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9日 星期四

李乃清:楊牧他是《詩經》裡走出來的


楊牧他是《詩經》裡走出來的

 李乃清 南方人物周刊昨天 
從伯克利畢業後,楊牧一直在教書。在很多場合,他聲稱自己的第一身份是教師,其次才是詩人。1991年,他參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的創辦。幾年後,他回到故鄉花蓮,創辦東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2013年,他從華盛頓大學退休,年過古稀,仍在教授《詩經》和葉芝。外部世界天翻地覆,他靜立樹下,沉思風吹葉落時宇宙的奧秘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第6期
文| 本刊記者李乃清
編輯|  雨僧rwyzz@126.com
全文約6997,細讀大約需要16分鐘
楊牧,《他們在島嶼寫作: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劇照


“我要出海了,請你不要為我悲傷”

在一篇名為《大虛構時代》的散文中,楊牧說自己想做一個遠洋航線的船員,在未知的時辰,告別浪漫的港。

3月13日午後,曾吟著“我從海上來,浪聲滿袖”的詩人楊牧,在台北國泰醫院走完了自己80歲生命的最後旅程。如今,詩人真的要去遠航了……

“多年來,他一直被認為可能是台灣第一個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台媒在報導楊牧去世消息時如許評價。

“我感到很哀傷,楊牧不像有那麼急促。昨天,我向悅然禀告了'綠騎士'已奔他而去。”遠在斯德哥爾摩的台灣作家陳文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表示,她將先夫馬悅然(瑞典著名漢學家)翻譯編輯的《綠騎士:楊牧詩選》祭上案頭,“悅然說過,楊牧不僅是一名大詩人,也是一位最深刻了解西方文學跟中國文學關係的學者,這方面幾乎沒人能超越他。楊牧有很多面向,既是詩人、學者,又是教師,他在提攜後進上做了很多工作,還以編輯的方式擔當了文學界的推手,架起讀者跟作者之間的橋樑。”

楊牧本名王靖獻,從早期的“葉珊” (筆名)時代就有詩集《水之湄》、《花季》,在浪漫抒情風格上奠定他的名聲。上世紀60年代赴美求學,親見當地平權運動雲湧風起,他更易筆名為楊牧,嘗試以詩介入社會,成功轉型為古典與現代相融、抒情與批判並存的詩人。楊牧的詩,如《十二星象練習曲》、《讓風朗誦》、《瓶中稿》、《林沖夜奔》、《孤獨》、《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等,傳誦至今,已成經典。

楊牧彌留之際,夫人夏盈盈為他輕誦那首《雲舟》,這是他寫給朋友的一首悼亡詩,孤獨的寄旅,最終迎向欣悅——
凡虛與實都已經試探過,在群星
後面我們心中雪亮勢必前往的
地方,搭乘潔白的風帆或
那邊一徑等候著的大天使的翅膀

早年是有預言這樣說,透過
孤寒的文本:屆時都將在歌聲裡
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穩定的氣流
微微震動的雲舟上一隻喜悅的靈魂



花蓮少年:“我從海上來,浪聲滿袖”

“我家在山後,那兒的海灘像絲帶。” (《你住的小鎮》)

楊牧生長於台灣東海岸的花蓮,後任教於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前後達三十多年。太平洋、海的意象、洋流以及潮汐的湧動在他的詩中迭生多重象徵意涵,潮起潮落無情地為時間的流動定下節拍。

1940年,楊牧出生時,花蓮還是“一個幾乎不製造任何新聞的最偏僻的小城”,沉睡於層層疊高的青山之下,“可以看見盡頭一片碧藍的海色”。

楊牧祖父是菜農,父親開了家印刷廠。

1955年就讀花蓮中學高級部,楊牧年方15歲,就開始以筆名“葉珊”發表詩作。陳文芬記得圈內流傳軼事:當時一位頗有名氣的藝術家在報上看到這個名叫“葉珊”的詩人,認為是個15歲的少女,一路坐火車趕去花蓮,沒想敲開門一看,原來“葉珊”是個男孩。

