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1日 星期日

〈哀歌〉(Lamentations)〈野生鳶尾花〉(The Wild 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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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e Glück 在普林斯頓待二年,遇到作家"心隔" writer's block。 她決定接受某教職。一旦感覺與世有牽掛/責任 obligations,她又能提起筆來。


慧眼獨具,將露伊絲.葛綠珂推薦給寶瓶出版,並親自翻譯《野鳶尾》的詩人陳育虹......
因此,當《野鳶尾》於1992年獲普立茲文學獎時,其亮眼、讓人聯想起但丁《神曲》的架構,就深深吸引陳育虹,直到2017年終於有機會介紹給台灣的讀者。


她的名作〈野生鳶尾花〉(The Wild Iris)就是最好的憂鬱症書寫。陳育虹曾經翻譯,我也來嘗試一下。

 At the end of my suffering
 there was a door.

 Hear me out: that which you call death
 I remember.

 Overhead, noises, branches of the pine shifting.
 Then nothing. The weak sun
 flickered over the dry surface.

 It is terrible to survive
 as consciousness
 buried in the dark earth.

 Then it was over: that which you fear, being
 a soul and unable
 to speak, ending abruptly, the stiff earth
 bending a little. And what I took to be
 birds darting in low shrubs.

 You who do not remember
passage from the other world
 I tell you I could speak again: whatever
 returns from oblivion returns
 to find a voice:

 from the center of my life came
 a great fountain, deep blue
 shadows on azure seawater.

在我苦難的盡頭
曾有一扇門。

聽好:那是你稱之為死亡
我記得。

上頭,噪音,松樹枝枒搖晃。
然後是虛空。那微弱的陽光
閃動在乾燥的地面之上。

存活下來是可怕的
當意識
被掩埋在陰暗土壤裡。

然後它結束了:那你所畏懼的,身為
生靈而無法
言說,陡然結束了,堅硬的土地
微微彎折了。而我認為是鳥的
雀躍在矮灌木林裡。

不記得曾經從另一個世界
過來的你們
我告訴你們我又能言說了:所有
自昏迷回來的回來
之後找到了嗓音。

從我的生命中心
湧出一座大泉水,深藍
暗影在湛藍海水之上。

陳育虹把oblivion翻成了湮沒,其實是無意識、昏迷之意。又把shadows翻成了投影,其實是一片陰暗區域。

真的,這完全是疾病經驗的書寫,如此鮮明好懂,讓人感同身受。



AS: …would you recommend a place for them to start, something that’s most characteristic perhaps?

LG: There isn’t, because the books are very different, one from another. I would suggest that they not read my first book unless they want to feel contempt, but everything after that I think [is of some] interest. I like my recent work. I would say ‘Averno’ would be a place to start, or my last book ‘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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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土生土長的格勒克奪獎,那是「因為她的詩意聲音,清晰無誤,而且帶着樸素之美,使個體的存在變得普世」。(for her unmistakable poetic voice that with austere beauty makes individual existence universal.)
早期詩作

格勒克1943年生於美國紐約市,她是匈牙利猶太移民的後裔,高中時開始患有神經性厭食症,曾入讀哥倫比亞大學,但沒有完成學位。在哥倫比亞大學詩作坊,她跟隨庫尼斯(Stanley Kunitz)學習,格勒克1968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頭生子》(Firstborn),就是獻給庫尼斯。

我手頭有格勒克的The First Five Books of Poems,是首五部詩集《頭生子》、《沼澤地上的房屋》(The House on Marshland,1975)、《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1980)、《阿基里斯的勝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1985)、《阿勒山》(Ararat,1990)的合集。格勒克將這些詩集結合為一本書,但詩作沒有被修改,而她也指這並不意味着詩歌不能被改善。她說首三部詩集出版後,她已經厭倦了被視為柔弱的抒情詩人,格勒克將短促的抒情詩,組織成更宏大的作品,達到知性和情感層面的鑲嵌。





這批六十至八十年代的詩作,可歸類為格勒克的早期作品。其中,格勒克尤其喜愛《下降的形象》一冊,確實《下降的形象》的壓卷之作〈哀歌〉(Lamentations)就相當奪目,一些美國當代詩選本如麥可克萊奇(J.D. McClatchy)所編的The Vintage Book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也理所當然選錄〈哀歌〉。由於篇幅有限,本文就集中討論這首重要佳作。
〈哀歌〉:從創世到末世

