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片沒談到雷神父對楊牧等人的影響。參見葉珊散文集。
修好了 (增加60~70年代的善牧堂) 先完成善牧堂
羅文森《懷念大學歲月與我的良師益友 我的第一位良師益友 – 雷煥章神父》。楊索【親愛的老魔鬼】 紀念雷公(JEAN LEFEUVRE, S.J.1922.7/5-2010)辭世10年;《葉珊散文集 教堂外的風景》、楊牧《奇萊後書 神父 》
取自 羅文森《懷念大學歲月與我的良師益友》台北:至潔有限公司,2014
5.遇到了第一位良師
星期五晚上是一週最安靜的時刻,星期六早上只有一堂體育課,我也不必準備。房間裏的
其他三位室友,都到圖書館去了。我拿出紙筆,坐下來給爸爸寫信,告訴他學校裏發生的大小
事。我爸爸的特色就是他對他的七個孩子身上所發生的所有大小事,都有很濃厚的興趣。從小
長大,我們每一個人,有任何新鮮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爸爸,他不但是很用心的聽,還非常
仔細的問問題,而且還會繼續地問後果。這種功夫,我一直想學,但是學不會。我剛離開家,
有很多的新鮮事可以向他報告,而且我爸爸是每週一定會囘我的信,家裏發生的大小事,他都
會在信上說得很仔細,那時候沒有電話,而且長途的公共電話打起來也很貴,所以除了緊急的
事情以外,都是靠書信聯絡。還好我們中華民國政府,從一建國,作得最好的就是郵局的服務
。
我正開始寫信的時候,聽見外面走廊上有人走過,那皮鞋撞擊地面的聲音很大,我把筆停
下,很好奇地走出房間看個究竟。原來是雷神父,揹著他那個大袋子,腳踩他那雙牛伯伯打遊
擊的破皮鞋,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著,看見我探頭出來,他就很大聲地叫我:
“羅文森,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趕快請神父進來房間坐,幫他倒了一杯熱茶,喝了口茶,他說:
“我最喜歡到東海來,這裡的環境跟我法國老家很像,我們台中磊思中心那一帶,跟這裡
就完全不一樣了,每天從早到晚汽車聲不絕於耳,路上的行人不斷,一到東海就好像進了天堂
,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個的心都安靜下來了,所以我每個禮拜最少到東海來三次。東海的校舍
都很有吸引力,這樣有中國特色的建築,全臺灣也找不到幾個。東海的同學也特別有吸引力,
大家都那麼友善,我已經來東海七年了,我在這裡交了很多好朋友,而且他們畢業以後,還繼
續跟我聯絡。對了,文森,上課一個多禮拜了,你還習慣嗎?”我回答他說:
“雷神父,說實在的,東海對我來說,有一點太安靜,我來自一個大家庭,每天吃飯,全
家九口坐下來就是一大桌,吃飯的時候好像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在這裡,雖然大飯廳有好
幾百個人一起吃飯,但是好像大家都有很多心事,端好了菜坐下來,開始吃,吃完了,端起盤
子,拿到後面,走出餐廳,一句話都不說。臉上都一點表情沒有,好像誰都欠他一點錢。”
我還沒說完,雷神父就把我給打斷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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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文森,我看你在教堂裏的動作,很清楚地看出,你應該是來自一個天主教的家庭
,我也是來自一個天主教的家庭。來來來,快跟我說說你的家。”
說起家,我就說不完了,而且這一個多禮拜來,我每天都夢見家裏的每一個人,我接著說
:
“神父,我爸爸的老家在河北省文安縣勝芳鎮,那個村子都是祖傳的天主教友,我爸爸十
三歲就進了修道院,後來到北京念大修院的時候,決定離開,開始念電機,後來在北京結婚。
抗戰的時候,共產黨已經佔據了大部分的河北鄉下地區,而且已經開始整天主教友,我的三個
伯父,都已經被殺,我爸爸看這樣下去,共產黨來了以後,我們一定會遭殃的。剛好1945臺灣
光復以後,日本人把軍隊跟所有的技術人員都撤回到日本去,臺灣政府到大陸找技術人員,我
們就到臺灣來了。到臺灣以後,我爸爸到高雄港務局工作,我們就住進了高雄港務局的九號宿
舍,從小就在高雄市南華路的法蒂瑪天主堂望彌撒,我爸爸也在教堂裏幫神父的忙。今天上國
文課,我們的老師給我們出了三個題目,要我們在三個題目中間選一個,寫一篇作文,然後用
毛筆寫在方格紙上。我選了‘我的爸爸’這個題目,一開始寫,我就停不住了,已經寫了兩千字
,好像還沒有說到主題。這篇文章寫完了最少會有五千字,要用毛筆寫到方格紙上,五千字就
會要了我的命。”
神父聽得目不轉睛,聽我說完就接下去說:
“文森,我也是法國的鄉下人,我們也是全村都是天主教友,我父親是那個小村子的村長
