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9日 星期三

轉載:端傳媒獨家:劉曉波7月5日最後手稿全文披露,送給劉霞的最後禮物;廖亦武序【劉曉波-劉霞詩選】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70714-mainland-liuxiao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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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劉曉波7月5日最後手稿全文披露,送給劉霞的最後禮物

「6月27日,我收到來自曉波的一條語音:『這麼長時間都沒見了,不用擔心我,我這是鐵蛋坯子,這麼多事兒都經過了,這點事兒不算事兒,我一定好好的,堅持到底,為劉霞……』說到『為劉霞』三個字,他忽然哽咽,說不下去。」
端傳媒記者 張潔平 發自香港2017-07-14

圖:端傳媒設計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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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5日,在病床上被嚴密監控的劉曉波寫下三頁手稿。這篇手稿,是他給劉霞好友完成的「作業」──給劉霞將要出版的攝影集做序。因為身體虛弱,手稿的字跡並不容易辨認。在官方的病情通報上,這一天,劉曉波「腹水明顯增加、肝功能惡化」。

中國官方通報,劉曉波6月7日因為「右上腹痛伴發熱2周」保外就醫,住進位於瀋陽的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並確診為肝癌晚期至終末期。7月13日,瀋陽市司法局網站公布通知,劉曉波因「多臟器官衰竭」,搶救無效死亡。官方沒有公布確切的死亡時間。在醫院附近等待的朋友、仰慕者、紀念者,除了在猜測中模糊看到殯儀車開出醫院,並沒有任何一點告別的機會。

這篇序言,可能是劉曉波留下的最後長文,也是他留給劉霞的最後禮物。而劉霞的這本攝影集,同樣是以劉曉波命名:她自己起名叫《我陪伴劉曉波的方式》(Accompanying Liu Xiaobo)。



在攝影集的英文版序言中,著名漢學家林培瑞說,書名實在是過謙之詞:「不論在生活還是藝術上,她和曉波都彼此滋養、啟示、激發。『愛令人合二為一』聽起來很陳詞濫調,但在劉霞與曉波的故事裏,它如此真實。劉霞的攝影與曉波的詩在同一個惡魔的陰影中掙扎,又在共同的智慧與靈光中生長。兩人肩並肩面對、體會、憂心忡忡。」

這本兩人最後的合作作品,目前正在同時籌備多語言版本,面世時間待定。

端傳媒獲劉霞好友G授權,公布劉曉波手稿文本及原稿照片如下。手稿背後的故事,也以G的採訪口述方式,隨信附上。劉霞《我陪伴劉曉波的方式》一書中的作者肖像。
劉曉波最後手稿原文

我的讚美也許是難以饒恕的毒藥:

昏暗的台燈,你送給我的第一台破舊的電腦,也許是奔騰586。

那間簡陋的屋,讓我們常常讓愛的凝視太過擁擠,

你一定讀過我那首描述蝦米(我妻)蠻橫的短詩,她去為我煮粥,要求在360秒內寫出世界上最崩潰的讚美詩。

昏暗的台燈,簡陋的小屋,已經脱皮的茶几,與蝦米蠻橫的命令,融合得如同石頭和星星第一次相遇時的驚詫,天衣無縫的相交。

從此以後,讚美成了我一生的宿命,或者北極熊享受茫茫白雪中冬眠的本能。

一隻鳥又一隻鳥穿過我的目光,抓住一個人的審美後,就將終生在他的生命裏穿行,蝦米的詩出自冰與黑的交匯,如同她的攝影拍下了詩的黑與白。瘋狂與面對苦難的平靜,慘烈的小娃們在胸膛的敞開中向煙幕放散,披着黑紗的木頭人也許來自見證耶穌復活的寡婦,或《麥克白》中的女巫。不,不,都不是,那是蝦米筆下獨一無二的曠野孤枝,是灰暗的地平線中一朵染滿沙塵的白百合,──獻給亡靈。

