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4日 星期五

《軍旗手底愛與死之歌》




Die Weise von Liebe und Tod des Cornets Christoph Rilke
(The Lay of the Love and Death of Cornet Christoph Rilke) (Lyric story, 1906)  《旗手》一文是卞之琳率先將之譯為中文《軍旗手的愛與死》,一九三六年出版;梁宗岱隔年也將其翻譯成中文,題為《軍旗手底愛與死之歌》

lay3

NOUN

  • 1A short lyric or narrative poem meant to be sung.
    ‘a minstrel recited a series of lays’
    1. 1.1literary A song.
      ‘on his lips there died the cheery lay’

Origin

Middle English: from Old French lai, corresponding to Provençal lais, of unknown origin.






旗手克里斯托夫·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

卞之琳 譯


卞之琳



“…一六六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沃圖·奉·里爾克得其兄克里斯多夫戰死於匈牙利後所遺林大封地蘭該諾、格蘭尼及茲厄格拉,但須立一字據,憑此可取消此項傳授,倘其兄克里斯多夫(據死亡報告謂以旗手職死於畢洛瓦諾子爵所率奧地利皇家黑棄司忒騎兵聯隊軍中……)生還故土……”②
  
  騎著,騎著。騎著,一整天,一整夜,一整天。
  騎著,騎著,騎著。

  勇氣這樣衰疲了,慾望這樣大。不再有什麼山了,難得見一株樹。什麼也不敢站起來。頹圮的,異鄉的小舍蹲踞在泥濘的泉邊。四處沒有一座樓。總是同樣的一種景色。兩隻眼睛是多餘了。只有在夜裡,有時候,我們才似乎認識路。也許夜裡我們退回了我們在異鄉的太陽下苦趕過的路程吧?也許是。太陽很強烈,像在家鄉盛夏的時節。可是我們在夏天離的鄉。女人們的衣裳在濃綠中閃耀了許久。現在我們騎了許久了。所以一定是秋天了。至少在那邊,那邊有認識我們的憂愁的女人們。
  
  奉·蘭該諾在鞍上動了一下說:“侯爵……”
  他旁邊那個精細的小法蘭西人頭三天盡是說笑。現在他再也不知道什麼了。他像一個想睡覺的孩子。沙塵積在他細緻的花邊的白領上;他一點也不覺得。他慢慢的在他絲絨的鞍上萎下去。
  可是奉·蘭該諾含笑說:“你有奇異的眼睛,侯爵。你一定像你的母親……”於是小法蘭西人又煥發了一下,彈去領上的沙塵,好像又新鮮起來了。
  
  有人講他的母親。顯然是一個日爾曼人。他一個字一個字、很響、很慢的說出來。像一個女孩子扎花,沉思的一朵花一朵花試起來,還不知道合起來成什麼樣子:他如此安排他的話。為的快樂?為的痛苦?每個人都傾聽。甚至於吐唾也停止了。因為他們都是上流人,懂得規矩。一群人中無論哪一個不懂日爾曼話的,突然懂了,聽出了一些斷句:“傍晚的時候……”“我還小……”。
  
  這兒每個人都覺得和別人親近,這些騎士,來自法蘭西和波艮涅,來自尼德蘭,來自卡倫地亞的山谷,來自波希米亞的城堡,來自利歐波皇家。因為一個人講的,別人都經驗過,而且如出一轍。彷彿只有一個母親……
  
  如此騎著,騎進了黃昏,隨便那樣的一個黃昏。大家重新沉默了,可是大家心裡有雪亮的活。於是侯爵脫下了盔兜。他頭上暗沉沉的髮絲是柔軟的,當他低下頭來的時候,它們女性似的在頸背上散開。現在奉·蘭該諾也看出:遠遠光輝裡出現了一點東西,一點細長的,暗沉沉的東西。一支孤立的圓柱,半已坍倒。後來,當他們走過了許久,他心裡想起這是一個聖母像。
  