,也是祖傳的天主教,也許是受我爸爸的影響,我從小學的時候,就想當耶穌會士。說也奇怪
,那時候我們有一個小學老師,他是無神論者,他認爲在科學發達的時代,信教的都是迷信的
落伍者,而他是最疼愛我的老師。我的願望就是成爲一個傳教士,來向這些不信主的人傳教,
讓他們可以接受福音。那時候,雖然我只有六歲,我的心裏就很清楚,幫助別人填飽肚子,是
件好事,但不是最重要的,幫助別人看清楚天主的存在,比給人填飽肚子更重要。那時候,我
就很清楚我的目標是要當神父。我也一直覺得我有雙重聖召,我基本的聖召是成爲一個耶穌會
士,我的第二個聖召是到中國去。對我個人而言,到中國來不只是傳教,牧靈的工作我在法國
就作不完了,我去中國是因爲我要學習中國的文化,中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並且運用中國
人的方式來彰顯基督的精神。
我那個時候也非常的欣賞耶穌會士的冒險精神,尤其敬佩那些到中國去傳教的耶穌會士。
利瑪竇擁抱新構想與對異國新文化的好奇與創意,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抱著滿腔的熱情就
跑到中國來傳教。利瑪竇在他寫囘歐洲耶穌會總會的信上說‘目前在中國對耶穌會最有力的事,
莫過於派遣一位優秀的天文學家的神父或修士前往北京。就幾何學,鐘錶學而言,有關這方面
的書籍已經很齊備。中國人比較關心的是星象學,尤其是日月蝕的計算,特別是有關曆法的學
問。中國皇帝花費巨資組織了一個兩百人的團隊,研究每年的曆法。如果我們耶穌會可以在這
方面幫助他們,可以提升我們在中國的信譽,確保我們更大的安全與活動空間。’耶穌會強調速
度,機動,反應,與彈性的策略使得他們毫無畏懼的到世界各地去傳福音。早期的耶穌會士把
西方的天文學,數學,製作地圖的技術都傳到了中國,同時也把中國的儒家思想帶回到西方,
在文化交流方面有很大的貢獻。
我從小上了七年的耶穌會管理的學校,受耶穌會士的影響很深,按照我自己的聖召,我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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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在法國加入耶穌會,那時我只有十八嵗,在耶穌會的大學念書。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
,德國人把我們這些大學生都關進了集中營,這樣我們就不會在社會上產生任何反抗德國的動
作,這就是中國人說的愚民政策。在集中營裏每天除了出操以外,沒別的事幹,我看了很多有
關中國的書,開始對中國的甲骨文發生興趣。後來我們幾個比較有膽量的同學就聯合起來,開
始偷偷的挖地道,挖了將近一年,由集中營裏跑了出來,回到耶穌會。一直到現在,我只要聽
見任何人說德文,我就會有一點緊張,看看是不是來抓我的。戰爭結束以後,我就到中國來了
,在上海繼續念修道院。沒想到,到了中國不久,共產黨就席捲了整個中國,1952年在上海徐
家滙的聖依納爵大教堂,龔品梅主教給我晉鐸。共產黨開始在上海迫害天主教的時候,我離開
上海,到菲律賓的馬尼拉。於1955年,輾轉來到臺灣。在臺北待了幾個月以後,就被派到台中
來,開始與大學生在一起,直到現在。”
神父的背景與經驗跟我父親差不多,聽起來十分熟悉,我把我在高雄港務局的九號宿舍長
大的過程,也說給神父聽,也把我們逃到臺灣來的過程說給神父聽。雖然我們生長在完全不同
的世界裏,但是我們都是在戰爭的環境裏長大,我們都是在天主教的家庭裏長大,我們談得非
常投機。神父忽然問我:
“對了,文森,你的中文老師是不是江擧謙?” 我趕快回答:
“是啊!神父怎麼知道的?”雷神府一邊笑,一邊說:
“我跟江教授是老朋友。他是臺灣很有名的研究甲骨文的專家,我對甲骨文也很有興趣,
經常到學校去向他請教。江教授是一位了不起的學者,而且他爲人謙虛,由他身上就可以看出
中國人的文人風采。”
說著說著已經十點多了,我的幾位室友也都陸續的回來了,我給他們介紹我的新朋友雷煥
章神父,大家都很驚訝這個外國人的國語怎麼說的這麼好。時間也不早了,神父跟我的室友們
握手,也歡迎他們到我們的小教堂來。我送神父到校門口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他騎上摩
托車,揹上他的大袋子,一陣黑煙送走了神父。囘宿舍的路上,我一邊回憶神父跟我說的故事
,一邊擔心神父到了台中最少是半夜十二點,他這種不辭勞苦的奔波,只是為照顧我們這些迷
途的羔羊。真如聖經上所說的,好牧人與雇工不同,狼來的時候,雇工放下羊群自己先跑,好
牧人擋在羊圈的門口,保護他的羊群。
我的第一位良師益友 – 雷煥章神父
【親愛的老魔鬼】
我到得晚,坐在廣闊聖堂的後排,從一行行背影中望見您的棺柩,耳聽關於您一生行止,你在聆聽嗎?若過度美譽,您會嘴角微抬,露出嘲諷表情。老魔鬼死了,上帝開玩笑嗎?
