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8日 星期日

唐君毅《病裡乾坤》《愛情之福音》 (我與宗教徒)。








唐君毅《我與宗教徒》——“在遙遠的地方﹐一切虔誠終當相遇。”

唐君毅:我與宗教徒


魏澄平君是在道風山信義神學院研究神學的。最近寄交民主評論社二文,一文是為我人文精神之重建書中「人類精神的行程」一文,作一詳細的中西思想對比表。一文是基督教的觀空破執論。民主評論編者寄來要我加以審查。對於前一文,我感謝魏君之一番好意與所用的工夫,但認為不必佔據民訐的篇幅。後一文,我覺卻可刊登,而且願意附幾句話於後。  

我之所以主刊登此文,是因此文表示一種宗教而兼學術的真誠。魏君是真切的感受到基督教的修養工夫中之某一問題。這問題,是基督教到中國後,中國基督教徒將基督教教理,與中國文化思想及已生根於中國文化之佛學思想對勘時,應碰到的問題。亦是我個人年來論到宗教時,常提到的問題。但是一般基督徒在此點上,常置諸不顧。這樣,基督教將永不能真正在中國文化中生根,因為它未接觸到中國文化思想的核心。而如真碰到此問題,則基督教亦必要開始中國化。在中國化以後的基督教,可能如佛教之中國化為中國之禪宗亦可能如中古之天主教之化為馬丁路德的新教。這是人類文化大流之滙合,必將有的一環。或必須經過的一歷程。魏君此文之本意,固不必是要使基督教中國化,但是他此文至少表示了他個人之一點真切感覺,而暗示出此中之有一基督教思想,與中國思想如何接頭的問題之存在。所以我主張加以發表。  

魏君此文之內容,雖引了我許多意見。但我個人不必都贊成。一般基督教徒看了,亦可能說其走入異端。而其藉用佛家的觀空破執的名辭,認以為基督教思想作註釋,亦非佛教徒之所喜。但是亦正因如此,所以此文可使人感到上述之一問題之存在。這問題如何解決,不是簡單的話可說明的,我現在亦不擬在此討論。我想撇開理論,藉此抒發我對中國的真正佛教徒與基督教徒的一番敬愛之意。

我自己是生活在塵俗世間,而在自己生活上德性上,自知有無數缺點的人。我只想自勉於希慕儒家的賢者,而非任何的宗教徒。但對於虔誠的宗教徒,我實深心喜歡,這中间常使我生無限的人生感觸,人生體悟。我總與宗教徒,一直有緣。然而我亦總辜負他們對我的期望。我所最難忘的朋友之一,是中學時便同學的映佛法師。前輩先生中,則對於歐陽竟無先生,我亦始終仰服。但這都不在他們的知識與所講的道理,而在他們的為人。映佛法師的恬靜悲憫的情懷,歐陽先生之泰山喬嶽的氣象,都常在我感念中。歐陽先生本是我父親的先生,亦是熊十力的先生,應算我之太老師。對於他,我最不能忘的事,是在他七十歲的時候,他曾要我住支那內學院長為其弟子,並為我安排生活。我當時不肯。他於是大怒,忽然聲帶悲惻,說:「我七十年來,黃泉道上,獨來獨往,只是想多有幾個路上同行的人……。」我聽了黃泉道上,獨來獨往數字,便不覺深心感動俯身下拜。歐陽先生亦下拜。這是佛家的平等之禮,並非我皈依佛之表示。我當夜仍即離開了支那內學院,上船回家。這時歐陽先生的一學生,送我上船。時霧籠江畔,月光如水。這學生倚船欄向我說,今天是歐陽先生全幅真情呈露,你將如何交代? 但我只有遠視江水,默然無語。此事距今已將二十年,每念當時情景,總想流淚。但再隔一年,我在重慶嫁妹後,再去看歐陽先生。先生卻全忘前事,執吾手於案上,寫東坡詞「婚嫁事希年冉冉」數字,慰我以後當可更安心為學矣。我於此時復深感真正有宗教精神者之胸懷中,實有一不可測之寬平深廣。我後來常想,如我身而可分,我願分我身之一為歐陽先生之弟子。然我身終不可分,而我與佛家之緣暫斷矣。

至於對於基督教徒,老實說我尚未遇見如歐陽先生之使我衷心感動的人。這我相信是有,或是緣慳未見。但我南來香港,在教育界文化界的人士外,我所接觸的人,仍是宗教徒最多。除了二三佛教守院,我常去玩外,到基督教的學校,或修道院去講演,亦不下六七次。而我與牟宗三先生年來寫的文章,亦最為各地的宗教徒所注意。他們常有文章或書信提到,或加以討論。台灣有一信基督教的范仲元君,動輒數千字的信,來了十幾封,我實在佩服其虔誠。宗教徒之認真,這決非世間一般學者所能及。但我亦只有慚愧,實無時間對他們之問題一一答復。而在這些與基督教徒接觸的事中,我所比較最難忘的,即是在魏君的信義神學院講演之一事了。

這事之所以令我難忘,是因該院之請我去講演,事先頗經一番考慮的。據常向我接洽的周君說,在一年前該院的學生,就望我去講演了。但是院中當局不放心,務必希望我只講哲學,不要評及宗教。我說你請院中當局放心,我不會在你們之神學院中,傷害到你們的信仰的。因這亦不合儒家忠恕之道。於是我在一晚上去沙田道風山講演了。我的講演,莫有什麼可說的。可說的是在道風山的山上,看見該院鬚眉班白的老院長。我慚愧,已把他名字忘了。但是我卻直覺他是一虔誠的宗教徒,是我在香港所未見過的。我記得他說他是北歐挪威人,孑然一身,曾在中國湘西傳教,三十多年,共黨來了,才輾轉到此。在我講演前,大家唱了詩之後,他便起來祈禱上帝,幫助我講演,并幫助聽講者得益。在此夜間的山上之靜穆莊嚴的神學院中,聽了這幾句話,卻使我生無限的感動。我想:什麼力量使此老牧師由歐洲北海邊的挪威,到中國湘西蠻夏雜處之地,傳教三十多年呢? 現在為什麼他要祈禱上帝幫助我? 難道他不知道我並非基督教徒? 但對最後一問,我馬上了解,這是他們之一種禮。此禮是依於在他們之教理上,上帝之愛是無所不及的。不管人是否信他,他總是願幫助人的。然而在實際上,這禮同時是依於他之一超越的感情。此超越的感情是願幫助我的。但是他的謙德,不容許他說他有力能幫助我,於是只有祈禱上帝幫助我了。我又想他之祈禱上帝,除了幫助我講得更好以外,恐免不掉還要祈禱他來監臨我,不要我講違反基督教教義的話,而搖動到聽眾的信心。這是我從他們於請我講演一事之經過鄭重考慮來推測的。但是我在當時,雖想到此,卻並不覺若他真祈禱上帝來監臨我,便是他的狹隘,或是對我之不敬。我這時所引為感動的,是想在茫茫的天地間,以我這樣的渺爾七尺之軀,以偶然的機緣,在此處講台上,作短短二小時的講演,而他們亦要本他們之禮節,而專誠的祈禱上帝來幫助我監臨我。他們之祈禱中之超越的感情,究竟是為的什麼呵? 這時間講室外的松風吹過,我知道他們所為之什麼了。這時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種難過的悱惻。我不能分別此悱惻之感,是對此老牧師之為人的悱惻,是對上帝的悱惻,是對我自己對人類的悱惻,我亦不能分辨這與我聞歐陽先生說他七十年來,在黃泉道上,獨來獨往時所生之感動,有什麼差別。總之我心中是有同樣一回事而已。