既然要了解格勒克的詩歌藝術,在此不妨引錄這首組詩。以下是柳向陽的中譯本:
1. 神諭
他們兩人都安靜。
女人滿心悲傷,男人
枝蔓般進入她的身體。
但上帝正注視着。
他們感覺到他黃金的眼睛
在風景上投射出花朵。
誰知道他想要什麼?
他是神,一個龐然大物。
所以他們等待。而世界
充滿了他的光輝,
彷彿他渴望得到理解。
遠處,在他所形成的虛無裏,
他轉向眾天使。
2. 夜曲
一片樹林從大地上升起。
噢令人同情,如此需要
上帝狂暴的愛——
他們一起成為野獸。
他們躺在固定的
他所疏忽的幽暗裏;
從山丘上,狼群到來,機械地
被驅向他們的人類的溫暖,
他們的恐慌。
那時眾天使看到
他怎樣分開了他們:
男人,女人,和女人的身體。
在翻騰起伏的蘆葦叢之上,樹葉
發出清越的瑟瑟之聲。
3. 契約
出於恐懼,他們建造了棲居之所。
但一個孩子在他們之間成長
當他們熟睡,當他們
試圖養活自己。
他們把它放在一堆樹葉上,
被拋棄的小身子
裹在一塊乾淨的
獸皮裏。映着黑色天空,
他們看到大量的光的證據。
有時它醒來。當它伸出雙手
他們明白自己已經為人父母,
沒有誰比他們更權威。
4. 淨化
逐漸地,經過許多年,
絨毛從他們身上消失
直到他們站立在亮光裏
彼此陌生。
一切再不同於從前。
他們雙手顫抖,摸索
熟悉的一切。
他們也無法從那潔白肉體上
移開眼睛——
許多傷口在上面清晰地顯現
像一面書頁上的詞語。
而從無意義的褐色和綠色裏,最終
上帝升起——他巨大的身影
黯淡了他的孩子們沉睡的身體——
躍入天堂。
一定是多麼美啊,
這塵世,當第一次
從天空中看到。

〈哀歌〉四首,就好像是四個樂章,副題分別是The Logos、Nocturne、The Covenant和The Clearing,總括來看已可知帶有宗教精神的意味。

第一首「神諭」原題The Logos,在和合本《聖經》中譯為「道」,如《約翰福音》的開場白「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神諭」的要旨是神與人,以至人與人的關係,具有豐富的想像力,詩中開頭帶有男女性愛的指涉,也令人想到《創世記》中的亞當和夏娃。至於詩中「虛無」的原文是void,詹姆士王譯本(King James Version)的《創世記》開首,就是用without form, and void,形容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整首「神諭」基本上是由創世故事出發。

第二首「夜曲」的開頭:「一片樹林從大地上升起。」讀者立即想到二十世紀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致奧爾甫斯的十四行詩》(Sonnets to Orpheus)開首的名句「有樹躍起,啊純粹的超升!」事實上,里爾克對格勒克的影響確是歷歷可辨,尤其是對精神世界和神話故事的關注,格勒克從里爾克的詩歌傳統獲益不淺。

回到「夜曲」,「上帝狂暴的愛」接續了《創世記》的上帝形象,也加入了人的獸性,以至人與動物的關係,在「神諭」尾段簡單一提的眾天使,在「夜曲」中是男女被分開的見證者。到第三首「契約」,人已離開伊甸園,建造居所,養活自己,生育孩子。天空黑色,但有光,光的證據就是神的證據,也指向神與人的聖約,而亞當和夏娃已成為父母,沒有神的直接干預,他們成為了生活世界的權威。

來到最後一首「淨化」,時間過了許久,一下子格勒克從《創世記》的原初世界跳躍到最後的終末世界,世界已變得陌生,「無意義的褐色和綠色」也許是指大地和樹林,第二首「夜曲」中是樹林從大地上升起,在終末就是上帝升起,躍入天堂。可是這首〈哀歌〉不是向上帝發出的讚歌,格勒克的視點是從天空回望塵世大地,對最終無意義的大地,發出讚歎:「一定是多麼美啊」,可是這是曾經的美,如今大地已歷經淨化。

〈哀歌〉的詩題本身令人想到《聖經》的《耶利米哀歌》(Book of Lamentations)甚或里爾克的《杜英諾哀歌》(Duino Elegies)等等,格勒克的〈哀歌〉從《創世記》的故事出發,由上帝的注視、男女的性愛、神聖的光輝、天使的目擊,轉入亞當和夏娃離開伊甸園的生活世界,包括家庭的組成、人類的權柄,最終是世界的陌生化,以及人與大地的淨化,收結於從天空望向塵世的美。
後來的格勒克

格勒克經歷了早期的探索,就寫下重要詩集《野鳶尾》(The Wild Iris,1992),這部書有柳向陽和陳育虹的譯本,簡單比較之下,可見柳向陽傳意,陳育虹傳神,柳向陽比較跟隨原詩本身,陳育虹就有較多詞彙的調動變化。

《野鳶尾》為格勒克帶來普立茲文學獎(Pulitzer Prize),《野鳶尾》的封底有詩歌研究學者文德勒(Helen Vendler)的一段話。文德勒突出了格勒克非同尋常的特質,就是既不是自白的(confessional),也不是知性的(intellectual),這兩項通常被認為代表了詩歌生命中的兩個陣營。

格勒克也許是難於定位,她不是自白派詩人,但她的詩作往往帶有個人的生命痕迹和經歷。當然,她也不是學者型詩人,但她的詩作卻出入於許多希臘神話和《聖經》的典故,也接受狄更生(Emily Dickinson)和里爾克的內省書寫。

我們更不能過度簡單地將她定位為猶太裔詩人、女性主義詩人(雖然《山梅花》Mock Orange一詩帶有女性主義色彩),又或自然寫作詩人等等,也許,正因為無法簡單標籤,詩人的個性特色和詩意聲音,才得以更為清晰無誤地向我們傳遞。
文˙鄭政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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