日頭暖暖,送葬的好天氣啊。老魔鬼的小門徒,您的騎士團扛著棺木走出來,我在樹下遠遠看著。大家都老了,連老魔鬼都被上主接走了。但我肯定聖伯多祿會親自迎接您入天堂之門,你不會在煉獄過火。
老魔鬼啊!我要如何訴說您呢。若我的生命是蒺藜,您是上天悲憐撒下的綠藤,讓我得以攀附向上,從巨人肩膀看向地平線。
這一生我沒服過別人,只服了你。或許我當時太年輕太易碎,但今日我肉厚皮粗,想起你,內心柔軟如回少年。對我,關於您的教誨是一種始於青春的銘刻,終於永恆的矢志不忘,如飲秋陽的酩酊。
有緣而識雷煥章神父,大家稱您雷公,外號老魔鬼。14歲時,國中老師送我《葉珊散文集》,這是我獲贈的第一本書,饑渴的我幾乎咀嚼反芻每個字每個段落。那篇〈教堂外的風景〉,我自然熟稔。
「自從雷神父到大度山以後,這教堂就一直那麼美好。」19歲的楊牧寫著─他不再同我談宗教問題了,他覺得與我談詩,談哲學,彼此都要愉快得多─「沙特已經失勢了;巴黎的民眾不愛他了─因為大家認為沙特欺騙了他們‧‧‧‧‧‧他的哲學變成一種不可信賴的架構。」詩人筆下是一個高大憂鬱的法國神父,說您談宗教的時候總皺著眉頭,皺紋又深又多。
詩人或太年輕了,不識魔鬼老辣深沉。雷公除了甲骨文、金文研究專業,畢生全心全神於信仰教育,如當年葉珊般好智青年,雷公總敞開接納。不僅談信仰,有任何困惑,包括知識,雷公都願意傾聽,他過於專注時總瞇著眼,眼神深若黑潭。
有時會被他嚇到,他說話時忽然從桌面拿起一把老式剃鬍刀,信手削斷頭髮,頑皮地說,我省下好多理髮錢。十多年後去看他,一回我帶昂貴的進口水果去;過一個月再去,竟然整盒水果已腐爛,而他毫無察覺。我發現他腰上綁著一根尼龍繩,雷公臉紅說,老皮帶斷了,一直沒時間買。
連續近三年,每周一回去敲震旦中心那扇門,聽門後響起「請進!」鑲玻璃木門因而顫動。雷公無疑是迷人的老魔鬼,即使所說是艱澀神學,然他諳庖丁解牛,我總能汲取一二,返程一再分辨。
雖然我所知太少,可是雷公將我推向探測世相的起步。我能感知,他仍於宇宙深處對我露屬於出老魔鬼的神秘微笑。
紀念雷公(JEAN LEFEUVRE, S.J.1922.7/5-2010.9/24)辭世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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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利氏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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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 楊牧
小蠋蟲在鬆動我們栽培的土壤,番石榴,木瓜,和麵包樹正加速度長大,升高。季節循環去來。「就像閱讀,」神父說:「閱讀是理解和創造的組合……」
神父在幫他的植物澆水。我遠遠就看見他正繞過東牆的紫藤架走向後院,手裡提著一個桶子。太陽還這麼大就澆水嗎,上次我問他,意思是這種天氣我們應該坐在屋簷下乘涼,談哲學,等太陽完全下山再說。但神父的講法不一樣:就是因為太陽大,他說,那些花木更需要水,我們躲在蔭涼裡不忍心看它們曬死。「來年輕人,」他滿臉笑容:「幫我一起來。」
