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1912年2月5日-1977年7月24日),中國著名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家,「紅學」理論家。四川萬縣(現重慶萬州)人。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是「漢園三詩人」之一。著作主要有:散文集《畫夢錄》(成名作),詩集《預言》,紅樓夢的研究也頗有建樹。
《何其芳研究》年刊 錢鍾書題: 重慶三峽學院
何其芳早年詩,華麗哀婉,引人神傷,充滿個性的光芒。1938年入延安,任「魯藝」主任,並做過朱德的私人秘書受到極大器重,文風大變,充滿時代的革命強音,此時代表作:《生活是多麼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基本放棄創作(但仍創作了象《我們最偉大的節日》這樣的作品),主要從事文學批評,文學理論研究(紅學)以及教學工作,歷任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理事和書記處書記,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等職。1957年在對胡風的政治運動中,措辭激烈,與胡風激烈交惡。最後,在文革中也不能倖免,被打為「走資派」,1977年7月24日病逝。
其他作品有:文藝論文集《關於現實主義》、《論〈紅樓夢〉》、《關於寫詩和讀詩》、《文學藝術的春天》等。詩《生活是多麼廣闊》。
預言/何其芳
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於來臨!
呵,你夜的歎息似的漸近的足音
我聽得清本是林葉和夜風私語,
麋鹿馳過苔徑的細碎的蹄聲!
告訴我用你銀鈴的歌聲告訴我,
你是不是預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來自那溫鬱的南方!
告訴我那裏的月色,那裏的日光!
告訴我春風是怎樣吹開百花,
燕子是怎樣癡戀著綠楊!
我將合眼睡在你如夢的歌聲裏,
那溫暖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
請停下你疲勞的奔波,
進來,這裏有虎皮的褥你坐!
讓我燒起每一個秋天拾來的落葉
聽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聲將火光一樣沉鬱又高揚,
火光一樣將我的一生訴說。
不要前行!前面是無邊的森林:
古老的樹現著野獸身上的斑紋,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樣交纏著,
密葉裏漏不下一顆星星。。
你將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當你聽見了第一步空寥的口聲。
一定要走嗎?請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腳步知道每一條熟悉的路徑,
我可以不停地唱著忘倦的歌,
再給你,再給你手的溫存!
當夜的濃黑遮斷了我們,
你可以不轉眼地望著我的眼睛!
我激動的歌聲你竟不聽,
你的腳竟不為我的顫抖暫停!
像靜穆的微風飄過這黃昏裏,
消失了,消失了你驕傲的足音!
呵,你終於如預言中所說的無語而來,
無語而去了嗎,年青的神?
腳 步
你的腳步常低響在我的記憶中,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淒動,
有如虛閣懸琴,久失去了親切的手指,
黃昏風過,弦弦猶顫著昔日的聲息,
又如白楊的落葉飄在屋簷的荒郊,
片片互遞的歎息猶是樹上的蕭蕭。
呵,那是江南的秋夜!
深秋正夢得酣熟,
而又清澈,脆薄,如不勝你低抑之腳步!
你是怎樣悄悄地扶上曲折的闌幹,
怎樣輕捷地跑來,樓上一燈守著夜寒,
帶著幼稚的歡欣給我一張稿紙,
喊著你的新詞,
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寫詩!
慨 歎
我是喪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鮮?
多少夜星空的靜寂滴下綠陰的樹間?
春與夏的笑語?花與葉的歡欣?
二十年華待唱出的青春的歌聲?
我飲著不幸的愛情給我的苦淚,
日夜等待熟悉的夢來覆著我睡,
不管外面的呼喚草一樣青青蔓延,
手指一樣敲到我緊閉的門前。
如今我悼惜我喪失了的年華,
悼惜它如死在青條上的未開的花。
愛情雖在痛苦裏結了紅色的果實,
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難撿拾。
歡 樂
告訴我,歡樂是什麼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麼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稷稷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著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而且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麼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對於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鬱?
圓月夜
圓月散下銀色的平靜,
浸著青草的根如寒冷的水。
睡蓮從夢裏展開它處女的心,
羞澀的花瓣尖如被吻而紅了。
夏夜的花蚊是不寐的,
它的雙翅如粘滿花蜜的黃蜂的足
竊帶我們的私語去告訴蘆葦。
說啊,是什麼哀怨,什麼寒冷搖撼,
你的心,如林葉顫抖于月光的摩撫,
搖墜了你眼裏純潔的珍珠,悲傷的露?
你的聲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黃金。
你以為我是一個殘忍的愛人嗎?
若我的胸懷如藍色海波一樣柔媚,
枕你有海藻氣息的頭於我的心脈上。
它的顫跳如魚嘴裏吐出的珠沫,
一串銀圈作眠歌之迴旋。
迷人的夢已棲止在你的眉尖。
你的眼如含苞未放的並蒂二月蘭,
蘊藏著神秘的夜之香麝。
你聽見金色的星殞在林間嗎?
是黃熟的槐花離開了解放的枝頭。
你感到一片綠陰壓上你的發際嗎?
是從密葉間滑下的微風。
玲瓏的欄幹的影子已移到我們腳邊了。
你沉默的朱唇期待的是什麼回答?
是無聲的落花一樣的吻?
聲 音
魚沒有聲音。蟋蟀以翅長鳴。
人類的祖先直立行走後
還應慶倖能以呼喊和歌唱
吐出塞滿咽喉的悲歡,
如紅色的火焰能使他們溫暖,
當他們在寒冷的森林中夜宴,
手掌上染著獸血
或者緊握著石斧,石劍。
但是誰製造出精巧的弓關,
射中了一隻馴鹿
又轉身來射他兄弟的頭額?
於是有了十層洋樓高的巨炮
威脅著天空的和平,
軋軋的鐵翅間激下火種
能燒毀一切城市的骨骼:鋼鐵和水門汀
不幸在人工製造的死亡的面前,
人類喪失了聲音
像魚
在黑色的網裏。
當長長的陣亡者的名單繼續傳來,
後死者仍默默地在糧食恐慌中
找尋一片馬鈴薯,一個雞蛋。
而那幾個發狂的賭徒也是默默地
用他們肥大而白的手指
以人類的命運為孤注
壓在結果全輸的點子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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