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9 台北 明目書社
《門外》第五期出刊,懷念賴顯邦先生專刊。
〈卡繆為何反對死刑?〉/ 吳錫德
(文長慎入)
卡繆為何反對死刑 ?
吳錫德
卡繆是廿世紀法國文學家當中少有自認,也被認定,是一位道德作家。他本人也「接受」這樣的說法,至少沒有公開反對。反之,當人們將他列為「介入作家」(écrivain engagé) 時,他可就斷然拒斥。1946年,他在其《札記》上寫下:「我寧可是個介入的人,而不是寫介入文學的人。在生命中有勇氣,在作品中有才華,這已經是相當不錯的事了。作家只有當他想要介入時才會介入。 」
在二戰前後,所謂的「意識形態的時代」,藝術家是很難跳脫不做表態的要求。但卡繆還是不主張在藝術創作上做出表態,認為應該要與時局保持一定的距離,讓藝術呈現它應有的美學。但他又提醒自己作為藝術家的天職,就是要站在人類的高度上表態。1953年,他接受採訪說出:「作為一介藝術家,我們或許不必介入時代事物,但作為人,則須要。 」準此,介入便成了「人的職責」所在,這也就是一種道德。
他之所以極力反對死刑,一部份來自他自身刻骨銘心的體驗,一部份來自他實事求是的探索,另一部份就是來自他的反抗,他的介入,也就是他的人道關懷。他才聲嘶力竭地喊出:「死刑是現實問題,不是學術問題!死刑是一種合法式的謀殺!死刑是政府的一種暴力! 每個罪犯身上均有一份無辜。社會沒有權利做出『最後的審判』!」他當然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但政府及社會不能怠忽職守,僅以簡單的判死來解決暴力的孳生。
下文引自本人所著《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論卡繆作品中的現代性》(台灣商務,2018.12):
一、介入書寫
打從人類出現書寫這個活動,對每一個世代的作家而言,投身參與社會活動、政治活動、知識活動,或者宗教活動的意願,永遠都是個取之不竭的資源。這種隸屬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十分敏銳,尤其在法國。「我們都很清楚知道沙特的那句口令:『為自己的時代而寫!』這句話在法國剛光復之際是「介入作家」和《現代》(Les Temps modernes)雜誌旗下的作家相互聚集的象徵。就廣義而言,此意味著介入出自一種自覺,而作家則源自於他的史實性。作家們都很清楚,他是在某個明確的時刻決定了他,也決定了他對事物的認知。為此,打從此刻起,寫作就仿如一項改變世界的計畫。而文學便是能夠改變事實的真實活動,作家就得為現實而寫,並且不得錯失他所屬的時代。 」(B. Denis)
沙特在其著名的論著《什麼是文學》(1948)裡明確指出:「文學將你投入戰役,寫作就是一種追求解放的形式;一旦你決心寫作,不論是被迫還是出於自願,你便已經被迫介入了。 」為此,沙特提倡一種「介入作家」或「介入文學」的概念。在文藝創作中,這種立場的選定是相當合乎邏輯,也屬常見,甚至是無法避免之事。因為創作,就是有話要說。然而,在一個敵對的時代(尤其指法西斯主義對抗共產主義),或者意識形態的時代,或者冷戰時期,這樣的標籤就會被直截了當地要求及認可。甚至,連彼時的大部份作家和知識份子也都予以認同。但隨著社會逐漸邁向民主及開放,這種賦予理念以特權的意願就引來不同的意見,及遭到質疑,甚至批判。譬如,在《寫作的零度》裡,羅蘭‧巴特(R. Barthes)便提出另一個立場,就是將這個特權給予語言,而非理念。 此外,在《什麼是文學》裡,沙特也舉卡繆為例說道:「卡繆、馬爾侯(A. Malraux)、克司特勒(A. Koestler)、魯塞(D. Rousset)等人,他們寫了些什麼呢?不就是一種極端情境下的文學!他們的創作處在權力的巔峰,或者說處在動亂之中,在瀕臨死亡,或遭受酷刑,或者殺害之際。還有戰爭、政變、革命、轟炸、屠殺,這些幾乎每天都發生。他們寫下的每一頁、每一行永遠都將全體人類牽連在內。 」