少年楊牧有一顆銳敏的詩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據洪范書店負責人葉步榮在紀錄片《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中回憶,其實楊牧在高中時看起來蠻孤獨的。“有次他沒來,寫了個請假條,事假,事由他就寫了'苦悶'兩個字。他一個人自己跑到海邊去,待了老半天。”

枯坐、沉默、遺忘……這樣的字眼似乎常常出現在楊牧的詩作中。
四月自樹梢飄落
飄下這小小的山頭
山頭罩著煙霧
一騎懶懶踏過,在路上點著淺淺的梅花

假如夜深了,夜深此刻
那少年兀自坐著,在山神廟階上坐著
四月飄下了這小小的山頭
小黃花自樹梢飄落 
(《沉默》)

陳文芬回憶,馬悅然譯完楊牧的詩作,曾介紹給瑞典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托馬斯很喜歡這首《沉默》,他覺得楊牧早期的浪漫派短詩寫得太好了!”

2015年5月4日,(左起)楊牧與馬悅然、陳文芬、向陽在一起 圖/ 陳文芬提供

據楊牧在自傳體散文集《奇來前書》(奇萊山,花蓮境內海拔3607米的險峰,台灣十峻之一)中回憶,15歲至18歲期間,他寫詩不下兩百首,幾乎全發表了:《現代詩》、《野風》、《藍星詩刊》、《今日新詩》、《海鷗詩刊》、《新新文藝》、《創世紀》、《海洋詩刊》、《文星雜誌》、《文學雜誌》、《筆匯》……

因著這些發表的作品,楊牧很快匯入台灣現代詩創作的大潮。藍星詩社當時的扛鼎詩人余光中帶他去見前輩覃子豪討論交流。創世紀詩社的瘂弦也早已通過文字與他訂交。在瘂弦的記憶中,“那時他已經有點名氣了,當時誰寫的詩最好,我就找誰。先通信後見面,以詩會友。我們在一起喝茶,有時來瓶價廉的烏梅酒,七塊錢台幣。喝了以後,上頭,暈,然後就說彼此的詩,我說我最喜歡你兩句詩,'我從海上來,浪聲滿袖',真瀟灑!”

2011年4月,台北,左起:楊牧、鄭愁予、周夢蝶、余光中、林海音之子夏祖焯、王文興參加《他們在島嶼寫作》發布會

在台灣詩壇最為人熟知的詩人中,鄭愁予和余光中以他們曉暢的抒情性,入選中學教材最多,流布廣泛;洛夫和楊牧則以語言實驗的難度,在創作界與學術圈享有更高地位。據台灣詩人向陽回憶:“1982年我主持的《陽光小集》詩雜誌發信給44位戰後代青年詩人,請大家票選心目中的十大詩人,42歲的楊牧在28張有效票中得23票,僅次於余光中(26票)、白萩(24票),十大詩人上榜者也以他最年輕;就細項看,他的詩作,結構和語言駕馭兩項都高占鰲頭,意象塑造僅次於洛夫,音樂性和影響力僅次於余光中。”

儘管與現代派兩大詩歌團體交好,但楊牧似乎並不熱衷詩歌活動,也比較拒絕被歸類。在詩人們的聚會中,他是“一連打翻三次煙灰碟而不色變的青衫少年”。他敏銳善感,又樸拙固執。新生代詩人對於特立獨行的楊牧心存敬意,常開玩笑說他是“詩神楊牧”,覺得他難以超越。

陳文芬說:“悅然很早就翻譯台灣詩歌,他對商禽、瘂弦、洛夫三人評價很高,接著就是楊牧。楊牧產量巨大,而且他非常特別。那幾位,包括我們常說的紀弦、覃子豪、周夢蝶等人,都是從大陸來的,但楊牧就是本土起來的詩人,他的師承又很特別,在台中東海大學讀過哲學系,老師徐復觀就是個開放的外省人,後去美國跟隨陳世驤,陳世驤的好友是誰?老舍。楊牧從陳世驤那裡直接繼承了五四以來的傳統,可以說,他繼承了所有的東西,加上自己對英語世界的文學積澱又很深,他的哲學性又強,所以,沒有一個詩人有他這樣的背景。”



“曾經傲慢過、憨厚過的我”

“我從十八九歲開始,就一直在做一個題目,像'鄭玄寤夢'、'林沖夜奔'、'妙玉坐禪',或者是'馬羅飲酒' (馬羅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詩人),不管是從小說裡來的,還是《後漢書》裡來的,抓住一個人物,他的一個動作,我覺得這個太有意思了,我做了差不多五十年。”

1959年,楊牧考入位於台中的東海大學。年少詩人的輕狂,他是有的,和好友通信,他自稱“寡人”:“寡人欲報考歷史系,足下以為如何?”