他稱那些錯錯落落的種植物為花木,我總覺得很勉強。但他這樣說,或許就表示他不但深知那些東西的來歷,甚至品種,而且對它們有朝一日將長大成樹木,結果,是具有信心的,何只開花而已。神父為這個小天主堂奔走許多年才看著它一磚一瓦蓋起來,而其中部分經費直接來自教會,還有些更來自捐款,尤其是從歐洲募集來的捐款。神父是法國人,但我知道他多年極少回法國,雖然言談中也喜歡提到法國,尤其是巴黎,對我,有關文學和哲學的話題。我問他存在主義。「沙特自己承認,」他說:「戰後的哲學傾向證明,在這種情形之下,存在主義自然就失去了作用,縱使它可以說是最極端地以理想主義抗議著理想主義的一個運動,也因為黑格爾哲學之謬誤,而隨之式微,幽黯。」我跟不上他的理路。「當資本主義思想領先抵制馬克斯辯證法的時候,存在主義紛紛走避,投靠康德和笛卡爾以求自保,卻從來沒想到從契爾克迦那裡借火種,就因為契爾克迦心中有上帝;也同樣為了排斥宗教的原因,故意不理會卡爾‧雅斯培,或尚‧渥俄。」我問:沙特也不相信上帝嗎,「但他強調存在主義裡的宗教思想言之成理,」神父沒有正面回答我,轉而說道:「他直接向馬克斯主義挑戰,在巴黎出版的一本新書《辯證理性之批判》裡,宣示了存在主義和馬克斯主義的分野,指出馬克斯主義無論從它的思維論述或它在蘇聯實驗的模式觀察,都是空中樓閣,無可作為的。」
小天主堂庭院四周一圈圍籬,只有靠馬路這一邊設了大門,遠遠望進去,你能想像有一天當那花木長好的時候,必然就會有一種深而肅靜的情調,穿過綠葉樹蔭看那掩映的西方建築,淡淡絳紅的色調堅忍地升起提示著信仰,奉獻,崇拜,和心靈的投靠。每一次走近它,我就這樣想。
但這些都還不存在。存在的唯有我的想像,似乎是超越一切的,而現實一目瞭然曝曬在端午前的太陽下,幾棵乾枯近乎萎絕的杜鵑我認得出來,靠走廊那些無非就是七里香,我預見它們長好之後,神父將如何請工匠將整排綠葉修剪成短垣高度,夏天入夜以後,讓他緣著那愉人的植物來回散步,聞到多情的花香。那些是玫瑰罷,稀稀落落種在堂門幾步台階的兩側;暗晦無神的葉子都殘破不堪,但又明顯帶著防禦的刺,如此高傲,多疑,況且我早就聽神父說過:這是玫瑰,歐洲最美麗的花朵──我就認定它們是玫瑰,每次都特別在花圃上多澆一些水。在這麼荒蕪的山頭種植花木本來就是艱難無比的事,我對神父說;他點頭不語。我乘勢又加一句:就像悉西弗士獨推一塊大石上山,絕望而勞力!神父說:你讀過阿爾貝‧卡繆的書?我努力挑水,一一澆過去,牆腳的美人蕉,山茶,和左右兩棵長得和我一般高的鳳凰木,似乎已經透露出一些盛夏的顏色,正從淺黃淡綠的縐曲裡竭力迸擠些許早殤的紅斑。
我站在東牆下,細細打量那一架紫藤,深信整個院子裡長得最好的就是它。這不難判斷,因為它既然一樣從乾燥不肥的黃土地裡開始生長,竟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參差發芽,抽長,蔓延,繞著木質的框架伸張向上,甚至在熾烈的太陽光下也燦然散熱,著花。可能是神父偏愛紫藤吧,每次限量澆完那些知名與不知名的植物,都將桶裡的賸水順手全灌進紫藤根柢,這時聽得見不遠天邊正有一群麻雀灰灰地迤邐飛過,發出吱喳一片聲響,好像預示著午後的溽熱即轉日之夕矣,就不知不覺讓小風輕搖各自帶著清水的枝葉。不久那朝東的方向將倏忽鋪開一層紅暈,接著白雲就染上新彩,藍天愈越悠遠。
這樣的時刻,在勞動之後,在期待一種可以預知絕對不至於落空所以辛勤勞動之後,期待花木欣榮的下一個春天或下下一個春天,勢必見證葉蔭下活動的小蠋蟲在鬆動我們栽培的土壤,番石榴,木瓜,和麵包樹正加速度長大,升高。季節循環去來。「就像閱讀,」神父說:「閱讀是理解和創造的組合,勞動同時是體能釋放與獲取的活動,一種創造。」我喜歡聽神父說他不著邊際的話,時常覺得被其中跳躍,浸染的理路,也即是說,被那種縹緲的比喻或寓言所吸引,包括每個主日在鈴聲斷續漸息之後,如何危危站立壇前臨即的講道,縱使簡短且格外因為他的口音而顯得隱微難懂,也深深吸引著我高頻率牽動的思維,努力追隨他字句之間接續或斷裂的辯證關係,甚至無懼於他出奇明顯的口音(也許是嚴肅之心使然,或可能是怯場),終於也能亦步亦趨把他的語意內涵隨時設定,澄清。