但是實際上各種宗教徒之彼此間,及他們與我們之間,是不同的。如要談道理,一直追溯上去,是總有不能相喻之處,而說不下去的地方的。則大家雖相聚於一堂,而同時是天淵懸隔。這當是一永遠的悲哀。但是我知道在真正虔誠的佛教徒心中,他會相信我最後會成佛,因為一切眾生皆可成佛;在真正虔誠的基督教徒心中,亦會祈禱我與他同上天堂的。而我則相信一切:上了天堂成佛的人,亦還要化身為儒者,而出現於世。這些不同處,仍不是可以口舌爭的。在遙遠的地方,一切虔誠終當相遇。這還是人之仁心與人仁心之直接照面。此照面處,即天心佛心之所存也。但在現在世界最急迫的事,我想還是一明儒的話說得最好,即「莫勘三教異同,先辨人禽兩路」。人道不立,什麼都不能說了。
民主評論六卷二十二期四十三年十一月

[著作] 《病裡乾坤》

病裡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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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十六年二月十六日至三月三日於日本京都醫院,每日在晨光曦微中寫約一節十六日而畢

唐君毅

一、生世
二、目疾
三、超越心情與傲慢之根
四、如理作意與天命
五、憂患與死生之道
六、理與事
七、習氣與病
八、痛苦與神佛
九、當與不當之辨
十、覺與無覺
十一、盡生死之道與超生死
十二、痛苦之究極的價值意義
十三、痛苦與大悲心、崇敬心、及感慨祈願心

鹅湖出版社出版

一、生世

吾少年嘗慕白屋詩人吳芳吉先生之詩曰:

「嗚呼!人生如朝露,百年行樂奚足數;安得讀盡古今書,行盡天下路,受盡人間苦,使我猛覺悟!」吳先生十餘歲時,為清華留美預備學校之學生,以校中當局開 除某生,吳先生與其他數同學,共為之鳴不平,當局乃併加以開除。然其他數同學,後皆具悔過書得復學,吳先生獨謂無過可悔,遂流落北平,為人傭工。後又轉往 上海書局,任校對。自此歷盡苦辛,終徒步過三峽返川。其友吳宓、湯用彤等,既由清華資送至美國留學,乃共各以其留學公費之若干,供吳先生自學之用。吳先生 遂年方弱冠,而詩文皆斐然可觀,有聲于時;年不及三十,而被聘為西北大學、成都大學及重慶大學教授。吳先生讀中西之詩,而以杜甫為宗。思想則為純儒。吳先 生孝于其母,而其妻與母不和,時有難言之痛。其友吳宓嘗離婚,亦嘗貽書勸吳先生離婚;而吳先生答以詩曰:「我輩持身關世運,夫婦之倫不可輕言離異也。」吳 先生于西北大學任教時,適逢吳佩孚與劉鎮華之戰,西安圍城者數月,居民皆以草根樹皮為食。吳先生時在西安城中,每日皆正衣冠以待斃。又在重慶大學任教時, 見大學士習敗壤,遂辭去教職,回故里辨江津中學,時江津中學之學生多信共產主義,叫囂狂肆,不可終日,而吳先生以身作則,不一年而校風丕轉。然吳先生亦以 勞瘁過度,病歿任上,年才三十六也。吳先生之詩,今存數百首,世多知之。而其志之所期,則在為中華民族,作三部史詩。第一部寫大禹治水,第二部寫孔子杏壇 設教,第三部寫創建民國之先烈之革命。惜所志未遂,而人間亦終不得誦此一史詩矣。吳先生與先父交,吾少年時嘗親見其為人,精誠惻怛,使人一見不忘;而其詩 中之句,吾亦多尚能憶。上文所引之數句,既足狀吳先生之一生,而尤足資吾之警惕,故尤喜誦之。

吾嘗以吾一生之所懷抱,與吳先生此數句詩之意對勘。砌自謂吾一生素未嘗有人生行樂之想,亦可謂嘗行萬里路,試讀萬卷書。然讀書未能念念在得聖賢之心,行路 未嘗念念在于開拓自家之胸襟,尤未能如吳先生之志在歷盡人生之艱險,受盡人間之苦難,以歸于覺悟。悠悠一世,行年將六十。今回顧此一生之所經,在求學之 時,既未嘗有不得已而輟學之事。離校之后,亦無所如不合之感。吾平生固未嘗志在溫飽,然亦未嘗有凍餒之憂,且隨處皆得人緣之助,未嘗有失業之慮。計三十餘 年來,薪資所得,除自養一身以外,兼有餘財,以奉養吾母及諸妹弟,亦嘗使我所識窮乏者,有以得我。南去香港後,并置有數百尺之樓宇一座,存書近萬卷,使吾 即在大學退休以後,亦有屋可居,有書可讀。吾又嘗自幸不特有賢父母,吾之妹弟,對我皆友愛備至。吾之妻,更與吾之母及妹弟,協睦無間,使吾未嘗有室家不和 之慮。又吾自入中學大學及離校以後,皆樂得良師益友,相與扶持。今日尚存之師友,更多能全其始終之交,二三十年如一日。則以吾之一生,與吳芳吉先生相較, 誠可謂邀天之眷,未嘗有吳先生所經歷之苦難,則欲有吳先生之猛覺悟,亦難矣。(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五日)

