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日 星期二

憶 盧炎 -----張己任


張己任十方樂集音樂劇場



(這是十ㄧ年前寫的舊文,文章有點長)

憶 盧炎 -----張己任

十月一號早上十一點十五分左右,接到馬定一的電話說盧炎老師剛剛走了,我跟黃維明兩人趕到內湖的三軍總醫院四十二病房時已是十一點四十分前後,望著躺在病床上已毫無氣息的盧炎,心頭禁不住想起三十八年前跟他相識的一些情景……….

一九七零年我考進紐約「曼尼斯音樂院」(Mannes College of Music)專攻管弦樂指揮,入學考面試中的一位教授是音樂理論界的大師卡爾‧夏克托(Carl Schachter),他問我從那裡來,當他知道我從台灣來時,就問我:「Do you know Yen Lu ?」 我想Yen Lu 是誰?我在台灣好像沒聽過這個名字,就說不認識。夏克托點點頭接著說:「He is a good composer, from Taiwan and a very good man! You should know him!」

入學後的第一堂課是「聽音練耳」(Dictation and Ear Training),老師是位已在「曼尼斯音樂院」教了三十四年的瑪麗‧鮑爾絲女士(Marie Powers),知道我從台灣來時,也問我一句:「Do you know Yen Lu ?」我的回答當然也是不知道,沒想到她跟夏克托ㄧ樣也接著說:「He is a good composer, from Taiwan and a very good man! You should know him!」我那時就心想這個Yen Lu 是何方神聖?怎麼Mannes的老師們對他的印象相同到會講ㄧ樣的話?我對這個”Yen Lu”一下子不僅充滿了好奇,也希望能趕快認識他!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那時他還是「曼尼斯音樂院」的學生,好像已經讀很久了,當時他還剩一堂課。那時在「曼尼斯音樂院」從台灣來的學生除了他,只有我一個,他好像也不怎麼與老師及學校連絡。

有一天我早到學校在教室外正無聊的等待時,我見到一位年紀不算太年輕的中國人,身上穿著深藍色的上裝、淺色的褲子,打著深色領帶,手拎著007的公事包上樓來,看到我似乎想跟我打招呼,又似乎不好意思的轉轉身想離開,我忽然心血來潮,開口用國語問他是不是Yen Lu?他這時才正視我,很正經的說:「我的英文名字叫Yen Lu, 中文叫Lu Yen!」就這樣我認識了外國人口中傳說的Yen Lu,中文的「盧炎」!

之後的第一年,由於我忙於應付學業與盧炎的交往不是很多,只知道他除了忙於畢業、也忙於在ㄧ間叫Seasaw 專門出版當代作曲家樂譜的小公司,在那家工司他花最多時間的卻是寫譜,寫別人的譜!(這也是為什麼他自己的樂譜手稿總是那麼乾淨清楚的原因吧!)

ㄧ九七一年盧炎自「曼尼斯音樂院」畢業了,同時也很高興的告訴我他成了當時很有名氣的作曲家馬里歐‧大衛朵夫斯基(Mario Davidovsky, 1934- ) 的學生!那年的整個暑假,我在康乃迪克州打工,九月中回到紐約市準備返校上課時,原來我租屋的房東卻告訴我因為有住戶抱怨我練琴「太吵」,請我另覓住所或把鋼琴搬出去!一時之間讓我不知所措,盧炎知道了這個情況就主動的說可以搬過去跟他同住,我雖然一再要求分攤房租,他卻堅持不收,他說他運氣好,他租的公寓雖舊卻有兩房ㄧ廳,而且是屬租金限漲(rent control)的類型,ㄧ個月房租才付美金六十元。(那時我一個狹窄的套房房租就要美金四十元)他又說他暸解一邊唸書,特別是唸音樂,一邊打工是很辛苦的,他目前有一份算是固定的工作,房租不是問題,還說我不搬來住他也ㄧ樣要付房租。就這樣我搬進了盧炎在東九十四街與第一大道邊的公寓,後來我才知道馬孝駿(馬友友的父親)也住在東九十四街,不過是在靠近公園大道(Park Avenue)高級住宅區那一端。

盧炎把他的工作室讓給我用,他把「辦公桌」搬到較大的臥房內,所謂「辦公桌」其實是ㄧ張畫板,盧炎用來寫譜用的,也算是他賺錢的工具。搬進去的第一天,他說要煮晚餐給我吃,在廚房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只會把東西丟到水裡煮!我說那讓我試試吧!好在我自初中起就常煮飯煮菜的,對廚房並不陌生。以後只要我們在家用餐,煮飯的事就由我打理了。

與盧炎同在一屋簷下,我對他的認識也多了。在他家中好像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卻有一組不錯的音響及很多二十世紀當代的音樂唱片,那些唱片在當時都算是很貴的稀有品,他告訴我這些都是老師開的「藥方」,接著他跟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來美國最大的目的是學作曲,他到紐約之前先到密蘇里州去念了一年,他很努力的研究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而且也仿造史特拉文斯基的風格寫了一首作品,自以為很懂「現代音樂」了!沒想到到了「曼尼斯音樂院」把作品給老師威廉‧塞德門(William Sydeman, 1928- )看後,塞德門卻嘆了一口氣,告訴盧炎說他做的不是「現代音樂」,要認識「現代音樂」的補救方法唯有多聽「現代音樂」,於是開了許多唱片曲目要盧炎去聽!這就是盧炎家中有那麼多唱片的原因。為了學習,盧炎幾乎把所賺的錢都花在唱片上了!聽了一些時間後他才開始對「現代音樂」有了瞭解!只是我跟他同住的那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卻很少注意到盧炎聽那些「藥方」,可能他已經「藥到病除」了吧!反而經常在聽馬勒,最常聽的是馬勒只寫了一個樂章的第十首交響樂Adagio!