相形之下,卡繆的立場就顯得有些保留。他一生活躍又積極參與時事,他的作品,無論小說、論述、或論著,幾乎毫無例外的反映了他的世界觀,以及對抗彼時世界的不公及荒謬的關注(或者反抗)。他絕對可意稱之為「介入作家」。他的恩師讓‧格勒尼耶(Jean Grenier)在卡繆死後出版的文集的序言提到:「他成千上萬頁的作品成了一整個世代的見證,也讓後繼的世代認同。作品的重要性並非靠作者的才智(卡繆的才智可是既出眾又淵博的),而是他性格的力道,以及能夠說出同意,或反對某事的能力。 」「見證」「同意或不同意某事」已經清楚道出卡繆面對他所處的社會及時代的問題的立場。(頁89-91)
二、斷頭台的縈念
《異鄉人》書中主人翁莫索提到他的母親曾告訴他,他的父親為了目睹一名兇手被正法,看完回到家便嘔吐不止。這件事情是確有其事的:
這時,我想起媽媽講的關於我父親的一段往事。我從未認得過我的父親。關於這個人,我所知道的全部確切的事,可能就是媽媽告訴我的這件事:他想去看處決一名殺人兇手的場面。想到要去看別人被殺他就感到難過。但他還是去了。回到家時便嘔吐了一個早上。聽了之後,覺得我這個父親有點令人厭惡。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很自然的事。當時我居然沒看出執行死刑是多麼重大的事情。總之,它是真正使一個男人感到興趣的唯一事情。
這個記憶經常縈纏著卡繆,因為他在〈關於斷頭台的思考〉(1957)一文中,一開頭他又講述這個由家人告訴他的故事:他的父親曾專程跑去現場觀看行刑,看完回到家便嘔吐不止。卡繆針對此事做了結論指出:「他(父親)剛剛才親眼目睹了那個現實的場面,而這種場面一向都被掩飾在一些冠冕堂皇的用語之下。在看了之後,他沒有去想想那些被斬首死去的孩子,卻怎麼也控制不住總是想著,那個剛剛被切斷脖頸,被丟棄在行刑台的板上,渾身抽動顫慄的驅體。「…」當被視為保護人民的至高司法,其功效只是讓老實人嘔吐。那麼就很難去接受它會負起其應盡的責任,給當地的人民帶來安寧和秩序。相反的,它令人嫌惡的程度不會亞於犯罪本身。這種新形式的殺害反倒會在前一種形式的殺害之上添加新的恥辱。
總之,卡繆質疑司法體係,主張廢除死刑。他在其未完成的手稿《第一人》裡再次詳述這段插敘,同時譴責不該採用死刑:「在他童年有一個印象非常深刻的事,這件事一直跟著他一輩子,甚至走進他的夢裡;便是他的父親大清早三點鐘便起床,跑去觀看一個惡名昭彰的兇手被行刑的情形 — 這件事情他卻是從他外祖母那兒知道的!那個叫畢黑特(Pirette)的兇手是阿爾及爾市附近的薩黑勒農場的工人。他用鐵鎚擊斃了男女主人和三個小孩。「…」大夥兒便開始搜捕兇手,結果在郊野找到了他,形容呆滯傻愣愣的。當時整個輿論震驚不已,一致要求將他處以極刑,結果也就這樣判定了。行刑的地點就在阿爾及爾市巴柏魯斯監獄前頭,還吸引不少民眾趕來圍觀。據外祖母的說法,傑克的父親對於這種罪行非常憤慨,三更半夜便起身,親自跑去觀看這場殺雞儆猴示範的行刑。不過,沒有人知道當場的情況,表面上看來,行刑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事件。但傑克的父親回到家滿臉慘白,直接倒下就睡,之後又起身吐了好幾回,又再回去躺下。他從此絕口不提當時他所看到的情形。」
這回,卡繆承認他永久保留著執行死刑這個形象。「就這樣,在他這一生當中,這些形象一直在夜裡跟隨著他,雖然中間曾有所相隔,卻十分規律地成了他最常夢見的可怕幻象;形態雖有別,但主題卻是單一不變的,就是有人前來逮捕他,並將他送去行刑。 」雖然,他將這段自傳式的敘述安插在書中「尋找失父」這一章裡,但這卻是他記起父親的唯一線索: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法國北部戰死,當時卡繆只不過二歲。同樣的,在《鼠疫》一書裡,那位知識青年塔魯,因不滿父親的作為而離家出走。擔任助理檢察官一職的父親在一個起訴案中主張判處兇嫌死刑,結果被法院裁定了。塔魯旁聽了這場訴訟,自覺有罪,替父親感到羞恥,並表示「在任何罪犯身上總有一部份是無辜的!」為此,他便決心投入救拯他人的行列。
