true; the old century is dead and buried, the new is at its climax. The city has surely changed, and perhaps for the better. But the wings I have seen moving about are those of suspicious umbrellas under which heavy eyelids are lowered; there are people who believe they are flying, but it is already an achievement if they can get off the ground flapping their batlike overcoats.
It also happens that, if you move along Marozia's compact walls, when you least expect it, you see a crack open and a different city appear. Then, an instant later, it has already vanished. Perhaps everything lies in knowing what words to speak, what actions to perform, and in what order and rhythm; or else someone's gaze, answer, gesture is enough; it is enough for someone to do something for the sheer pleasure of doing it, and for his pleasure to become the pleasure of others: at that moment, all spaces change, all heights, distances; the city is transfigured, becomes crystalline, transparent as a dragonfly. But everything must happen as if by chance, without attaching too much importance to it, without insisting that you are performing a decisive operation, remembering clearly that any moment the old Marozia will return and solder its ceiling of stone, cobwebs, and mold over all heads.
Was the oracle mistaken? Not necessarily. I interpret it in this way: Marozia consists of two cities, the rat's and the swallow's; both change with time, but their relationship does not change; the second is the one about to free itself from the first.

The Invisible Cities by Italo Calv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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