蝦米的畫從第一幅完成,就成了永遠不會完成的命運悲愴。最遺憾的是至今,我仍然未能為蝦米為辦一次《詩·畫·攝影──黑與白的糾纏》的聯展。

冰一樣激烈的愛,黑一樣遙遠的愛,或許,我庸俗而廉價的讚美,才是對這份(在)詩意、畫風和影像的褻瀆,請G原諒。

G:拖了若干天,才有氣力完成你的作業。

2017.7.52017年7月5日,已被確診肝癌終末期的劉曉波應劉霞好友之邀,為劉霞即將出版的攝影集《我陪伴劉曉波的方式》親筆寫下的序言,很可能是劉曉波留下最後的文章。當時劉曉波身體虛弱,字跡不易辨認。劉曉波親筆信 。劉曉波親筆信 。劉曉波最後日子裏在筆記本上畫的線畫,筆記本上印有Our Story Begins。繪圖:劉曉波
劉霞好友G在接受端傳媒不具名採訪時,披露手稿背後的故事

得知曉波病重後,我不信,我堅持要聽到他的聲音。

6月27日,我收到來自曉波的一條語音:「G啊,這麼長時間都沒見了,不用擔心我,我這是鐵蛋坯子,這麼多事兒都經過了,這點事兒不算事兒,我一定好好的,堅持到底,為劉霞……」

開頭時還是當年一起玩樂時打趣的口氣,說到「為劉霞」三個字,他忽然哽咽,說不下去。

隨後,我收到兩段文字,其中說:「曉波最懷念的時光就是你和劉霞喝得微醺,他在旁邊倒酒,開瓶,伺候着的時光,不知啥時還能有(拳頭+哭)。」

我知道,最後的日子快到了。

我是做編輯的,數年前曾和同行編過一遍劉霞攝影集,我們試圖表現劉霞攝影的幽暗深邃的氣氛(mood),以及勢不可當的力度,我們還特別請林培瑞(Perry Link)教授撰寫了長篇導言,讀到的人無不低迴讚歎,可惜這個項目因一些原因擱置。近年再提起時,我們又想,不如等曉波出來時再出,也就兩三年的事兒,別冷落了這個老婆崇拜者──在劉霞的女性朋友圈裏,曉波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大情種」。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

以我之天真,絕對想不到會等不到那一天。

聽到曉波的聲音,我承認了一切皆有可能。

我找出劉霞攝影集的文件。

我把當年設計的書的樣章發給曉波看。我要讓他看到劉霞的中英文自述、作者像,尤其看到書名。書名是:《我陪伴劉曉波的方式》(Accompanying Liu Xiaobo)。圖:《我陪伴劉曉波的方式》

這個書名是當年劉霞自己起的,是我在電話裏問,她在電話裏脱口而出的。

脱口而出不奇怪,因為劉霞開始攝影,直接緣起就是曉波第二次入獄(據說是勞教,對我來說一回事),那時候迎面而來的問題就是,下面的日子怎麼過。還是弟弟劉暉,給劉霞買了台萊卡相機。貴,貴也買了。從此劉霞開始攝影。開始連焦距都對不好,但一拍就震撼人心。劉霞有首寫給弟弟44歲生日的詩,裏面有一句是「做我的弟弟很辛苦吧」,我一看眼睛就濕。

跟曉波「約稿」是7月2日凌晨。那天夜裏我來回來去看劉霞的照片,之前剛跟設計師討論過如何重新設計這本書。我直接給曉波布置了「作業」,讓他談劉霞的攝影、劉霞的畫、劉霞的詩。

7月3日,我換着法兒重申了一遍「作業」。

我得到了回覆:「抽空給你寫作業呢」。

我不時發點東西「催稿」,我知道接收的人理解。

我發給曉波看的照片不多,只有八張,七張是他看過的,一看再看那種,最後一張是他可能沒看過的,是這次進去後,劉霞拍攝的一組自己用廚房裏的錫箔紙捏出來的靜物中的一幅。說是靜物,卻像風暴一樣狂野,說是風暴,又像化石一樣沉重寧靜。劉霞拍攝的一組自己用廚房裏的錫箔紙捏出來的靜物中的一幅。劉霞2014年攝影作品