  營火。大家圍坐,等。等誰​​來唱歌。可是大家都這樣疲乏了。紅光是沉重的。它躺在塵封的鞋上。它爬到膝上,它窺到合攏的手裡。它沒有翅膀,人面黑暗。可是小法蘭西人的眼睛裡發了一下奇異的光。他吻了一朵小玫瑰花;現在他該在他的心旁邊萎下去了。奉·蘭該諾看到的,因為他睡不著。他想:我沒有玫瑰花,沒有。
  於是他唱歌了。這是一支淒婉的舊曲,在他家鄉的田野裡,在秋天,秋收快完的時候,女孩子常常唱這個調子。
  
  侯爵說:“你很年輕吧,先生?”
  奉·蘭該諾,一半是抑鬱,一半是倔強:“十八歲。”於是他們沉默了。
  一會兒,小法蘭西人又問:“你也有一個未婚妻在遠方嗎,少爺?”
  “你呢?”奉·蘭該諾反問。
  “她是金頭髮的,像你一樣。”
  他們又沉默了,一直到日爾曼人大聲嚷:“那麼誰叫你跨在鞍上騎過這種壞地方去打土耳其狗子呢?”
  侯爵含笑說:“為了歸去。”
  奉·蘭該諾悲哀起來了。他想起一個金頭髮的女孩子,她從前跟他玩種種頑皮的遊戲。他願回去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夠他說這句話:“瑪格達倫娜,——我那時候總是這樣,請原諒!”
  怎麼——那時候總是這樣?年輕人想。 ——而他們遠了。
  
  有一次,早上,一個騎士來了,又一個,四個,十個。全副披掛,魁偉。後面又是千百個:大軍。
  他們得分別。
  “祝你回家快樂,侯爵。——”
  “願聖母保佑你,少爺。”
  他們不忍分離。他們忽然變成了朋友,變成了兄弟。互相需要多談談心:因為他們早已相知得這樣深了:他們躊躇著。四面都躁急,馬蹄頓著地。 、於是侯爵脫去了右手 的大手套。他取出懷裡那朵小玫瑰花,摘下一瓣。像撕開一塊祭餅。
  “這永遠保佑你。再見。”奉·蘭該諾驚訝了。目送法蘭西人走了許久。於是把這個陌生的花瓣夾在裡套裡。它就在心的波動上起落。喇叭聲。他騎入隊伍去,這位年輕人。他含愁的微笑:一位陌生的女人保佑他。
  
  有一天在輜重間。咒罵,顏色,歡笑:全地都因此眩目了
  奔來了各色各樣的孩子們。爭噪與叫喊。來了女人們,蓬鬆的頭髮上頂著紅帽子。招呼。來了待從們,鐵一樣黑得像飄忽的夜。把女人們抓得那麼兇,以致農服都撕破。把她擠到鼓邊上。忙迫的手最兇猛的抵抗下驚起了鼓聲。像在夢裡一樣的咚咚,咚咚……晚上人家拿來了燈籠,奇異的燈籠:酒,在鐵盔裡放光。酒?還是血——準分得清?
  
  終於面對著史卜克了。在一匹白馬的旁邊站著伯爵。他的長頭髮上有鐵的光芒。
  奉·蘭該諾沒有問。他認識將軍,跳下馬來,俯伏在一團塵沙裡。他拿了向伯爵推薦他的信。可是伯爵下命令:“把這團字紙讀給我聽。”他的嘴唇沒有動。他用不著它們來作這件事情;用來咒罵倒是恰好。他的右手說了其餘的一切話,夠了。而它表白得很好。這個年輕人早已完畢了。他再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兒。史卜克在一切的前面。甚至於天也不見了。於是史卜克大將軍說:
  “旗手。”
  這就好了。
  
  隊伍在刺阿勃河那邊紮營。奉·蘭該諾歸隊去,獨自一人。平野。黃昏。鞍上的鐵具閃爍在塵沙裡。於是月亮上來了。他從手上發見。
  他做夢。
  可是什麼東西向他喊叫。
  喊叫,喊叫。
  驚破了他的夢。
  這不是鴟裊。可憐:
  一棵樹。
  向他喊叫:
  人!
  他看:那在掙扎。一個人體在掙扎,
  沿著樹幹,一個年輕的女人,
  流血的,赤裸的,
  突現在他的眼前:救我!
  他跳到黑暗的草地去
  割斷火熱的繩子,
  他看見她的眼睛發燒,
  她的牙齒咬緊。
  她笑嗎?
  