吾自念吾一生所經歷,其中固亦多可傷痛之事。如吾父之歿於鄉中時,家人無一在側,吾母病逝蘇州,而吾亦不得奔喪。十七年來,羈旅異城,更時懷家國之痛。然 此可傷痛之事,皆出于悲情之不容已,非同逼惱之苦難,使人不得不忍所不能忍,亦使人難于更發大心,以求向上之覺悟煮若言吾生所受之逼惱之苦,唯在二十歲左 右時,身體特多病。腦、肺、腸、胃、腎,皆無不病。吾年十四五歲,即已有為學以希賢希聖之志。于二十歲左右,更自負不凡;乃時嘆人之不我知,恒不免歸于憤 世疾俗之心,故煩惱重重,屢欲自狀。然此時吾對人生之事之悟會,亦最多。吾二十二歲,先父逝世,吾更自念:吾身為長子,對吾家之責,更無旁貸,吾 一身之 病,乃自此而逐漸消失。又吾二十一歲,即已以文字自見于世,而世莫我知之感,亦與年俱減。及至今日,雖時有對世俗之憤疾,然好名之心,已漸淡泊。此則半由 己略為世所知,半由知「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亦原不足戀之故。夜深人靜,偶念吾十八九歲時之煩惱重重,輒覺可笑。然三十餘年來,于義理時有悟會,亦 未必是真正之覺悟。前歲讀朱子書,見朱子晚年恒以韓愈所言之「聰明不及于前時,道德日負于初心」自嘆,更忽焉有警。唯吾去年罹目疾,纏綿病楊,已將一載, 今猶未愈。此可謂歷一人生之苦難。在此一年中,吾乃更于吾之一生,試顧往而瞻來,于人生之事,較有一真覺悟,而于昔年所讀之書,亦頗有勘驗印證,其中亦有 足資吾今後與他人之警惕者。故今就所能憶及者,述吾在病中所經之心情之曲折,及覺悟者之所在,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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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目疾

吾之病目疾,初惟忽感左眼上角之天,遽爾崩陷,而天如缺西北,當即赴醫診治。醫謂此為視網膜剝離,乃極嚴重之目疾,必立即放下一切,先事休息。然吾仍照常 上課,意謂必先了諸當了未了之事,方再謀醫治。友人及學生來視疾時,輒笑謂不過左眼略病,吾有右眼,已足見廣大乾坤,不足慮也。其時吾適已應哥倫比亞大學 之約,原定四月去美,更念美國醫學發達,治此疾必較香港為佳。故旋即赴美。初至美時,與人談及吾疾,亦未嘗有憂慮之色。蓋此疾之傷在眼底,自外而觀,吾目 固與常人不異。憶其時與友論學,談及佛家之無明,即指吾目為喻。謂佛家所言之無明,要在指存于吾人心底之無明,非一般意識所及;正如吾目之無明之在眼底, 非外觀之所能得也。吾又嘗戲謂吾之左眼left eye雖已left,而右眼right eye固all right,此又何傷于論學云云。

然凡此上所述吾病目時談笑自若之態度,實皆貌似超脫。而別有虛憍慢易之情,隱約存于吾之心底;意謂此疾必可經醫治而霍然。此匪特由于吾于隱約中,信現代醫 學之功效,更由吾于隱約中,先對此疾有預感;又于隱約中,意謂此中應有天意,使我之目暗而復明。凡此存于隱約中之意念,實則吾之貌似超脫,而談笑自若之態 度之憑仗,以為足恃,而不知其實不足恃者。以不足恃者為足恃,而更高舉其心,故為超脫之言,即實出乎虛憍慢易之情也。

所謂吾于隱約中,于此疾有預感者,即吾之自發現有此疾,乃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廿六日之下午。在當日之上午,吾為學生講書,即嘗突然及于禮記檀弓中,子夏哭子 喪明之一事。先此一月,吾作中國哲學原論序,嘗論聖哲之最高境界,必離言以歸默云云。按檀弓載子夏既喪明,曾子往見之,曾子痛朋友之喪明,乃與子夏相向而 哭。然當子夏之自言其無罪,曾子即又面責子夏之罪。子夏聞過,乃投杖而拜。此皆具載檀弓原文。曾子痛朋友之喪明而哭,仁也;面責朋友之過,義也。曾子年少 于子夏者十七年,子夏時年應已七十,乃聞曾子言,即投杖而拜,是誠不可及。吾當時為學生講及此,乃以喻古人之師友之義,亦自念吾當兼學此二賢。吾昔年之多 學于子夏之「日知其所無」者,今當更多學于曾子之「反求諸己」矣。然子夏不喪明,則亦無緣受曾子之面責,以自見其過;則吾今之目疾,蓋正所以使吾得由反 省,而自見己過,更從事于默證之功者。此非天意而何?天欲吾有此反省默證之功,吾目自當復明。此則吾隱約中所懷之自信,而初不知其亦為一虛憍慢易之情之又 一端也。(二月十六日)。



三、超越心情與傲慢之根

然吾之虛憍慢易之情之所根,其隱約存于吾之心者,尚有更深于此上所言者。此則初原于吾在少年時之願望、抱負、及若干突如其來之經驗。此諸經驗,亦初實未嘗 不可謂其自天而降。憶吾少年時,吾父母以客居成都,家中不設祖宗神位。吾父母嘗習禪,亦不拜佛。吾嘗從吾父母至佛道諸教廟宇,及杜甫諸葛武侯祠堂,吾父母 亦只命吾對塑像或畫像,點頭作禮為止。吾家固素不尚跪拜之禮,亦無事神之習也。吾年十二,始讀封神演義。此小說之書,所述者乃神仙間之戰爭之事,原無宗教 情調。吾當時讀後,亦嘗欲效之為一書,並臆造種種神仙、寶貝之名,亦初未信神佛之為實有也。然一日吾忽覺此滿天之神佛,應為實有。遂一人在帳中,對四方之 神佛禮拜。又嘗以毛筆恭楷書吾所願望得此滿天神佛之祐助之事,於一紙之上,更深藏之於一小紅箱之底。此願望大率不出由對吾之一身至吾家,及對國泰民安之願 望之類。自茲以後,吾即恒自謂,凡吾真有所求,神必許我。憶一日與小學中之數同學,共往武侯祠。其時祠中常有駐兵,游人恒不得入,吾當時即對神靈表願望 曰:此祠中今日無駐兵。及至武侯祠,而果不見駐兵,遂大喜。吾當時之表願望於神靈之事,其可笑大率類此。然吾之信有神靈之念,則初不由外來,乃純為吾當時 之所自發而更密存之於心底者。吾今欲自述吾後來所時有之對超越的世界之存在之感受與思維,及其他種種道德的向上心情,亦必溯原於此吾十二歲以前之事也。