當時的文史系傾向保守,不接受現代詩。楊牧選修《昭明文選》,第一堂課就听老師說:“這年頭,有所謂現代詩這個東西,完全胡說八道,我看班上有人就是搞那個的。”老師在台上說了15分鐘,楊牧收拾書本,離開了教室。

沒多久,楊牧轉到外文系。他讀加繆、讀英詩,最喜歡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同時,他仍到中文系修課,在那裡受教於“新儒家四傑”之一的大學者徐復觀,這對他日後的寫作風格影​​響極大,多年後為師友寫悼文,雖是白話文,行文結構卻是韓柳文的氣勢。

“我下決心讀古書,其實就是執行那渺茫的對於普遍和無窮的追尋……在這之前,我曾經日夜思考並努力實驗,為了想找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機杼,更雍容,和諧,由內而外,一種音色,屬於我的意象系統。”

年輕的楊牧一邊翻字典讀英詩,一邊抄寫李商隱全集。讀英國文學時,他在書緣寫下中文裡雷同的字句,讀中國文學,則以英國文學附麗。四十多年後出版的《英詩漢譯集》就展現了楊牧融會中西的治學與譯事功力。

1964年,楊牧被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選中,前往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班求學。在那裡,來自全球各地的年輕人共同辯論一首詩的完成,天賦異禀的楊牧,為了研讀古代史詩《貝奧武夫》,花了大量時間選修生澀的古英語。後來,在漢學家陳世驤的召喚下,楊牧前往加州伯克利大學,伯克利四年,也許是他最重要的一段時間。剛開始他說《詩經》不好,陳世驤大怒,說:“小子淺薄,不識古人深厚!”陳世驤親自教授《詩經》,最後,楊牧於1970年以《詩經》研究攻下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方過而立之年,即在美國取得教職。


楊牧從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畢業時,朋友們暑期去紐約打工,賺下一年學費和生活費,但在唐人街的中國餐館轉了一周,他斷定端盤洗碗不是理想工作。很快有人找他譯書,同時被邀的還有張愛玲。1969年,陳世驤聘任張愛玲為“中國當代語言計劃”研究員,張的辦公室就在楊牧隔壁。她通常黃昏將近夜晚時出現,挨著牆壁行走,早上離開,影踪神秘。陳世驤羽翼下的學生不乏張迷,但楊牧不以為然,談到張愛玲時稱“那婆娘”。 

在愛荷華求學期間,楊牧放棄了昔日最愛的濟慈,專心精讀葉芝(台譯葉慈)全集。他認為葉芝35歲前並沒有超越拜倫、雪萊、濟慈,但35歲後“擴充深入,提升其浪漫精神,進入神人關係的探討,並且評判現實社會的是非”,從而超越此前所有的浪漫主義詩人。葉芝深深影響了楊牧日後詩風的轉變。從此,浪漫抒情之外,他多了一份冷靜與含蓄,並開始創作關懷社會的作品。


楊牧以詩心獨運的譯筆完成的《葉慈詩選》於1997年出版。導言中,他特別強調凝聚國族意識,躁進的政治活動未必可恃也非唯一的取徑。楊牧倡言,詩人將源自愛爾蘭本土的古老神話融入詩歌與劇作,為凱爾特文化注入再生活力,成為熔鑄國族認同的先導。
我不懷疑這是文藝復興的
巔峰在遠方,當人魚游泳過
溫暖深深夏天的海洋。我每天
和伶人口角,在地球劇場的
前台和後台:驕傲的浮士德
抵抗著舉世人言滔滔。假如
透明的靈魂歸來與我同在
我將戒酒,於焉封刀