詩的思考吧,抑或傳統哲學家操縱符號意象的表達方式,一個神學院僧徒經歷過的沉著,冥寞,專一,莫非注定就是要通過如此委婉而陌生的展現,毫不憐惜俗眾,方才有完成的一天?我記得,差不多就是從我認識神父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證明,這樣的交談正教我屢次在那生澀的術語群中揣摹,追求突破,甚至掌握若干使不致逃離,還有系列的邏輯思考紛紛呈現,展開,為我虛實示範,用以尋找人生行為的典律,揚棄殘缺和褻瀆。
就是那個感性的初秋,或者說是晚夏吧,當我第一次看到神父,和他交談,就認識他了。那時我對世間的事無不好奇,當浩然無邊的暑氣漸漸有了退卻,稀釋的跡象,那個明亮的黃昏,我獨自穿越針葉的林地,從男生宿舍出來,朝大馬路方向走。樹木可以斷定也是新植不久的,但就在我推測就是前此不到十年之內,已經競生繁茂,長得比山頭其他任何一片叢林都高。那時太陽剛沉落西邊的丘陵地外,晚照猶強烈留駐在寂寥的人間,透過多叉舉的樹枝,過濾,曳下片片豐厚的光。我單獨沿林間小路前行,有時被歸禽所擾,尤其是獨飛覓枝,偶現的不明來路的羽類,或者瞬間飄搖,若隱若現的蝙蝠,在薄薄的殘光裡對我啟示不祥。那是一個孤獨敏感的季節。我看到神父從小路盡頭走來,手上持著一本素色封皮的平裝書,步伐很大,但又徐徐從容,在枝葉樹幹的背景前,一眼就看出是個歐洲人。他對我揚眉示意,很友善地舉起右手的書打招呼。我猜他就是這幾天有時聽人提到的神父,馬路過去那一邊那淺灰絳紅小天主堂的法國神父。天黑下來的時候,我也已經四處逡巡了一周,感性地喟嘆,將所有聽聞的天籟人聲彙集心中,追逐形影與蹤跡,「以一次意識的脫軌」,再次,三次。神父和他們幾個傢伙在宿舍走廊上閒聊,包括一眼就看得出來絕對是天主教徒無疑的侯在內,不太出聲,只謙遜地陪大家笑著。大概真已入秋了,入夜以後山上有些涼意,侯穿上他全新的胸口繡著校徽的卡其外套,不知道親切還是陌生的詭異表情。他介紹我是歷史系的同學,寫詩,熱中閱讀存在主義,「其實都是一知半解,」我趕快加上一句。神父將笑容暫時收起,再次揚揚手上的書道:「存在主義。」遂又將笑容釋放開來,原來那正是一本原版的沙特《實有與虛無:現象學本體論》。
那個小天主堂就是他的,侯說。我不知道這個講法對不對,但神父帶著深紋的笑容忽然飛紅:「是我們大家的,」他說。這是我第一天兩次遇見神父,就是這樣羞澀卻又好像隨時隨地期勉著自己必須主動和你接近,交談,使你深深體會到他的真摯,和善,友愛,而有時更流露出一種不平常的睿智,屬於歐洲的那種,像我們書上才可能遇到,反而在實際人間卻只是懸浮的奢望。第二天我又穿過那一條林中小徑,也是太陽方才從不遠的丘陵地面倏忽沉落的時候,一樣陰鬱的樹幹在幾分鐘之內就將殘餘的晚霞隔絕在外──如此熟悉的景象,反而就構成恐懼,這毋寧就是不可置信的──一樣稍縱即逝的飛禽或蝙蝠,或成群的蚊蚋,使我不能不把腳步加快。出了樹林,我就看見馬路那邊的天主堂。我推門走進空空新種了些小花木的院子,看見神父從屋裡出來,手裡提著一盞未點火的馬燈。他好像很高興我來的樣子,但又迫不及待抱歉說道:對不起,天黑了就很不方便。我才覺察到他這裡只過了一條馬路就沒有電了,和大學校園完全隔絕,暮色蒼茫裡使人覺得很不自在,有點屈辱,不平。我們在走廊一頭找到椅子坐下。神父說:對不起我要趕快把馬燈擦乾淨,天快黑了,我們要把馬燈點起來。