從外界反應看,曉波的病情似乎在加速度。

我想到減輕曉波負擔的辦法,建議他用語音口述,我來筆錄。

得到回覆:「老爺說,說話中氣不足,還是慢慢寫吧」。

還不見稿子回,我再發:「自由寫幾句、隨意說幾句,G幫你編輯」。

得到回覆:「他現在說話困難,嘴裏乾,澀(哭符)」。多了個哭符,一個非凡淡定的人也開始哭了。

我說:「隨便寫,一兩句(哭符)」

得到回覆:「寫不少了,還準備接着寫呢」。

我回:「了不起,大情種(哭符)」。

……

7月9日,我收到一組照片,一幅線畫和三頁手跡,手跡結尾一句是:「G,拖了若干天,才有氣力完成你的作業」。標記日期是7月5日。

線畫沒有解釋,不需要解釋。從類似卧在病床的角度勾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還能怎麼解釋。哀莫哀兮生別離,樂莫樂兮心相惜──從前我以為有古人這兩句話,夠了,現在懂得,有比深淵更深的苦樂。

曉波最後的日子裏,我沒有吝嗇對他的讚美。當年一起玩時都是調侃他,這次不,我認真告訴他,他最高的成就不是反專制,而是反男權,因為專制不過是以百年計的事,而男權是以千年計的事,這其中的深刻關聯懂都沒幾個人懂,不要說做。我讓他挨個數數中國歷史上的人物,只有他超越了男權,成了一個偉大的女性主義者。

據說,曉波聽到我讚美的反應是「羞澀」。

這期間,我的語音和短信大多是給接收人和曉波的,全程都是微信,坦坦然然大大方方,沒有秘密渠道,沒有神秘中間人,赤日蒼穹之下,我們克制地享盡了最後一寸友情的歡愉。

十幾天前,我們還曾這麼聊天:

「他什麼狀態?還貧嗎?」

「頭腦清醒,愛撒嬌。」

「你相信奇蹟嗎?」

「相信。」

十幾天前,曉波還有心力唸叨我兒子:

「當年你的大胖兒子D在曉波家和他耍,現在他想抱都抱不動了吧……」(D去夏令營前還在問:曉波叔叔好點了沒有?)

十幾天前,我還這樣給劉霞發短信:

「蝦米:像一棵樹一樣站立是好的,但你已經太辛苦,有資格趁傻瓜在,躺會兒、渾會兒、撒嬌會兒,成全她做個徹底的老婆迷。這可比做鬥士偉大得多。」

樹的說法來自劉霞的一首詩:

為什麼畫樹?

喜歡她站立的姿勢。

做樹活一輩子很累吧?

累也要站着。

這期間,劉霞一直像樹一樣沉默。

十幾天前,我和劉霞的另一位女友X相約,去我們最喜歡的衣服店,請北京最好的設計師L為劉霞設計了一件美得不行的黑紗袍。袍子趕製出來後,寄到另一位女友H處轉。既然人間如此驚人的願力都留不住這個大情種,送行路上,總得讓劉霞穿得像樣點吧……

經過這一場,我再不敢說我不相信愛情了。

──
《我陪伴劉曉波的方式》劉霞攝影作品選集,選取了劉霞的數十幀攝影作品,包括早期的醜娃娃系列,後來的絲綢系列、木頭疙瘩系列,以及近期的孤獨星球系列的主要作品。早期作品曾參加過各種展覽,近年作品是新作。此書數年前準備,因故未出版,原打算曉波出獄時出版,現擬近期出版。劉霞委託女友負責所有語種的版權,目前女友已委託紐約資深圖書代理人 Peter Bernstein 先生代理全球各語種版本出版事宜。
《一隻鳥又一隻鳥》──劉霞