今欲述吾之道德的向上心情,吾不能自諱,其生發之早。憶吾年十四五,已讀先秦諸子書。吾父更授我以理學宗傳,吾家時住重慶郊外之大溪溝,吾嘗一人讀書於三 層樓上,樓有迴廊,可遠眺四野。一日吾讀理學宗傳至陸象山十餘歲時,即悟宇宙即吾心之理,當時即驀然生一憤悱之感,而不能自已。於吾十五歲之生日,吾更遙 念先聖之德,更念吾於華夏文化之重光,當有以自任。遂有二詩,自述吾志。其一之前四句為:「孔子十五志於學,吾今忽忽年相若。孔子七十道中庸,吾又何能自 菲薄?」下四句為「孔子雖生知,我今良知又何缺?聖賢可學在人為,何論天賦優還劣?」另一首之前四句為「泰山何崔巍,長江何浩蕩!鬱鬱中華民,文化藏光 芒。」最後結以「舍我其誰來,一揭此寶藏!」此則純為少年狂妄之情。然今思之,亦未為大病。以吾中年後之心情,與此相較,則毋寧謂其乃日趨於頹墮。於朱子 晚年之時引韓愈之言「聰明不及於前時,道德日負於初心。」吾亦今而後,方知言之深切也。

至於吾對超越世界之存在之感受與體驗,則始於吾十七歲,吾父送吾乘船至北平讀書之一經驗。憶吾父既送吾上船,當夜即宿於船側之一囤船之上,吾初固不感父子 相別之悲也。及至次晨,船之輪機轉動,與囤船相距漸遠,乃頓覺一離別之悲。然當吾方動吾一人之悲之際,忽念古往今來,人間之父子兄弟夫婦之同有此離別之悲 者,不知凡幾,而吾一人之悲,即頓化為悲此人間之有離別,更化為一無限之悲感;此心之淒動,益不能自已,既自內出而生於吾心,亦若自天而降於己。吾亦以是 而知人生自有一超越而無私之性情,能自然流露,是乃人生之至珍之物也。

吾少年時,更有之同類經驗,為吾之所不忘者,尚有二三事。其一為吾於十七歲赴北平就學,時正當國民革命潮流澎湃之日。吾亦嘗覺此革命為一莊嚴神聖之事。當 時之青年之所崇拜者,即為孫中山先生。一日吾聞北平之民國大學,將重映中山先生在廣州時之紀錄片,吾遂往觀。憶其時與眾人共坐於一露天之廣場之上,夜涼如 水,繁星滿天。吾乃一面看銀幕所映中山先生與其革命同志共同行動之電影,一面遙望此繁星之在天。一念之間,忽感此中山先生與其同志,皆唯居此地球之上;而 此地球則為一甚小之行星,與此天上無盡之繁星相較,此地球誠太空之一塵之不若。何以此一塵不若之地球上之志士仁人,如今之銀幕所見者,必灑熱血,擲頭顱, 以成仁取義,作此革命救人之事業?此誠不可解。宇宙,至大也;人,至小也。人至小,而人之仁義之心,則又至大也。大小之間,何矛盾之若是?吾念此而生大惶 惑、大悲感。當時之心念之轉動,迴環於滿天之繁星、所見之銀幕、及露天之廣場之間,其種種之波盪與曲折,曾記之於日記,而此日記已不存,今亦不復更憶。唯 憶當時之心念轉動,皆與悲側之情相俱,直至電影終場,吾之淚未嘗離目,若與天上繁星,共晶瑩凄切而已。

吾少年時再一同類之經驗,使吾一生不忘者,乃十九歲時,望月食時之所感。時吾在南京中大求學。一夕聞有月食,遂出門至校旁之一池塘畔觀之。忽見池畔老幼居 民,皆持土罐、鐵罐;及見月初食,遂群舉木棒擊罐。吾初不知其故,繼乃知此乃因俗傳日月之食由於天狗食之,故人共擊器成聲,意在使天狗聞之而趨避。此乃人 之所以救日月之光之道也。吾固知日月之食,不關天狗之事。果天狗能食日月於天上,則此人間之擊器成聲,又何能為?亦愚不可及也。然吾於當時未嘗笑此眾人之 愚。吾惟念此諸老幼居民、與天上之日月,相距不幾千萬里,今何以必關心此日月之晦明,而以其區區之手,擊此區區之器,發此區區之聲,而望其能驅天狗,而復 日月之明?此果皆因無此日月之明,則人之事皆不能成,而大災害將至乎?吾意則不以為盡然。今試問彼擊器之人,果皆是為慮災害將至,方擊器以驅天狗,而復日 月之光?毋亦不忍彼日月之晦盲,即欲復其光輝耳。即彼為慮災害將至,然後欲復日月之光者,其念人間災害之原,在天上之日月,而寄情於日月,亦見此人之情之 能自充塞於天地之間也。吾遂於「此人之情寄在此原為無情之天上之日月之處」,生一大感動。此正與吾上文所言之念人類之志士仁人之所為,而生之感動無殊。此 感動中之種種意念,今亦同不能詳憶。自此事後,吾有同類之感動者,尚有若干次。但吾在中年以後,知識日多,人事日繁,此類感動乃日少。及今於日月之食,竟 漠然無感。則吾今之病目疾,其來亦固有由矣。

吾上所述少年時之數事中之心情,皆就其純由自發,不由父母師友之教誨啟發以得之而說。至於其由父母師友之教誨啟發以得者,當別說,非今所及。而凡此所謂純 由自發之心情,當其發時,吾恒即多少感其如從天而降,非由意識之安排,而如為一超越意識、超越世界之呈露。然吾初固未用此「天」或「超越意識」或「超越世 界」之諸名,以自解釋吾之此諸心情也。又吾最富於上述諸心情之時,乃吾年二十左右之時。此時亦正為吾個人之其他煩惱最重之時。此其他煩惱如不見知於人等, 皆純由一己之私所發,然亦與吾之超個人之心情,如上所述者之發,互為因緣,乃使吾之精神,似日進而又日退。此尤為天下之至詭異而不可測者也。

所謂由我之一己之私所發之煩惱,可與我之超個人之心情,互為因緣者,蓋由於吾少年時之超個人之心情之發,一面純由自發,一面亦只對自己而現,而只屬於吾個 人之秘密。此諸心情,初非與人交談之所生,亦不必更告之於人。而吾少年時在小學中學之同學,亦實罕有足以語此者,吾乃以此而恒有孤獨之感。在吾之孤獨中, 吾固可時有一超越普遍之悲憫之情,以念及人類、眾生與世界。然此悲憫之情,乃自上而下,以覆蓋於吾所思之人類、眾生及世界之上,則又未嘗離於吾之孤獨之心 之外也。吾之同儕,不能知吾孤獨中之所思,則吾儘可於獨居之時,自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而視吾之同儕,為不足以知我者,而若與我為異類。吾益超凡絕俗,乃益 見吾之同儕之凡俗。吾之傲慢,遂港滋而暗長。憶二十歲時,嘗夜夢一人獨經地下,岩石層層,隨身而破;更獨上登於天,天門戶戶,隨步而開;醒時嘗為詩以紀 之,有「穿迴地壁層層破,叩擊天門步步開」之句。而吾初不知其皆出於吾之自負能超凡絕俗之傲慢心也。吾更不知此傲慢心之正可與個人之好勝、好名之私欲煩 惱,互為因緣;而使吾之心之發自天理者,終亦為濟我之私欲之資,乃使吾之煩惱亦重於吾之同儕之上。然吾其時,則固不能自覺其故,而亦禾知所以自救之道也。