神父是耶穌會修士。我對耶穌會的印象,唯有利馬竇翻譯幾何原本一件事,其他都不甚了了。那時我才讀過一本多情而虛無的書,《亞伯臘德和哀羅依莎的情書》,對古代歐洲修士充滿幻想。我問神父:亞伯臘德也是耶穌會嗎?神父說:不是,不是,不是耶穌會,雖然他也是煩瑣哲學家,一位經院神學家;又慎重地加上一句:他的時代耶穌會還不存在。但我知道亞伯臘德籍屬法蘭西人,所以更加好奇,就接著問神父讀過他和哀羅依莎的信沒有。神父微笑說,那些信是拉丁文寫的,歐洲古代文學的重要作品。
我知道神父精通拉丁文,但他不正面回答,所以就不懷好意地追問:亞伯臘德和哀羅依莎的愛情故事很感動人,是不是?神父微笑不語,頓一頓方才說道:你假如有興趣,可以看看耶穌會的歷史,從羅耀拉創會到現在才四百年,亞伯臘德的故事發生在九百年前。我又問了些不著邊際的問題,自以為和宗教,道德,或文化有關,但必定是極端愚蠢的,也使得神父顯然尷尬,雖然並沒有不耐煩的顏色。後來我才恍然大悟,我的問題即使不是極端愚蠢,也可以說是無的放矢,怪不得神父無從回答,或許他心裡委實也不願意和我談論教會的歷史。原來亞伯臘德和哀羅依莎的愛情悲劇,對他們修道士而言,真是風塵澒洞歷史思維裡微不足道的小故事罷了,何況緊接其後,就有了黑僧侶聖多彌尼各教派出現,以及謙卑自下的弗蘭系斯抱持的對萬物的摯愛,無私奉獻──想來必然是更深而浩瀚無邊的愛,對他們而言,其啟示想當然超越其餘。
我只能憑空這樣揣摹,整理一些線索,在這情形之下,推測後起的耶穌會除了那種奉獻與秉持之外,當然還有別的訓誨以揭舉他們深化教義或改革實習的用心,例如愛智與好學,摒棄個人財產,禁絕私情等立竿見影的戒律,一切以教會為依歸,並將他們的修行成果遠攜廣傳於遠方異邦。
這些縱使遙遠,或甚至何等渺茫,卻又令我為之心折,嚮往。我有時會單獨坐在小教堂的拱廊下,當神父不在的時候,秋風飛快地從看不見的海那方向吹來,小樹披靡,殘花強烈地抖動,我坐在台階上毫無頭緒地設想,那是甚麼樣的時代,甚麼樣的世界?卻總有些睿智與雄辯的人為它獻身,為那危機時代的教會犧牲一切個人的擁有和隸屬,其實就是他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而義無反顧。在那威權,陰暗的時代,血腥而愚昧的世界,總有些秉持超越的心靈就選擇了救世的主,為那虛無縹緲,至少是抽象少根據的啟示,承諾,便無猶豫地把自己的現實和理想付出,學習,思考,禱告,誦經,辯論,在那樣一個威權,血腥的時代,無窮的恐懼,懲罰,冤屈,在那樣一個陰暗而愚昧,黑死病隨時來襲的時代。若是我,我會追隨他們的感召去接受那救世主嗎?稍縱即逝的榮光……
我只能把這些藏在心裡,反覆翻動,卻久久沒有頭緒,為之困頓不堪,想來就是因為毫無根據,而且並不虔誠向學,更無仰望之心,讀經聽道的志向。神父從來不提讀經的事,不像學校裡那一位美國來的新教牧師,無時不手持他整本的《新舊約全書》,在空中揚著揮著,大聲唄讚,朗誦,令人好奇又覺得可笑。侯說神父照例不宣講教義,也不鼓勵你自己讀經,因為規矩就是這樣,我不得不信他的話,因為籍貫山西的侯是資深天主教徒,而且呱呱墜地一出生就受洗的。當然,我最好奇的是,神父不論從甚麼角度看,都是天下最好讀書,最喜歡深入思考緗囊典籍以引發討論,探索智慧的人;在我看來他絕對擁有無窮深刻的哲學心靈,對歐洲俗世知識傳統一定也瞭若指掌,無論古代或當代四處蠢動的新思潮,而從他往往欲言還休的語氣所透露,我當然可以想像他的神學造詣乃是全面而綿密的,其美如鎏金鎔冶,又帶著一種因危機感而產生的悲情,和喜悅,總之就是深不可測的。倒是有一次他在澆花休息的時候,忽然出乎意料對我提到一個新的話題。這一次他提到甲骨文。他說有人在甚麼學報上發表了一片牛胛骨刻辭的著錄,他很感興趣,相信原館的藏庋必定還有些別的,希望能親自看看,但始終不得獲准,覺得十分沮喪,一籌莫展。