我們

在很早以前

就常常說起那隻鳥

不知道來自哪裏的鳥

我們興致勃勃

它給我們帶來了笑聲



冬天的一個晚上

是晚上,它真的來了

我們睡得很沉

誰也沒有看見它

就在有太陽的早晨

我們看見它留在玻璃上的

小小的影子

它印在那裡

好久不肯離去



我們討厭冬天了

討厭冬天長長的睡眠

我們想讓紅色的燈

長久地亮着

告訴那隻鳥

我們在等待



院裡的葡萄

又爬滿架子了

窗子不再關上

我們仍然記得那隻鳥

只是不再談起它



一個星期天

天陰沉伔的,沒有雨

我們一起出門了

去時裝店給我買了一件新衣服

天黑下來的時候,又去

那個人很多的餛飩舖子

一人吃了兩大碗餛飩

回來的路上

我們不吭聲了

心裏覺得有點不舒服



到家了

院子裡那盞燈忽明忽暗

一串青青的葡萄落在台階上

我們同時止住了步子

望了望天

又趕緊低下了頭

它來過了

可我們不敢說

只是在心裏想着

生怕它永遠不再來了



門終於開了

紅色的光神秘地鋪開

在有格子的紙上

你寫不出字了

我想試一試新衣服

卻怎麼也解不開釦子



它又來過了



1983年5月
《無題》──劉霞

這是一棵樹嗎?

這是我 一個人

這是冬天的樹嗎?

它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

葉子呢?

葉子在視線以外

為什麼畫樹呢?

喜歡它站立的姿勢

做樹活一輩子很累吧?

累也要站着

沒有人來陪伴你嗎?

有鳥兒啊

看不到鳥呀

聽那翅膀飛舞的聲音

在樹上畫鳥會很好看吧?

我又老又瞎看不到了

你根本不會畫鳥吧?

是的 我不會

你是棵又老又笨的樹

我是

2013年12月12日劉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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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wu Liao 新增了 3 張相片
二千年,刘晓波刘霞诗合集首次由香港夏菲爾出版社推出,我應邀作序如下;同時,曉波也為我的地下詩集《古拉格情歌》作序。
往事歷歷在目,痛徹心扉。如果當時,曉波能聽進去一些我序中說的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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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我與曉波劉霞一起吃罷飯,回到忠忠家,已將近十點。坐下來繼續讀他倆的詩集,眼皮一陣陣跳。按中國民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的說法,或好或歹,這肯定預兆著什麼。我不曉得其它的六四反革命咋樣,總之一種惶惶不安的感覺從十年前我在大慘案之夜朗誦《大屠殺》起,就已切入骨頭,成為一種生理反應。自由會在一瞬間被剝奪嗎?明年這個時候,我會坐在這兒讀詩嗎?我與劉霞做了15年的朋友,所能記起的,就是笑。笑得幾近白痴。劉霞常常捏住她的尖下巴說:“不能再笑了!他媽這弱智!”可還是抗不住。

我與劉霞的共同點是:學歷低,自學而沒成才;不同點是:她貪酒,我貪吃。不曉得這種女人嫁給劉曉波後,還傻笑不?

我不能樣寫下去,否則曉波就要吃醋了。我發覺自從他第三次出獄後,就喜歡吃些不著邊際的醋。共產黨的監獄真是醋缸,在裡面泡過的人,想女人想得特狠,連曉波這樣天下聞名的風雲人物,也被馴得感情專一,九死不悔。他在《承擔——給苦難中的妻子》裡寫道:
  進入墳墓前
別忘了用骨灰給我寫信
別忘了留下陰間的地址
僅這三句,就把90年代所有的詩人給滅了。在這種所謂的愛情詩上空,瀰漫著成百上千死難者的亡靈,曉波背負著亡靈在愛、在恨、在祈禱。我覺得這樣的詩同樣可以寫於納粹集中營或俄國十二月黨人的流放途中,就像“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適合八九後的中國國情。恕我冒犯,連諾貝爾文學獎的多次候選人北島同志也沒寫出這種直接摧毀人的生存勇氣的詩句。北島沒坐過牢,所以他創作於70年代末的獄中情詩是“讓牆壁來封住我的嘴唇吧/讓鐵條來分割我的天空吧”——這種被紅色教科書記載過的模式化的叛逆姿態傾倒了國際漢學界,卻蒙不過有一點監獄常識的普通反革命的眼睛。