受訪時,陳文芬不禁吟誦起楊牧的這首《馬羅飲酒》。“這最後一句真是太棒了!你讀這首詩,就會明白楊牧對於西方文學理解的那個深度。悅然翻譯這首詩,就是專家跟專家之間靈魂的碰撞。他說,楊牧的詩讓我們直接沉浸在中古世紀的歷史現場,而且用今人浪漫的手法寫出了那個味道。我覺得他的《馬羅飲酒》和《延陵季子掛劍》兩首詩是互相輝映的,這是東西方文明的相遇,我們看到,一個今天的詩人是從《詩經》裡走出來的。”

陳世驤晚年有關“中國抒情傳統”的理論對楊牧影響巨大。西洋文學以綿密的敘事取勝;中國以律詩為代表的抒情傳統用精簡文字堆疊出繁複意象。楊牧試圖以中國抒情詩的語言來擴大詩歌所能呈現的情感範疇,讓歷史中的人透過歷史說話,形成了他“戲劇獨白體”的創作模式。

在1966年的詩作《延陵季子掛劍》中,楊牧改寫了史書中季札掛劍空壟、君子信諾的動人篇章。
……
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忽然一場大雨,三萬五千名女工同時下班”

1960年代的伯克利是左翼聖地,反越戰爭民權的中心。楊牧每天經過紅磚廣場,目睹學生們的抗議……與當年現代詩論戰不曾沾身一樣,時代的浪潮時或激動著他的內心,但他只是遠遠地觀望著。
詩人開門走到街心,靜止的午間
忽然爆開一排槍聲,羅爾卡
無話可說了,如是仆倒
人們紛紛推窗探看
翻倒了好幾盆三色堇
烈日下有一棵覆地的苦楝降八度
沉默地結束了一段早夭的大羅曼史
(《禁忌的遊戲1》)

早在1966年,楊牧即譯出洛爾伽的詩集《西班牙浪人吟》。又十年,洛爾伽逝世四十週年前後,他發表了《禁忌的遊戲1-4》、《民謠》、《西班牙一九三六》等六首詩,凝視“那農民的汗和士兵的血”,“我坐在格拉拿達的邊緣/思索著詩人流血的心”,以活用洛爾伽詩篇的迴響追懷這位挺身對抗極權橫遭殺害的詩人劇作家。

在伯克利讀書時,楊牧每週四都與兩位流亡學者聚集談天:一位是西方漢學界怪傑卜弼德,另一位是波蘭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米沃什曾有長詩描寫三人談天的故事。伯克利所見所聞及其特殊的“柏克萊(台譯伯克利)精神”對楊牧產生了深遠影響,隱隱激起他以詩歌參與社會變革的轉變。
楊牧,《他們在島嶼寫作: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劇照

1984年那首著名的《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關懷的便是台灣社會的現實。詩中寫到一個外省青年在社會夾縫中求生,無法擺脫階層桎梏,陷於內心認同的迷惘與掙扎:“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他用柔細的語言描摹了一個憤怒的年輕人在沉思和想像中進入對公理和正義的探討。字句在極小的範圍內擺盪,迴聲卻成為一個恢弘的宮殿。

陳文芬受訪時評析:“李敖、柏楊的抗議是激烈的,但還有夏濟安、台靜農這類的知識分子,楊牧繼承了後者,他抒發了更寬更深的關於學術和民主關係的探討,這與他的留美經驗有關,他本人在那個現場,內心很激烈、很有正義感。所以悅然稱他為'綠騎士',就是懂得他用詩來表現他深深的抗議,而且他又有浪漫主義精神的鋪墊,所以像一名踩在柔軟草地上的'綠騎士'。”

陳文芬又舉了一首她本人深受感觸的《高雄·一九七三》。

午後的高雄開始蒸發沉重的濕度,這條船的形式逐漸解體,廢油漂在水面上,暫時的晴朗,又把貨櫃碼頭曬乾。我們沿著鐵道走,不時站好,照相。資深的港務員仍然有禮地為我們說明貨櫃裝載作業的程序,話裡夾插英文術語。忽然一場大雨,三萬五千名女工同時下班,而我的羞辱的感覺比疲倦還明快,切過有病的胸膛。