這樣的故事我們常聽先生們說,並不稀奇,不外乎是學術界的門戶成見,但沒想到,也讓神父碰到了。原來如此,神父對古代中國文化的醉心或許就是法國漢學傳承的證明,既然到了東方,讀書傳教之餘,怎麼能對這樣罕見的學問置若罔聞?從那以後,我對神父的印象又更複雜了,原來他還是一位漢學家,甚至還選擇了冷僻的古文字作為切身鑽研的對象。這哪裡是我們這些鎖定他的歐洲新哲學理念在好奇叩問的學生所能猜想得到?後來又有一次,侯說神父晚間將為我們講道,特別希望我去參加好不好等等,非常懇切。我雖然和神父認識有一段時間了,而且衷心喜歡和他說話,卻毫無追究信仰的意志,也從不因為這欠缺感到奇怪或慚愧;而最不平常的,現在回憶,是神父也從不主動勸導我信教或怎樣,就這樣放縱我遊手好閒,從不進一步思考這麼正經,重要的問題。我決定晚間去小天主教堂聽道,心裡想,幾個禮拜就完了,也不難;剛好不久前政府才把本來只提供給大學的電力分出一條支線給校區外寥落的村莊,包括神父的聖堂在內,都大放光明。我進門一看裡面已經坐了不少人,首座是一位我也認識,和藹又不失威嚴的西班牙神父,山下一修道院的院長,獨不見我們的神父。原來神父為了鄭重其事第一次在小天主堂開講教義道理,特別請李院長來助陣,自己反而就從缺了。我不得不覺得失望。這以後一向如此,幾個禮拜下來都不曾聽過神父講道,有時彌撒過程裡他會轉過身來慢慢說一些話,前後夾用斷續的拉丁文,但我只記得他說:「你們要多多想念耶穌。」
縱使如此,每當我沉湎於不著邊際的思想,隨著歲年增加,在書本和耳濡目染的環境裡,教我專心追蹤的題目畢竟多屬於現實人生的是與非,落到最基本的,大半就是一些社會或政治問題。我很能夠被存在主義突出的理論所吸引,譬如說,關於他們一脈之相傳承如何必定有和馬克斯的歷史觀決裂的一天,但我往往停止在一般的辯論核心之外,或甚至就拒絕進入那激越的門檻,當我感受到那來回的文本或口語是集中在探索著神的存在,或不存在。有時回想起來,我也會為自己的幼稚淺薄感到赧顏,無限遺憾:奈何竟於懵懂無知,幾近空白的時光裡,如此近乎非理性地堅拒任何宗教和與宗教有關的問題,何況在那密集對話的環境裡,更不乏善意,深刻,諄諄的提示,主日神壇前後莊嚴的繻巾,衣飾,瑪賽克鑲嵌細緻的牧者和他的羊,以及超然的經文,鈴聲,酒杯裡的血和祝福的聖餅,象徵和寓言。難道這些從來就不曾感動我的心?我想一定有的,在那火燭鮮花的氣味裡,彩釉長窗的光影下,但也許只停留在心仍然是不足的,也許還必須觸及我向來如此徬徨的意志,教我產生甚麼樣一種奉獻的,謙卑皈依的精神。但那些居然都沒有發生。我坐在拱廊下,躺在草地上,反覆來去的無非幻想。或許就是那種優遊的心態,不成氣候的反叛,迷失的情緒正在無止境的空白裡持續下墜,失速地沉淪──誰知我盤旋迴轉之餘,最多只順手將它拿來充當一個陌生的隱喻:
教堂的黃昏敲著無聲的鐘
(耶和華是我的巖石,我的山寨)
藤花綴滿中世紀的磚牆
十二使徒的血是來自十二個方位的夕陽
在七彩的玻璃門上注視著一個悄悄爬進來的魅魎
疲乏的土地啊,磐石的陰影下繁榮著罪的罌粟花
草地上躺著一個唱過聖詩的漢子
他昨夜歸來,像一個受傷的劍客
落荒奔離廝殺的沮洳場
帽子掛在樹上,又像一個異教的僧侶
把馬匹繫在路上,繫住沿途的猶豫和不安
耶和華是我的巖石,我的山寨──他唸道
教堂的黃昏敲著無聲的鐘,敲著沒落
我不確定神父是不是看到這一首詩,因為他從未對我正面提到。有一次他似乎有意地說:詩也使人為之迷失,就像哲學一樣。又說:我們禱告所以摒除徬徨和不安。我在這首詩前引用〈箴言〉:「投靠祂的,祂便作他們的盾牌。」不知道神父是不是覺得不合適,但我猜他並不反對象徵和寓言一類的表述,只是我不能確定他喜不喜歡這樣一個單純的教堂黃昏的意象被我率性襲用,渲染,但說不定他也會容許我這樣做,迷失於詩何若迷失於哲學?倘使我也是一個神學生,長年埋首於經典的詮釋,日以繼夜,在沉思默想和禱告的空隙間,堅守紀律面對文本不容任何邪念浸蝕,慎防過失的比喻一旦氾濫成災,而且嚴厲奉行節制和禁戒;我所有一切都專一服從,惟有修辭傾向象徵和寓言不能或免,也沒有妥協改過的意思。倘使如此,我想,縱使如此,也未必就是不能寬恕,赦免的。