鹅湖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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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OSKY著《愛情之福音》 (GOSPEL LOVE),唐君毅譯,  台北:正中, 1945

由於網路找不到KILLOSKY ,所以可以懷疑:此書其實是唐君毅仿尼采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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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之福音》及唐君毅的情愛哲學——唐君毅早期思想研究之一何仁富(宜賓學院唐君毅研究所教授644007)

摘要:唐君毅在《愛情之福音》一書中提出了一種形而上的愛情理論。依據這一理論,男女之間的愛情絕對不是生理慾望的現象,而是精神的表現,是超越個體生命而直通宇宙真實的道路。人類之愛是源自宇宙本體的分化合一的精神現象,男女之愛,以及人類一切的愛情都是這種形而上的愛的不同模式;愛是一種精神上的渴求,它包括超越自我有限而歸回無限的渴求和分化者要求合一的渴求;愛是實現人類各種崇高價值的根本源泉。關鍵詞:唐君毅 愛情 宇宙靈魂

一、關於《愛情之福音》及其作者在唐君毅先生眾多的著作中,他的早年作品《愛情之福音》是本十分奇特的小書。該書寫於1940年,初版為正中書局1945年1月,1982年由正中書局出了修訂十二版,1988年《唐君毅全集》出版時收入第二卷。由於該書初版時標明的作者是克爾羅斯基,譯者是唐君毅,直到唐君毅先生去世時,一直如此。有學生問起,唐先生也只是笑而不答。所以《愛情之福音》一書的作者就成了一個需要解開的迷。《唐君毅全集》第二卷在收錄該書時,作了這樣一個說明:“本書初版於1945年1月,由正中書局印行。書題原署'克爾羅斯基(Killosky)著,唐君毅譯',實並無'克爾羅斯基'其人,而為作者所託。”[1]在全集卷二附錄有唐夫人謝廷光的一個說明,確定“《愛情之福音》這本書是唐先生在1940年寫成的”,並提出唐先生寫此書的動機和目的,“他寫這本書的時候,他的妹妹正在談婚姻。大概因為妹妹的婚姻和自己的婚姻引起他思索男女愛情的關係,所以寫成這本書。”“他覺得一般青年男女對於戀愛結婚的事情,看得太浮面,所以希望青年們在這方面有受教育的機會,有好的書給他們看,提升他們心目中的戀愛和結婚的意義。”對於唐先生為什麼要假託譯者的問題,唐夫人認為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書裡面的智者以先知的口吻訓誨世人,不符合唐先生謙虛的個性,所以書成以後,他不願以真實姓名發表”;二是因為“唐先生以未婚青年的身份去指導同輩的青年戀人,雖然以大智大慧洞轍幽微,卻仍不便讓讀者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最後唐夫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強調唐先生“故意這樣說,是有他一番苦心的。年青人年歲漸長,對父親母親的話就不太相信,但是遠一層——即老師和朋友的話,就比較相信一點。如果把時間空間延伸的遠一點,說是古時人講的、是遠方人講的、是歷代相傳的智慧,那麼年輕人就比較容易接受。因此,唐先生說這本書是自己翻譯的,有意造成著者與讀者之間的時空距離,希望收到較佳的效果”[2]但是真正能在學理上說明唐先生是《愛情之福音》的作者的證據,則是1983年唐夫人出版的唐先生在結婚前後寫給廖廷光女士的《致廷光書》。 《致廷光書》(上篇)收集了從1939年至1942年間唐先生寫給謝廷光(即後來的唐夫人)的三十六封信,其中1940年間即第五至十六封信至為重要,因為《愛情之福音》一書就成書於這一時期。 1940年5月中的五封信是很長的信,內容是關於男女愛情的理想及其形上意義的,與《愛情之福音》中的內容極為相似。 1940年10月19日的第十三信中,第一次提到了寫書的計劃。在這封信中,唐先生認為,“人如依著婚姻及愛情的正當道理去實踐,必可減少許多怨曠之男女之苦痛,……所以我想著一部關於婚姻愛情的道理的書,使人間多有些美滿的姻緣,我願意以我自己作例證,我要同你實踐我認為正當的道理,並由實踐中去補充修正這道理。”[3]1941年11月20日的第二十六信,再次說到此書,“我那論婚姻之道一書,不知你可能找著人抄否?”[4]由此可以知道,這時《愛情之福音》一書應該早已經完成。儘管在唐先生著作中並無提及《愛情之福音》這本書,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前述第十三及第二十六信所說到的關於愛情婚姻的書,就是《愛情之福音》。因為除此之外,唐先生並無其他論及愛情婚姻的著作。所以,唐君毅是《愛情之福音》的作者而非譯者是確定無疑的。但是,為什麼唐先生要說自己是譯者呢?在全集卷2附錄裡,唐夫人以書中智者先知的口吻訓誨世人不符合唐先生謙虛的個性為理由,解釋唐先生為譯者而非作者的原因。但是,從《致廷光書》來看,1940年時三十歲的唐先生是一個極其自負的年輕人。第四封信中這樣寫到:“我的學問在中國哲學界的人幾無不相當知道……我今年三十一歲,我做的文章札記發表未發表者有二三百萬字。”並稱“以我這樣的環境,而將世界上中西印的哲學書重要者均讀過,能了解文學科學,而自己有一貫思想,寫這樣多文,我老實說我不曾見第二人。”[ 5]第十一封信又說:“我對我自己有非常自負之處,對於學問的某方面,我自信有絕頂的天才……我十五歲時能作五千字的哲學論文,二十歲時我自己思想即有一理智的系統……去年一月十七日我三十歲我自己認為我之哲學思想規模已立,我之人生觀大體已定,我自命為已到三十而立之年。我現在已成立一哲學系統可以由數理哲學通到宗教哲學。其解決哲學史上之問題,許多地方真是神工鬼斧、石破天驚。”並言“在十五年內寫三部大著作,一關宇宙者,一關人生者,一關宗教者,自以為必傳後世。”[6]第十三封信更揚言:“我自己認為至少在現代中國尚莫有其他的學哲學者能像我這樣對於人格之價值、精神之價值、愛之價值不特有更深切的體驗,而且能貫通古今中西印三方先哲之學說,以一新體系之面貌說出者。所以我自己覺得我的責任非常之大,我希望我的哲學書,能為一改造現世界之殘忍冷酷欺騙醜惡的力量之一,以解除人類今日之苦難於萬一。”併申言“要宣傳一種愛之福音於世界”。 [7]從以上引文我們可以看到,唐先生在三十歲左右(寫作《愛情之福音》時)是非常自信和自負的。當然,我們也應該知道,唐先生的上述言論只是在他的情書中出現的,在其他公開發表和出版的著作中,極少有如此自大自負的言語。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說自己的感想感受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最真實的。換言之,在那個時候,唐先生確實認為自己是世間最優秀的,世間無人可以與他相比較;世上很少有人可以自稱貫通古今中西印之哲學,同時已經掌握真理,進而可以提供一個全新的哲學體系,去解決人類所面臨的苦難問題。唐先生以此自居,當然是智者,是先知。所以,作為《愛情之福音》裡的已經洞悉了真理的、歸隱高山前向青年朋友們評述愛情之深義的先知的德拉斯,既是唐先生創造的人物,同時也就是唐先生自己。另一方面,在中國哲學史上,關於男女愛情的問題,幾乎沒有哲學家討論過,儒家講仁愛,但只是在人倫道德層面上討論,對於男女愛情則視為私事而認為不值得重視。西方哲學雖有自柏拉圖開出的愛情哲學傳統,但卻只重視愛為求真善美的慾望,而不能開出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感通之情,不能開出對萬物的仁愛之心。因此,唐先生的《愛情之福音》一書,確實是貫通中西哲學而又超越中西哲學傳統之情愛哲學的書。加之書中內容以印度為背景,故整本書是融會貫通古今中西印哲學的創作。這種態度不可為不極其自負和傲慢。唐先生晚年自省,就覺得自己三十歲前後,傲慢之心習最盛。 [8]對於這種極盛之傲慢和自負,可能唐先生自己也覺得不妥。所以,這本以先知口吻寫的書,不能以作者出現,而只可為譯者。不過譯者儘管不是作者,畢竟還是一闡釋者,其任務是將其他文化的思想以自己的文化系統重新表達出來。所以,《愛情之福音》一書的愛情理論,應該是唐君毅融會中西印哲學思想才寫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唐君毅作為譯者也未尚不可。《愛情之福音》一書共五章。正如唐先生自己在“譯序”中所說的:“第一、二章是泛論愛情與婚姻的哲學,第三、四、五章是論愛情與婚姻之一般問題”[9]。唐先生的情愛哲學主要體現在第一、二兩章。其中,第一章“靈與肉”側重討論愛情的形上本質,說明愛情是宇宙生命所決定的精神現象;第二章側重討論愛情的形上轉化,說明兩性情愛和以之為基礎的人類其他愛如父母對子女之愛、子女對父母之愛、兄弟姐妹之愛等之相互轉化。第三章“愛情中的道德”討論了愛情生活中的基本道德原則;第四章“愛情之創造與條件”討論如何以創造性的態度對待愛情;第五章“論愛情中之罪過與痛苦”討論愛情生活中的情感體驗。全書以“已認識了真理”的波斯先知德拉斯“將走到喜馬拉雅山去隱居,沉入於宇宙的真實”而來到印度為背景,以那些作為先知的崇拜者的男女青年向先知請教有關愛情與婚姻的問題為線索,以先知的“啟發、教育、訓導”為形式展開對愛情婚姻的哲學討論。