  他戰栗。
  而他早已上了馬,
  
  馳入夜中。血漬的繩子緊握在手裡。
  奉·蘭該話寫一封信,全神貫注。他慢慢的描著嚴正的大字:
  
  “好母親,
  驕傲吧:我掌旗,
  別擔心:我掌旗,
  愛我嗎:我掌旗……”
  
  於是他把信藏在甲套裡最秘密的地方,靠近那一瓣玫瑰花。他想:它不久就會香起來了。又想:也許有一天有人會發現它……又想:……因為敵人近了。
  
  他們的馬踏過一個被人殘殺的農夫。他有大開的眼睛;有些東西映在裡邊;決非天空。後來有犬吠聲了。終於有一個村莊了。屋舍的上空高聳著一個全是石砌的城堡。寬橋向他們伸出。大門向他們洞開。高聲的喇叭表示歡迎。聽:人語的喧嘩,鐵具的鏗鏘,以及犬吠!院子裡的馬嘶聲,得得的馬蹄聲以及呼叫聲。
  
  休息!作一次座客。別盡用可憐的糧食來填塞慾望。別盡把一切都敵視;讓一切都來一下,分曉一下。來的總是好的。也讓勇氣舒躺一下,疏散一下在綢被的邊頭。別僅做大兵。讓鬈髮鬆開一下,大領子鬆開一下,在綢椅上坐一下、一直到腳尖上都感覺如此:洗過澡。先再學習清楚這些女人們是怎樣。白的怎麼樣舉動,藍的是怎麼樣;她們的手怎麼樣表情,她們怎麼樣唱出她們的歡笑。金頭髮的孩子們拿來精美的杯盤,重重的堆了多汁的水果。
  
  開頭來是吃飯,變成了宴會,大家都莫名其妙。燭炬高燒,人聲嘈雜,杯光燈影相交錯而迸發歌唱,最後,節奏慢慢的成熟了:湧出了跳舞。把誰都捲入了。廳堂裡是一片波浪的激盪,大家相遇而配搭,分手而重聚,醉于輝煌,迷於燦爛,搖曳於溫暖的女人們袍服裡的薰風。
  從暗沉沉的酒與千百朵玫瑰花,時辰熱鬧的流入夜夢。
  那裡有一個人,他在這片光華里驚訝了。他生來是這樣,他等著看自己會不會清醒。因為只有在夢裡才看得到這樣的女人們,這樣的豪侈,這樣的盛會:他們最小的一舉動是一條皺紋,起在羅綺上。她們用銀樣的談吐構成了時辰,有時候她們這樣舉起手來——你簡直要說她們是在你攀不到的高處採摘你看不見的姣好的玫瑰花。你就做夢了:借了她們的光,託了別人的福,為你的空虛的額爭來了一頂皇冕。
  
  有一個人,穿白綢的,覺得不夠從夢裡醒來;因為他醒了,被現實攪亂了。如此他嚇怕了逃入夢境,他是在花園裡,獨自在黑暗的花園裡。歡會遠了。光華是虛空的。夜把他圍住了,又緊又清涼。他問一個側向他身上的女人:
  “你是夜嗎?”
  她微笑。
  於是他羞穿白衣服了。
  他想要遠離,孤獨,武裝起來。
  想全副武裝起來。
  
  你忘記了你今天這一天是我的孩子嗎?你拋棄我嗎?你上哪兒去?你的白衣服給了我管你的權利。 ……
  “你想念你的粗衣服嗎?”
  …………
  “你顫抖嗎?……你想你的家鄉嗎?”
  伯爵夫人微笑。
  不。這不過是因為童年從肩上掉下來了,那件柔軟的暗沉沉的衣服。誰拿去了? “你?”他用一種他從未聽見過的聲音問,“你!”
  現在他身上什麼也沒有了。他是赤裸的,像一個聖徒。又亮又細長。
  
  城堡漸漸的掩息了。誰都沉重;為了倦,或為了愛,或為了醉。過了許多營幕生活的空虛的長夜:有床了。橡木大床。在床上祈禱跟平常不同了,平常大家在路上偶然碰到的破溝裡睡起來像埋在墳墓裡一樣。
  “上帝,就照你的意思吧!”