那一年夏天倏忽來到,明亮無比的陽光對我警示,從今以後許多一向以為永遠保有,永遠不變的好惡,確定必須隨時經過檢驗,才算是我的擁有,而倔強自負終不能深入問題中心,甚至那僅存,些微的知識也可能稍縱即逝,在你冥茫無知的時候。或許就是因為心少了堅實磅的依靠,凡事不免懷疑。閱讀並不能祓除那些憂慮,例如湯瑪士‧卡萊爾,無論他立意多麼崇高,文字如何驅遣使轉折跌宕而有力,而且聲勢浩大,咄咄逼人,我總是進不去他的世界;於是就覺悟了,修辭到最高點可能將你帶領到孤寒的筆尖,對創作者和閱讀者同時產生互不信任的疑慮,也就是說,創作者文辭炳蔚可能反成為閱讀者心存恐懼的原因。Pourquoi ecrire?神父這樣反問,創作並不是為了自己。我們又繞回到沙特和卡繆,我喜歡的話題,在那一個常常使我覺得像青的年代,一顆未成熟的青澀的子不知道為甚麼有了那麼多不合時宜的憂慮,負荷,好像即將卜突落到地上,也無天地摧殘的風雨。為甚麼寫作?人不是為自己寫作?神父問。普魯斯特不是為自己寫作,盧梭也不是為自己寫作。那時我已經聽過這個理論,寫作是為了將你內在深深的層積流露,表達,肯定那個方式的創造乃是生命的基礎展現,讓你生命的潛在通過這唯一的方式展現無遺。
我站在拱廊下不安地搓手。我是有理由不安。本來是來道別的,在這樣暑前瀰漫著無窮綠意,接近黃昏的時刻,卻說不出準備該說的話。不但我說不出來,神父也特別沉默。臉上的紋路更深了,在樹葉光影下伸縮浮動。院子裡的花木都披著水珠,地面格外潮溼,是我用牆角那卷新水管肆意噴灑出來的,草地也充滿生氣,夠它荒旱一個沒有我來澆水的暑假,我想,但秋天到時總是如預期不變地,就有新來的學生陪著神父從頭開始,接近黃昏的時刻,找一天將整個小教堂院子遍灑清水,花木一年一年長高,紫藤繼續往上爬,開花開得更密,燦爛如火焰。就像今天,我們知道這是道別的時刻,卻不知道應該說甚麼。回花蓮嗎?當兵嗎派到金門?出國讀書嗎?這樣隨意問答,然後說:來吧讓我們幫這些花和水果樹澆水。現在迎著水氣和泥土的香味,穿過漸漸微弱的,殘餘的日光站在拱廊下,我搓著手,挑選一些比較無關緊要的話題來說。你適合堅持詩的抒情性格,神父說:他們不斷辯論,但沒有人質疑福樓拜他豐厚,通明,詩一樣的文體。神父又說:為甚麼不讀波特萊爾?因為他的詩蓄意呼撒旦之名?我不怕,不會因此覺得困擾,他說,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包伐麗夫人》和《惡之華》同年都是一八五七年出版的,兩本書都被人檢舉告進巴黎的法庭,罪名同樣是淫穢不道德。我也跟著他笑。天上晚霞燒得正紅。我們一起走過盛開的玫瑰,站在門口,神父說:「你要多多想念耶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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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萊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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