二、愛情的形上本質:愛情中的靈與肉《愛情之福音》第一章的標題就是“靈與肉”。全書一開始就以青年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點明討論的主題是“男女之愛情的形上意義、道德意義和精神意義”。而唐先生在該書中首要肯定的觀點就是:男女之間的愛情絕對不是生理慾望的現象,而是精神的表現,是超越個體生命而直通宇宙真實的道路。在唐先生看來,宇宙一切存在都來自於“那無窮無際、絕對完美、真實不虛、永遠常住、無形無象”的“原始的太一”——“宇宙靈魂”,而又“要求復歸於那原始之太一”。 “於是一切存在都要想破除它存在之限制,而求與其他存在交感流通,而互相滲融,各自超越它有限的自己。”然而,在一切存在中,只有人類才能真正自覺的要求破除他存在之限制,而自覺的渴慕無限。所以“只有人類才能真實現無限的生命意義,領略無限的精神意味,要求與世界之主宰、宇宙之靈魂冥合無間,還歸於原始之太一。”但是,人類憑藉什麼以還歸於那原始之太一唐先生直截了當地回答:“這就是人類自內心流出之源源不息生生不已綿綿不斷浩浩不窮之愛。”[10]人的愛破除人形成後的限制,它以無限者為其根源,使人的生命日趨光大,精神日趨開闊,靈魂日益充實。它是“使人的內心的世界、內心的宇宙與真實的世界真實的宇宙接觸之唯一門戶”[11]。