“這首詩是我勸悅然翻的,因為我是高雄人,深有感受,1973年我6歲,就是在那樣一個血汗工廠長大的小孩,詩裡講'三萬五千名女工同時下班'我深有體會,我曾和一個女工住同一個樓,她的頭髮被機器捲進去絞掉了,從此她失去了她的頭髮,失去了她的男友。我後來和楊牧說過這首詩對我的衝擊,他回憶當時他受邀去參觀,作為某種高級知識分子的表演,去看一個社會的工商業發展,他說自己聽到那個港務員講英文,到現在他都記得胸口的那種感覺。你想,楊牧在花蓮,一個浪漫派詩人,但他會關注高雄這邊特別現實的題材,非常關心不同階層的民生,這樣一個工業發展的過程犧牲了大批老百姓,但把它當作一個榮耀,我不覺得有多少台灣詩人會為高雄寫這樣一首詩。楊牧太特別了,他這首詩非常有陳映真的精神。”

楊牧覺得知識分子不能留在書齋,應該介入社會。但如何介入?他選擇了自己擅長的方式。1970年,他參與編輯“新潮叢書”,引領台灣出版界重視文史哲新知識的新風潮;1975年,受《聯合副刊》之託,他為聯副主審現代詩來稿,拔擢戰後代青年詩人;1976年,他和幾個朋友共同創辦“洪范書店”,以《尚書·洪範》命名,取“天地大法”之意,出版純文學書籍,與純文學、爾雅、九歌、大地等出版社被譽為“五小”,締造了1980年代台灣文學出版與閱讀的高峰紀錄。

“楊牧推薦了很多小說給讀者,像莫言和西西等作家在台灣普及,楊牧功不可沒,因為他的作者介紹寫得非常好,獨特的楊牧體,後來台灣的出版社幾乎都寫成那個體例。”陳文芬介紹道。
得知楊牧去世消息,遠在斯德哥爾摩的台灣作家陳文芬將馬悅然翻譯編輯的中文瑞典文對照版《綠騎士:楊牧詩選》祭在案頭

從伯克利畢業後,楊牧一直在教書。在很多場合,他聲稱自己的第一身份是教師,其次才是詩人。1991年,他回國參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的創辦。幾年後,他回到故鄉花蓮,創辦東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2013年,他從華盛頓大學退休,年過古稀,仍在教授《詩經》和葉芝。外部世界天翻地覆,他靜立樹下,沉思風吹葉落時宇宙的奧秘。 

退休前的2012年,楊牧寫過一首《講學》:
似乎,我似乎已翻越了無數雲層
從陌生的界外下降且放心行走
微潮的紅磚小路,一心尋覓,印證
前面將有一藏書樓在月光下對我
浮現,當雨水全乾了的時候,晚風那樣
來回吹著我們盤足講學的水邊
所有的關懷和憂慮,硃砂和
戒尺之類其餘以及無日或忘的風紀
循蹈的規矩——老松樹下
一盒縹帙永不褪色,蒸發的香氣

陳文芬回憶:馬悅然讀到這首詩當天,早飯都沒來得及吃,立刻坐下來,一氣呵成把它譯成英文。“悅然跟我說,他讀後有很深的共鳴,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個講學的人。他說自己跟楊牧非常接近,楊牧不出門,有人覺得他有脾氣、自大,悅然說他知道楊牧心裡清楚,世界上只有一個楊牧,他有一點歷史責任,要做他該做的事,要不然別人不會去做,也沒有別人了,最後你的浪漫,你的慾望,你的想像,就在那個課堂。”
楊牧,《他們在島嶼寫作: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劇照

2019年10月17日,馬悅然平靜離世;如今,那個“在年輕的飛奔裡”的“綠騎士”楊牧,也踏著“春歌”遠行了——
他站在綠葉和斑斑點苔的溪石中間
抽象,遙遠,如一滴淚
在迅速轉暖的空氣裡飽滿地顫動
“愛是心的神明……”何況
春天已經來到

(實習記者林瀾、雷寒冰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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