盧炎在那時就給我看過他的作品,那時他完成的作品不多,好像只有三首,其中最引起我興趣的是《七重奏》,他跟我解釋,這首曲子算是他的第一首「現代音樂」,其實是一首「習作」,是在學校上課時的作業,沒想到寫出後卻很受老師的讚賞。正好還有演出的錄音,我很喜歡這首作品,三天兩頭就請盧炎放給我聽。盧炎雖然口口聲聲說這首作品還不成熟,但也看得出他很得意。他也告訴我,美國出名的作曲家西格麥斯特(Elie Siegmeister, 1909- 1991- - 我當時只知道Siegmeister 出名的一套和聲學書“ Harmony and Melody”, two volumes (1965–66)的作者)看了《七重奏》後說作曲家就是要寫這種有感情、卻不玩弄技術的音樂。
我感覺到這首《七重奏》讓廬炎對自己的作曲能力信心堅定不移。盧炎談到《七重奏》時,常會說沒有ㄧ些對位的功力是寫不出這首曲子的,因此,他對蕭而化非常的推崇。蕭而化一直對盧炎很有耐心,盧炎說自己比較笨,學習的速度比別人都慢,可是蕭而化還是把盧炎的對位底子打的很扎實。

跟盧炎熟了,他就跟你無所不談。對他自己過去的事也談的「很樂」,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被切掉大半個胃的故事。有一天我們閑逛經過在阿姆斯特丹大道(Amsterdam Ave) 的「聖路加醫院」(St. Luke’s Hospital)時,他指著這家醫院說在一九六六年這家醫院救過他ㄧ命!我試著用第一人稱來轉述:

「那年年初我在新澤西州一家叫Glodman Hotel 中的餐館打工,每天要從皇后區轉三趟車上班,有一天我ㄧ踏進餐館的廚房,工頭ㄧ見到我就驚叫了ㄧ聲,”Yen, you look terrible, go home and see a doctor!”說著就用手推我出門,我莫名奇妙的想著我沒怎樣呀,幹嘛要我回去?經不住工頭再三的催促,我只好到車站搭車回家,好不容易車來了,我上了車,忽然感覺到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在看我,好像有一個蠻像我的ㄧ個人也在看著我!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要死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心中開始對自己說,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還有很多的曲子沒寫,我怎能死?我ㄧ直重複著這些話!在我心中越喊越大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走到了家門口,按了門鈴,開門的是我大妹,哪知道她見到我也是大叫ㄧ聲,馬上打119叫救護車,我糊里糊塗的被押上了救護車,我還直叫著,怎回事?我很好呀!到了ㄧ家醫院,急診室的醫生ㄧ看我的臉,給我把了把脈搏,又是ㄧ聲大叫,我好像聽到醫生說:「你全身的血都要流光了,準備輸血!」一下子,我就不省人事了,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我醒來了,我才知道我在「聖路加醫院」,我的胃只剩下原來的五分之一!原來是我的胃在大出血!」

看他講話還真有點樂在其中的樣子,好像這件事是在跟我說書一樣。我說:「盧炎,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回我說:「我也不要什麼福氣,能作曲就好!」

提到作曲,盧炎經常坐在他的「辦公桌」邊寫譜,如果是白天,八成是在寫別人的譜子;如果是晚上或深夜,那八成是自己的作品。他覺得晚上比較安靜、比較能思考。

在紐約的那段日子,陸續見到盧炎的家人,那時盧炎的雙親都還健在。母親每天早上都會打電話來,有時都還聽得到盧炎與話筒中的聲音對答
「炎兒,起來啦?」
「起來了,是被阿張的咖啡香醒的!」
「早餐吃什麼呀?」
「雞蛋炸麵包!」(他說的是法式吐司French toast)

「阿張」是他在當時叫我的簡稱,其實它也常叫我「小子」,他說他大我十六歲,我當然是「小子」,讓他當當「老子」也好過過癮!有一天,我發現他屬馬,我就說,你姓盧又是馬年生,那你是個驢,以後就叫你「老驢」!沒想到盧炎居然拍案叫絕,說「老驢」取的好!以後就看見他經常在樂譜或一些紙張上畫起驢子來!他畫的驢子栩栩如生,很有表情………….盧炎很會畫畫,也有獨特的風格,見過盧炎手稿的人都會看到它妙趣橫生的漫畫,後來從他大姐那才知道盧炎從小就愛畫,在他愛上音樂之前就成天畫畫!……………

醫院殯葬社的人員來了,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們要把盧炎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去。我回神過來,看著緩緩移動躺在推車上盧炎遺體,禁不住輕輕的對他説:
「老驢,你已經寫了很多音樂了,你好好的走吧!」
(2008.10.2)

這張照片是徐伯年(Bor-Nien Hsu)在十方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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