顯然,唐先生的愛情理論本質上是形上意義的愛情哲學。宇宙本體就是生命本體,一切生命存在是從宇宙本體分化出來的,又要回歸於宇宙本體。愛情是什麼呢?愛情就是有限存在超越有限而達到其他存在進而回歸到無限的渴求。這種渴求是純精神性的,而且是與宇宙同一的。唐先生強調:“根本上宇宙間只有一種愛,一切的愛都是一種愛的分化。宇宙間只有一種愛,因為只有一精神實在生命本體。一切的愛,都是那精神實在生命本體在人心中投射的影子,都是在使人接觸那精神實在生命本體。男女之愛決不是與其他所謂純精神的愛根本不同的愛,它與其他之愛之不同,只是模式之不同,在本質上與其他之愛,全是息息相通。所以男女之愛本身便含各種所謂純精神之愛,純精神之愛即常由男女之愛中脫化而出。”[12]由於生命本體本身的無限性,作為生命本體的實現形式的人類的愛也是無限無窮的。而依據這無限的愛情渴求的對象之不同,愛又可以分成四種,即愛真、愛美、愛善和愛神(愛神聖,即愛宇宙靈魂本身之愛)。唐先生解釋到:“這四種愛,真是成為無限的開展時,就是人類最高的愛,因為這四種愛,都是純粹的要求超越自己而投到自己以外。當他是無限的開展時,會忘了自己而犧牲自己,以完成此愛之開展;如是便能還歸於那原始太一,生命本體,精神實在,世界主宰,宇宙靈魂,獲得真正的內在之滿足,享受宇宙靈魂,世界主宰,創造世界宇宙之愉快與歡樂。”[13]人的現實生活,包括愛情生活,就是要不斷地去愛真、愛美、愛善、愛神。而唐先生寫作《愛情之福音》的目的,也就是要對“現實的愛情生活予以精神的解釋,加以精神的指導”,使人們“能在愛情生活實現超越通常所謂愛情生活以上之人生價值” ,使人們在愛情生活中也可以實現精神之上升而通於宇宙本體和生命本體。唐君毅不僅強調愛真、愛美、愛善、愛神與男女之愛情是源於同一種愛(即生命本體之愛),而且還分析了四種愛在愛情中的具體體現。一個人最初覺得一異性引他注目,恰恰在於對方的美,這即是“愛美心”;而且當你覺得異性是異性時,你便對異性之身心有探問和好奇之心,這就是求真心的表露;而當你愛一異性時,你就會希望與之共同生活,這求共同的意思就是一種善;而且當你真愛上一異性時你就會覺得對方可以主宰你的靈魂與生命,對方有一種自上至下控制你的力量,使你傾倒,這就是一種宗教的情緒的透露。所以唐先生說:在“最粗淺的愛異性的心中,便包含有那四種愛,如果把那四種愛抽去,你之愛異性根本不可能。”[14]但是,既然是異性之愛,就免不了要面對身與心之關係問題。唐先生在強調愛情與真、善、美、神的統一時,對於愛情的精神方面和肉體方面作了形而上的回答。總的來說,他強調,肉體只不過是靈魂的影子,精神才是最真實的。在唐先生看來,“所謂身體,只是一生命精神在另一生命精神中所投身的影子。”而“男女間之生理要求,在旁人或自己外面看來,好似只是求身體之結合,男女本身此時的內部心理,實際上都是希望將自己之身體贈送與對方,向對方拋擲,而忘了他自己之身體,去掉他身體對於精神的負擔。所以男女可以因而得一種忘我的滿足,覺身體之不復存在。這即表示他們暫時由身體中獲得一種解放。”[15]甚至在情愛的每一具體身體動作中,都內涵著相關的形而上意義。接吻只是由於雙方共同感觸精神實在之降臨之不可言說而互相閉住口,它是對形而上的精神實在的虔敬與信仰而生的鹹默的象徵;擁抱則是要求彼此的精神人格互相貫通影響,以求彼此精神人格之充實與和諧的象徵;赤身相見則是彼此自覺的求人格之光明純潔的象徵。所有愛情的表示,在唐先生看來,都是相愛者“成為真正的精神人格之結合的象徵”[16]。另一方面,唐先生又以自己的切身體會和從柏拉圖而來的思想靈感,將愛情理解為“分離”的宇宙靈魂求圓滿的過程。男女之愛,“實際上不是男求女,也不是女求男,卻是那被割裂部分的宇宙靈魂,要恢復它自己,要把被剖分出的兩部分,重新​​合一起來,更使男女兩方一齊還歸於宇宙靈魂之自體。”[17]在《致廷光書》第四封信中,唐先生專門提到了男女關係的意義,說男女關係是不同之血肉而要求合一,或者本是一,後又分為二,今又求合。如柏拉圖書中所謂原來男女本為一人,後被神嫉妒遂剖分為二。故現在男女要求混為一塊。這一種關係是一微妙的關係,一方有距離,一方要合一,有距離是敬,要合一是愛。

縱觀唐先生關於愛情本質的各種論述,我們可以看到,唐先生所說的“愛情”在根本是有這樣幾層意義:人類之愛是源自宇宙本體的分化合一的精神現象;愛只有一種,愛真、善、美,男女之愛,以及人類一切的愛情都是這種形而上的愛的不同模式;愛是一種精神上的渴求,它包括超越自我有限而歸回無限的渴求和分化者要求合一的渴求;愛情是人類自覺的活動,它表現於個體人和其他人的交感流通、互相滲融的精神活動之中;愛是實現人類各種崇高價值的根本源泉。唐先生這樣一種愛情形上學,從淵源上說,應該是兩種傳統的結合。生生不息綿綿不斷之愛和宇宙本體之說,可以說是儒家仁愛和天人合一思想的表達發展;渴求之愛則源出於古希臘柏拉圖的愛欲學說。把愛情當作主體的自覺活動,當作主體之互為感通之情,當作人類價值之根基,都可以在儒家的仁學中找到思想淵源。但是,作為渴求超越自我有限性而達到無限的真、善、美、神的意義上的愛,在中國傳統中並沒有相應基礎,而是屬於柏拉圖之欲愛傳統。柏拉圖在《會飲篇》中討論愛情,主要的就是肯定愛情是一追求真善美和不朽的慾求,它超越個體而達到永恆。作為一位自稱熟悉中、西、印哲學思想的學者,在寫作《愛情之福音》時,唐先生明顯地是熟悉柏拉圖的愛情哲學的。他在同時期寫給謝廷光的信中,好幾次提到了柏拉圖。在第九封信中更是明白地說:“我介紹你去看柏拉圖的五大對話集,其中有論愛情的哲學,不懂這種哲學的人,決不會有一天真忘卻他自己,而從他自己解放以獲得一精神的革新。”[18]這種革新,就是自我超越個別肉體的有限性而達到一精神永恆的境界。綜觀《愛情之福音》,我們隨處都可以看到柏拉圖的重精神輕肉體之學說對唐先生的影響。唐先生寫此書時,柏拉圖哲學似乎是其最大的思想之源。他在寫給謝廷光的第十八封信中,專門討論了哲學的問題與意義,並肯定了蘇格拉底把哲學當作愛智之說的哲學觀,而且以柏拉圖哲學來貫通生命、宇宙、人生與智慧。唐先生說:“真正的哲學家即追求智慧者……智慧是情意與理智的結晶。科學重理智,文學藝術重情,道德政治重意。哲學家則須兼重三者而求最高之智,即智慧。再拿情感中的愛去愛此智慧,所以哲學家稱為智慧的情人。因為哲學家是智慧的情人,所以要以情人的智慧去了解,這話柏拉圖早就說過了。”在談到學哲學時,唐先生還強調:“的確學哲學要以智慧的情人自居,學哲學要以整個宇宙人生為愛情的對象。你如果愛一個人你必須對他體貼溫存,所以學哲學便須對'宇宙人生'體貼溫存,這就是愛宇宙人生的智慧。你必須對於智慧迫切的表示親愛,然後智慧才愛你。你愈愛智慧,智慧愈愛你,最後你便與智慧擁抱為一。你的生命與智慧互相滲透融化。最後你也分不出愛、與智慧、與你,此三者的分別,這是真正的哲學精神。”[19]這是談哲學,也是在談愛情。總而言之,通過愛,人與宇宙互相滲透融化成一體。這就是唐君毅關於愛情的形而上意義的根本思想。然而,這普遍的形而上之愛,又如何解釋男女之間的以及其他各種作為“特殊”的愛呢?換言之,普遍的形而上之愛如何和現實的男女之愛以及其他形式的愛相互轉化?對此,唐先生以本源和支流給予說明。