  床上的祈禱比較短。
  但比較熱切。
  
  譙樓的房裡是黑暗的。
  然而他們的臉上由他們的微笑照亮了。他們向前面摸索,像瞎子,一個人摸到另一個人像摸到一個門。簡直像小孩子,怕夜,他們互相偎抱。然而他們並不怕。沒有什麼妨礙他們:沒有昨日,沒有明日:因為時間已經塌毀了。他們從它的廢墟里開花。
  他不問:“你的丈夫呢?”
  她不問:“你的名字呢?”
  他們互相找到了,為的要成為彼此間一種新血胤。
  他們要互相結千百個名字,又一個一個解下來,輕輕的,像解一隻耳環。
  在過堂裡,在一張椅上,掛著奉·蘭該諾的甲套、綬帶和大氅。他的手套在地板上。他的軍旗硬直的靠在窗口。它是又黑又細長。外邊有暴風掃過天宇,打碎了夜色,一片片白,一片片黑。月光照過去,像一道長電光,那面不動的旗子帶了許多不安的陰影:它做夢。
  
  一個窗子開了嗎?是風暴在屋裡嗎?誰碰門呢?誰通過廳堂呢? ——隨他去。什麼人都不管。誰樓的房裡,他永不會找到。像在幾百重門後是這個兩人共有的沉睡:共有的像一個母親或一個死。
  
  那邊是晨光嗎?出了什麼太陽啊?好大的太陽啊。這是鳥嗎?處處是鳥聲。
  一切都明亮,然而並不是白晝。
  一切都喧噪,然而並不是鳥聲。
  是屋樑閃耀。是窗子叫喊。通紅的,直叫到外邊燦爛的田野裡的敵人那邊,它們喊:著火。
  沉睡在他們臉上撕裂了,大家擁擠,一半披甲,上半赤裸,從寢室到寢室,從密室到密室,尋找樓梯。
  院子裡喇叭在氣急的亂吹。
  集合,集合!
  鼓在顫栗。
  
  可是旗子不在。
  呼喚:旗手!
  狂亂的馬,祈禱,號叫,
  咒罵:旗手!
  鐵碰鐵,命令和信號;
  沉默:旗手!
  再來一下:旗手!
  放出怒馬去。
  …………
  可是旗子不在。
  
  他跟著火的一道道走廊賽跑,從一重重圍困他的熾烈的門戶穿過,從一架架燒他的樓梯奔下,他逃出發狂似的屋子來。他臂彎裡支著旗子,像一個暈去了的白女人。他找到一匹馬,像一聲號叫:穿過所有的人馬,經過所有的人馬,甚至於自己一方面的人馬。旗子也恢復原狀了,而且從沒有那樣威武過;現在誰都看見了他,遠遠的在前頭,認識了這個亮的、不戴盔兜的人,認識了這面旗子。
  可是現在它開始照耀了,突然衝出去,張大了,發紅了……
  現在他們的旗子在敵人中燒了,他們放馬連過去。
  
  奉·蘭該諾奔入了敵陣;可是只有一個人。驚怖在他的周圍作成了一個空圈子。在中心,他堅持著在慢慢燒毀的旗子。
  慢慢的,幾乎是沉思的,他向周圍觀看。他面前盡是些奇異的,各色各樣的東西。花園——他想。他微笑。可是他覺得許多眼睛望著他,他認清了人,而且知道這是邪教徒狗子——縱馬直奔入正中心。
  可是現在他後邊合起了,這還是花園,跳到他身上的十六把圓刀,鋒芒交錯,是一個盛會。
  一片喧笑的瀑布。
  那件甲套在城堡裡燒掉了,還有那封信和那瓣不相識的女子的玫瑰花!
  第二年春天(天氣陰寒愁慘),畢洛瓦諾子爵打發來的騎馬的使者慢慢的進了蘭該府邸。那邊他看見一個老婦人哭泣。


$ 寫作時間、註釋及其它:

① 本篇寫於1899年,據舒姍·克拉(Sussane Kra)法譯本轉譯。
② 原用古文體寫成,大約引自歷史或家乘,原未註明,今亦無可考。但這一點是我們知道的:里爾克對於名門的家譜頗感興趣,他家雖非了不起的大家,亦似乎頗重視門第,死後人家還秉承他自己的意思,在墳頭刻了他家的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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