這也就何以打從他的第一部小說《異鄉人》,到最後的遺作《第一人》,卡繆總是會在書中談論死亡,像是他對死亡這個主題有著特殊的偏好,或者對斷頭台有著揮之不去的縈念。「死亡(或者它的呈現)的意識一直都出現在卡繆的作品裡,從《反與正》到《第一人》,這種呈現有著多重面貌;從〈嘲弄〉一文平淡無奇的結論:『人皆有一死,各有其死法』,到傑克‧柯爾梅里(Jacques Cormery〔即卡繆本人〕的那趟瞻仰之旅,前往聖布里厄(Saint-Brieuc)父親墳前憑弔;當中還包括作品的標題:《幸福的死亡》,《婚禮集》裡對意識清醒的死亡的冥想,《薛西弗斯的神話》裡對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的沉思,莫索因喪母在法院裡的對質,瘋狂殺人魔卡里古拉的任意判死人及罪己的行徑,瑪爾塔的弒兄行為,以及瘟疫導致奧蘭市屍體遍野,《戒嚴》裡擬人化的死亡等等,像對生命激情的熱愛那般,死亡的主題及其戲劇張力皆取之不盡,且滋養著卡繆的反思。」 列維-瓦蘭希(J. Lévi-Valensi)的這段評論極具深意及啟發。人只有一次面對死亡,尤其在現代世界裡,人們已不在相信靈魂不朽,死刑這樣的懲罰便是終極的,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提出申訴,況且這個地方也不可能存在。
同樣,終其一身被痊癒率不高的結核病所苦,且數度與死神擦身而過,卡繆的作品打從青年時期起便不停歇地體驗著死亡,而他也透過書寫予以表達。譬如,他年輕的一首小詩:「地中海,噢,浩瀚的地中海,您的子民,獨自,裸裎,清清白白地,等待著死亡! 」
1936年初,他就擬訂了《幸福的死亡》的寫作計畫,安排書中主人翁帕特里斯(Patrice)講述自身作為死囚的故事:「我看到了這個男人,他就是我自己。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勒緊我的心頭。 」1937年12月,卡繆在其《札記》裡寫道:「這傢伙什麼都承諾人家。現在他在一家公司工作,除了下班回家,他沒做別的。回到家,先躺一會,邊抽煙邊等著晚餐時刻到來,再回去躺著,並睡到第二天。禮拜天,他很晚起床,待在窗邊,看著雨或陽光、行人、或者靜默不語。就這樣行禮如儀了一整年。他等待著,等待著死亡。管它什麼承諾來的。因為,好歹…。 」此外,有關斷頭台的隱喻也多次出現在他的《札記》裡。1938年12月,一則以「論荒謬?」為開頭的的記述,它扼要分析了一名死囚在即將被正法的前夕的心境。「此刻荒謬至為明晰,它不同於非理性,眼前都是事實確鑿的徵象。「…」事實確鑿的是,人家即將砍下他的頭;就在他意識清醒的狀態下 — 甚至就在他的意識清醒全集中到一個事實,就是人家即將砍下他的頭。 」
1942年5月,他發表了他的扛鼎之作《異鄉人》。事實上,他這部小說的後半部幾乎也都在討論死刑。從一名受審的殺人犯的視角,思索人性,批判司法,探索人的存在及其荒謬性,還有死刑的意義。書末,主人翁莫所坦然接受死亡,作為他最終極的反抗。他說道:
面對著充滿星光和默示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既溫馨又冷漠的世界敞開心房。我感受到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像我,如此友愛。覺得自己過去是幸福的,現在依然是幸福的。為了讓這事有個圓滿,為了讓自己也感到不那麼孤獨,我還是希望處決我的那天,會有很多人前來看熱鬧,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
我們可以這麼認定,「正是無可避免的死亡的這種經驗,緊密地連結到活著的喜悅,才是『荒謬』的源頭。 」簡言之,打從孩提時期起便縈繞著父親永存的死亡這個事實,以及一生中隨時會發病奪去其性命的死亡,還有在戰爭時期及法國光復後其他人的死亡等,都激發了卡繆在構思創作時的許多思考,同時也可理解到他對人類命運的關注之情。很不幸地,這當中也包括了他個人在1960年1月4日因車禍導致的意外死亡,享年46歲。(頁192-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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