三、愛情的形上轉化:愛情中的源與流在唐君毅看來,宇宙靈魂是一切愛之根源,其他諸如男女之愛、父子之愛、兄弟姐妹之愛、朋友之愛都不過是宇宙靈魂在不同方面的投射。宇宙靈魂是一切愛之源,其他一切具體的愛則是宇宙靈魂在不同方向上的流。男女相愛,是破除男女自我之壁障而讓宇宙靈魂在彼此之間透露,並包裹自身。在這種包裹中,各自分泌出的物質會融合而化生出具有整一靈魂的子女。換言之,男女相愛而求身體的結合,本身便是準備在宇宙靈魂中再將宇宙靈魂的影子帶一個下來,並同時在新的影子身上投映下父母之影子。 “所以,男女之愛,在宇宙靈魂看來,只是它由上界到下界去實際的表現它自己所經過之門。父母子孫一代一代的連綿,只是宇宙靈魂之實際投影的段落。父母子孫一代一代的連綿,展現出宇宙靈魂之生生不已的生機,而此宇宙之生生不已的生機,則以男女之愛為門流出。”[20]作為宇宙靈魂之門的男女之愛,目的就是要引生出宇宙的真、善、美、神聖四種價值的實現。父母生子女,是宇宙之真實不斷的顯現;父母間之愛,以及父母對子女和子女對父母的愛,則是宇宙之善與美的表現;而子女對於父母的孝思,視父母為神,乃宇宙之神聖之表現。男女之愛是宇宙靈魂的最直接表現,但這種表現的目的在於引生出其他形式的愛。如果只停留於男女之愛,那麼宇宙靈魂的萬有之性就無從體現。男女之愛引生出的首先就是以家庭為基礎的父母(對子女)之愛、子女(對父母)之愛以及兄弟姐妹(之間)之愛。唐先生說:“男女之愛誕育父母對子女之愛,子女對父母之愛,所以男女是一體,男女之愛與父母之愛只是一種愛。父母愛其子女,愛其不同時所生之子女;不同時所生之子女,接受父母平等的愛光而自己也反映出愛光。這反映出的愛光,一是一直還射於父母,因為子女對父母之愛;一是旁射於兄弟姐妹,為兄弟姐妹之愛。兄弟姐妹與父母子女間之男女之愛,也是一種愛。他們只是一種愛之三方面。所以你如陷於一方面,只有男女之愛而忘了父母之愛、兄弟姐妹之愛,那便是罪惡。”[21]唐先生認為,以家庭為基礎的親情愛,也還只是一種有限制的愛。因為,父母之上有無窮的父母,子孫之下也有無窮的子孫,而且兄弟姐妹也有他們的伴侶、他們的子孫。由此,全人類直接或間接都以婚姻倫理的關係相連,全人類同為婚姻倫理關係中所表現出的愛光所照射,為光光相網的愛光所瀰漫;而親情之愛只不過是整個愛光之網中的一個結。如果能從這一結而體味到那宇宙靈魂之存在並還歸於那宇宙靈魂,人便可以將男女之愛以及以此為核心的親情之愛轉化為更能體現宇宙靈魂的對於一切人類之愛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卻常常不能由男女之愛轉化為無盡的人類之愛;因為很多人在男女之愛親情之愛中,並未能參悟到這種愛上面的宇宙靈魂的存在並與之真正合一。在男女之愛親情之愛中,個人或許能忘掉各人之自己,在男女之愛親情之愛的層面上表現出(並不是參悟)與宇宙靈魂的合一;但是由兩人甚至是整個家人所合成的一個大“自己”卻會作為陰影存在於意識之中,人們可能自己降落而墮入那陰影之中而限制了自己通向與宇宙靈魂的合一。在這種情況下,如唐先生所說:“你們雖在你們二人間能各忘掉你們自己,然而忘不掉你們所合成之自己。你們可以各不自私,然你們私你們所合成之自己而與他人對待。這就成為你們的愛的限制,使你們不能有無盡的愛,也不能享受那偉大的人類愛者之無盡的愛以及自它心中流出時所感的那種愛之歡樂。”[ 22]當然,這並不是說,人們應該拋卻男女之愛親情之愛而去追尋人類之愛。 “其實,在真正正常的人類社會所需要的,只是各人的男女之愛家庭之愛與人類愛相諧和。人生最高的理想也並不是絕滅男女之愛,只是在男女之愛以外發展出其他的愛。而其他的愛之發展也並不是要另外一愛之源泉,而只是將男女之愛家庭之愛擴充出去。因為一切的愛只有一條根。”[23]所以,最健全的人生理想,只在於使個人對親人之愛與對人類之愛相配合;而理想的人格也只是他的親情之愛與人類之愛配合到恰好的人格,而並不是絕滅男女之愛親情之愛的人格。很顯然,唐先生關於愛之形而上轉化的思想,並不是要人們為了那宇宙靈魂的形而上之愛而丟棄實際存在的形而下之愛。他是要人們懂得,哪怕是最平常化的東西,也具有深刻的本質,只要你去參悟;他是要人們在日常中生出崇高,在低微中生出偉大來。換言之,我們必須用形而上的方式為我們的日常之愛賦予真實而豐富的意義,這樣的愛才是真愛,這樣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正如唐先生借先知德拉斯之口所說:“你們要處處賦予你現實生活與最豐富的意義,你們必須用最廣大的胸襟與眼界來看你最平凡的現實生活。唯有這樣,你的靈魂,才不至於陷沒於現實生活而保持自由與深度。所以,你們必須常想你們的愛情婚姻生活之所以可能,乃宇宙靈魂的命令,你們的愛情婚姻關係,是宇宙靈魂表現它自己之一種模式。”[24]無疑,唐君毅的愛情理論是建立在他的“唯心主義”哲學基礎上的,因為在根本上,唐先生就是一位主張心靈高於一切的哲學家。但是,拋開其“唯心”基礎不論,這種關於愛的理論本身是十分深刻的。在我們這個一切都世俗化、商業化的時代,唐先生的這種細微出見高深的愛情理論,無疑可以幫助我們提升人生境界和時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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