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中學讀的已經是趙滋蕃的《半下流社会》,南宫博的《江南的憂鬱》、謝冰瑩的《聖潔的靈魂》 都是美國人五十年代在香港出錢出版的書""半生緣" (橄欖香:小說人生初集 (董橋) 頁63 )
半下流社會(1957) ·--我初中時, 約1965年, 此書也在文壇 月刊等,很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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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文訊刊出,大家都別忘師恩,飲水思源—-
小老鷹飛來
人性複雜,創作者更複雜,神魔一體,如何描述呢?
要描述趙老師並不容易,我在大學時曾在政大校園聽過他演講,他那口「偉大的國語」,混雜濃重鄉音,可能還有些「外國腔」,再加上咬字不清,可以說一個字都難聽懂,他像外邦人,或者外星人那樣難懂。
他是學數學的,常拿計算機在預算未來,他如去寫科幻一定是一流,常算到一半摔計算機,自稱智商180,如說他是天才,他會像鍾魁跳鬼一樣怒吼:「我是先知!」
都說小說家愛吹牛,沒見過吹這麼大的。他反覆訴說的過去因為太傳奇,讓人半信半疑——出生在德國,父親是醫生,初戀德國女孩,十六歲為參加青年軍救中國,跳上一艘回中國的郵輪,父親追過來送他一百本小說,他每看一本丟一本到海裏,回國在蔣經國號召下打過仗,後來娶總司令衛立煌的女兒為妻,畢業於湖南大學數學系,在擔任助教期間,為逃避共黨追捕,逃到香港…………。
之後的信史更傳奇,流放到香港,在調景嶺挑過石子當過葬儀隊喇叭手,有一日趴在肥皂箱上,幾天幾夜寫完《半下流社會》,因此書一舉成名,改編成電影,盜版橫行從五零到八零年代,後又寫《半上流社會》,當上《亞洲週刊》主編,名利滾滾而來,聽說錢多到花不完,放在抽屜任難友來取,他自己身穿亞洲限量一件的櫬衫,好不拉風。
在盛名之頂,在一次演講中,遇到一群從重生島來的人,那魔鬼島為英殖民地流放輕微犯人之天然監獄——關押吸毒、男同志、妓女、精神病、思想犯……之所,在實地考察後,以小說揭露 島上反人權的慘狀,因此被殖民政府驅逐出境,再度流放,成為難民,被救總收留到台灣。
在《重生島》中他一再為人權疾呼,未來的世紀,將是人權聲張的時代,人權的呼聲是文學作品最急切的主題,那是六零年代。
在這裏看出他的確有前瞻性,人權不但是上個世紀的文學主題,也是新世紀未了的理念,這也區別他與外省作家、反共作家的不同—首先,他是跨國界流放作家,三度流放,在香港成名;然後是遭迫害的人權作家,他最常提到的作家是托爾斯泰與雨果,他們的人道主義與革命熱焰同燃;最後是基督教文學作家,以追求神般的愛與犧牲為宗旨,在神聖與愛的基礎上反共產,反集權,反邪惡。
如今我們又來到一個新的時刻,總在最靡爛,昏沈中醒來,我們已站在懸崖之前。
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原來以前認為對的,好的,都是假的。
那些我們認為人不可能這麼壞的事都是真的,那些集中營,摘取器官都是真的。
而他們說暴民襲警,說一個都不能少。
如何我們也紛紛加入反共的陣營?
我們愛的是魏晉風骨,他們卻是納粹入骨:他們愛的歲月靜好,引燃戰火連天。
這是一個邪惡與正義,集權與民主的對決,其中香港有一百萬基督徒,還有為上帝而戰的誓約,有神與無神的戰爭。
老師的大愛是以基督教信仰為底色,他常說要帶領我們到伽南地,當時不懂,現在我在一座教堂旁住了四十幾年,讀過聖經,上面記載著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紅海,然未到伽南地就死去,真正帶到迦南地的是約書亞。
他視學生為門徒,因此要有大傲骨、大蔑視、大遺忘的本事,像老鷹般頑強飛揚,可說是至剛的骨氣;然對待弱小,他總說我的孩兒,要說我敢如何,別說你要我如何,有好吃好玩的都帶著學生,老學生一直跟課到中年。他對學生完全沒保留地付出,在最忙的時侯,身兼中央日報主筆,專欄作家,系主任期間還在家開免費徒弟班。
親眼目睹,才知世上還有這種人,抽屜的錢也是讓難友自由來取。
他說他過的是非洲原始人生活,宿舍簡單到連窗簾也沒有,傢俱都是公家的木桌木椅,一點裝飾也沒,過很久學長姐忍不住,替他買現成的;本以為是宿舍偶爾居住,能簡則簡;到他台北的家,天啦!跟一級貧戶差不多,宿舍起碼是新的,他家是租的破爛房子,四周都是荒草,沙發拚湊且破舊,在彩色電視時代,一台破舊的十九吋電視是唯一裝飾,他的錢都到哪去了?
有關他的家庭背景、婚姻故事與金錢財務都是魔幻問題,為整理遺著,需要確切的生平介紹,我曾到大陸想考察他的身世,並尋訪他的第一任妻子,但從某一點開始,我不想再追問,一個三度流放的作家有如迷霧般的身世很正常吧。
生活偏左,思想偏右,跟他的宗教信仰應該有關,在這點我跟他相反,生活偏右,思想偏左,或者說更虛無吧!