當然,讀者可以看出,曉波在我心中地位很重要,他的道義、良知,他對自己的反省及苛責,我覺得已超出同時代的絕大多數知識精英。但是,過於超前的人,他注定付出的代價是,喪失正常而健康的日常生活。作為朋友,我不能贊成他在獄中渡過自己的生日時,用這樣的詩句“虐待”在外面苦撐苦熬的老婆:
  白色的藥片由腦漿製成
毒死我們的愛……
  不要為我的傷口寫詩
如果你有足夠的殘忍
就撒上一把梭角鋒利的鹽
讓我在清醒的灼痛中
把未完成的犧牲完成……
活著多不容易啊,做劉曉波的老婆多不容易啊。我希望劉霞笑,希望劉霞活得別過於“精神化”,俗一點,同勞動人民的趣味近一點。雖然這世上沒啥好玩好樂的,雖然有時你覺得僅僅是一種面具,但是你可以藉此縮藏起貓的爪牙。高更說:“毒藥之外還有解毒藥”,於是他含笑吞下了砒霜。笑是休息。笑一笑,十年少,這也是一種歷史悠久的體育項目,在電視裡在聯歡晚會上,在酒桌和各種社交場合,從高官、巨賈、明星到老百姓,都笑口常開。越沒安全感越要笑呵,他媽的,競爭到底吧。

也有笑不出來的時候,警察從家中抓走了曉波,一去三年,我還以為會流放到黑龍江。直到忠忠找到劉霞,一起從北京打來電話,劉霞說了句:“他們不讓我見……”就從頭哭到尾。我什麼話也說不出。是的,丈夫失踪了,一個妻子內心的歡笑永遠失去了,可往後的日子,她還得笑下去。

劉曉波,你永遠記住,那一剎那失語的暈眩,使這本情詩失去了重量。你勇敢,你要和這個混帳社會玩命,你要以坐牢減輕殉道者的負罪感,就光棍一條豎在天地間,別要老婆,別要朋友,甚至別要父母兄弟。專制政權就是瞅准了人的種種弱點,對症下藥,才維持了這麼多年,你一個文人,沒槍沒炮,攥著對空拳同它幹,絕對沒戲。除非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誰吞了你,你就噎死他個狗日的。

我常常覺得,真正的大苦難是無法言說的,血流成河與內心低泣孰輕孰重?舍生取義與守護家園孰輕孰重?讀了丁子霖先生數年蒐集的155名死傷者名單及家屬證詞,最令我心碎的是普通人的生命被肆無忌憚地剝奪,他們都不是精英,他們或許只想擁有世俗的幸福生活,我們這些自視甚高的學者、詩人曾經忽視和嘲弄這種螞蟻般碌碌無為的生活。但是,他們死了!像狄蘭•托馬斯說的“盲目的心靈被擊碎”。為什麼每一次慘案,付出代價的都是弱者?

曉波處於兩難之中,他習慣用一種殉道者的情感,一種極端的理想震撼自己的妻子,他寫道:“把我也作為/你活下去的悲慘理由。”類似的詩句比比皆是:
  也許,做你的囚徒
會永遠不見天日
但我相信黑暗是我的宿命……
  一把抖動的提琴
為遠方而斷裂
這麼深的疼痛
只為了感動遠方……
  你從一個得不到新衣裳的女孩
長成了往返於探監路上的妻子……
太沉重了,壓得人喘不過氣,劉霞說她只能選擇這種愛,這種力不從心的活法。但願曉波僅僅在詩中如此。因為無論是丁子霖還是劉曉波,都把見證普通冤魂作為活下去的理由,那麼,退守和重建家園,嘗試過一種平凡的健康的日子,難道就不是另一種“捨生取義”嗎?
劉霞在《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給曉波》裡寫道:“和眾人一起仰視你/使我很疲倦。”我也很疲倦。曉波,是時候了,寫完這本詩,就從時代的風雲變幻中,回到普通人的生命中來,體會一下中國百姓是怎樣活著、熬​​著、忍著,怎樣死去,一次慘案又是怎樣把他們變成我們的精神財富。你在精英圈里呆得太久了,在高處呆得太久了。你應該摔下來,進入廖鬍子和忠忠。他們弱點很多,惡習很致命,但他們有溫暖的手,至少不會坑你害你,與你爭什麼高低短長。

來吧,曉波,給我們講講你童年的故事,那時你又窮又壞,欺人打架,卻為了一條心愛的小狗恨自己的父親。動蕩的臭哄哄的夜,被攆出家門的流浪兒羔羊般擠在一塊取暖,這難道不是我們共同的失樂園嗎?在一望無際的社會潰瘍裡,我們只能拾起最初的情感,拍掉歲月灰塵,憑藉它“好死不如賴活”。別人的賴活只是賴活,你劉曉波的“賴活”卻需要最大的勇氣。埃利蒂斯說:“高飛的鳥兒減輕我們的負擔。”

昏寫至此,想起還沒談劉霞的詩。我愚鈍得過火,這麼些年,印象最深刻的依舊是《一隻鳥又一隻鳥》,80年代辦《中國》,鄒進寫過比原詩晦澀若干倍的詩評。我在牢裡接到劉霞婚變的信,還慌了手腳,像哄孩子一樣,以許願朗誦這首詩去寬她的心:
  我們看到它
留在玻璃上的小小的影子
它印在那裡好久不肯離去……
我恍惚記得劉霞有過一篇小說,寫一個女孩用她的小手沿當街櫥窗“走路”,陽光折射之中,小手印就逐漸變成了小麻雀。在追求復雜的80年代,出了名的女詩人都像母老虎一樣,成天在男人堆裡攪渾水,如此單純的寫作動因,太不起眼了。我沒料到這隻手戲中的麻雀飛了這麼久,乃至我在收審所犯人的手影中,還能辨認出它。那是一面牆,當朝陽從囚籠上方的鐵柵投入,犯人們的手影節目就開始了。其中有一位小偷,會做十幾種鳥兒飛翔的姿式,贏得大伙的低聲喝彩。後來,其它手影都被淘汰了,只有小偷一人在地板上橫躺著,玩著“鳥”,嘴裡還嘰嘰喳喳的。太陽上升,光影也從牆上拔高,玩鳥人就由躺到跪,到站,最後舉著雙手也夠不著光影,鳥也就失踪了。這是宿命,變鳥的女孩終於成了囚徒劉曉波的老婆。牋?她的詩齡比劉曉波長兩倍,所以能夠用一次次探監的耐心一點點磨礪語言,使之逐漸透射出內在的寒光:

  每年的陰曆七月十五
河上會佈滿河燈
卻招不回你的靈魂……
  駛向集中營的那列火車
嗚咽地碾過我的身體
我卻拉不住你的手……


這些在劉霞詩中俯首可拾的句子,都能作為曉波操練詩藝的樣本,因為在它們的背後,有一種無所不在的憐憫和愛,這些在黑夜裡讓人細細咀嚼的酸東西只能源於母性。它包容,以溫暖的羊水消釋階級社會留在曉波靈魂內的天生的毒素。

這種女人適合與猛虎為伴。
這種女人適合與孤客為伴。
她面對別人的悲劇,自己卻無處求援。
在詩歌娼妓氾濫成災的上個世紀中國,詩圈外的劉霞是倖存下來的唯一的女詩人。

2000年春節•北京五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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