他可說很能賺錢,書很暢銷,腳跨學界、媒體、創作,政治四界,小蔣常派車接他當參議,大概他料事很準。
他涉入政治,卻說我不屬於政治,我想我那麼寡言內向,也只能過簡單生活,原來是熱衷黨外活動,還是被調查局調查的學生,從此一刀兩斷,一個時間只作一件事,老師說。最後我選了文學。
他在臺灣寫的小說,原創力與血氣都不如香港時期,這跟他跟台灣生活脫節有關,小說觀也較保守,他強調的生命力、體驗與內心的要求都根源於寫實主義與人道主義,對現代主義與想像力著墨不多。
他在學院教書後,重心放在文藝批評與美學、文學教育,創作以方塊、評論、報導文學為主,曾為十大建設全省走透透,那些作品較接地氣:他論學講大系統的解釋,文學史、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美學為四大支柱,不可偏廢。他的課從不重覆,從不同文類詩、小說,戲劇,電影一個個講,上到美學理論與批評,方法與實作,系統龐大,他汲取創作經驗建構而成的現代文學理論,新穎且具體可行,花二十年自成一套,未完的遺作《文學理論》,可說是較早的現代文學理論論述,雖不完整,也有參考價值。他的修辭之精準,在聽懂他偉大的國語,我常聽得心驚,這寫下來就是一篇好文章啊。
他唯一沒講的文類是美文,只略談方塊與雜文,我卻從寫散文,並建構理論開始,所以,我們並不全然相同,只在文學教育這塊交集較大。
我尋找的不是門徒,較皆近賢者,有賢又有能最好,畢竟有才有能者太多,有骨氣的太少,無骨氣的文學,最終是魂飛魄散,只能博一時痛快。
我常對學生說老師的好,說老師如何對我,我如何對你們,並非不知人無完美,作品要挑剔我也會,但在師生關係,我就是老派,不管本事多大都不能忘本。
老師對我的影響有四,,一是如果沒遇見他,我不能確定要不要當作家,之前寫是想寫,不敢當志業,見到他的真切寫作,我別無選擇;二是如果沒遇見他,我絕不會當老師,我想寫作,因此去當記者,教職是他的安排,花二十年才接受這件事:三是如果沒遇見他,我可能不會作研究,偏感性散漫的我,在上了他整整十年課,已具研究現代文學的基礎,其他是一面教一面學,作過新聞工作的優勢是看書特別快,兩目十行不誇張,一般人看書一字一句,我們看書是用掃描,很快抓重點與毛病;在寫作上,無論什麼樣的狀況下,都能使命必達;四是如果沒遇見老師,我可能不會懂得無私忘我的愛,尤其對學生。
他在七零年代中文系還很傳統時,把現代與創作課程列為必修,引來全系反彈,在眾多圍攻中,他橫眉豎眼說:「他們能拿我如何?」
黑函、報社投書、冷眼、流言、公然誹謗……,因為我還什麼都不是,因此成為箭靶,是我自己太軟弱,害怕,也痛恨明爭暗鬥,偷偷辦了留學申請。當時眾叛親離,他的身體急劇變壞,眼睛半失明,常跟學生說:「你們都走了,我也不想活了!」當時以為是氣話。
在雞鳴之前,彼得會背叛耶穌三次,我背叛不只三次。
為爭取學生留下,在跟校長拍桌失敗後,至鋼至烈的他寫完遺書,喝酒喝到腦幹出血中風,他的高血壓兩百二,又是嚴重糖尿患者,是不能大喝的,在此之前他自言死過兩次,一在征戰中,一是中風。這次更嚴重,我在他的床前懺悔,求他活下來,縱是行動不便,也願服侍。他像潛水鐘的蝴蝶,還能用眨眼回答示意,來看他的人何其多,床墊下滿滿是錢,撐了三個月,在一個無人聞問的清晨走了。
天崩地裂中,繼續申請出國,這時校長要我補他的空缺,應該是個補償吧!我像是被判無期徒刑的罪人,囚在校園。
三十年來無意反擊,辯駁,也沒計畫,就是忍辱負重,一步步完成老師未完的遺志——建構屬於台灣的文學理論,將現代文學理論與創作納入中文系所課程——,老師走得太快,戰死沙場,他是個英勇的戰士。我沒他勇敢,就是慢慢來,等時機成熟。花三十年証明自己,也証明老師的看法沒錯。
東海創作組三年前才成立,可說是較慢的,不是我的緣故,而是現實的必然,案子通過,哭已無淚。
像我這樣充滿缺點的人,能在一回人生完成一件事,也不算白活;一輩子只作一件事是否太傻,但我想不出也作不到更好的人生。
老師是奇才,我是能忍的人,越橫逆越強悍,能把痛苦化為一朵花,也算是忍辱奇人;奇才遇上奇人,常常是災難一場,或者什麼都沒發生。老師與我的相遇,與文學有關,與再生有關。基督徒相信復活,我相信再生,宇宙間美好的質素,以一種不滅的方式再生,老師以他的生命證實愛與文學的不朽。
梅花幾度開落,骨氣至剛花質至柔,因其無心無私,以潔白芳香獨立於荒寒中,我在此已四十幾年,就等待一頭小老鷹飛來。
老師說,在一群小雞中,發現一頭小老鷹,那是如何驚喜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