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安1132 年 52歲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李易安1132 年 52歲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金石錄後序 作者:李清照 |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 鐘、鼎、甗、鬲、盤 、匜、 尊、 敦之款識, 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蹟,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 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 史氏之失職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 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 始歸趙氏。 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 丞相作吏部侍郎, 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 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綀,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 堆積。丞相居政府, 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塚所未見之書,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 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 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張開或捲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 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 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 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 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聯,或少損污, 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 是欲求適意而憀慄。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闕,本不訛謬者,輒市之, 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 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 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 ,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 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 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 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 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 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捨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 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去輜重, 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 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 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 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 奈何病痁。 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 果大服茈胡、黃芩藥,瘧且痢, 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 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 殊無分香賣屨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 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有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會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送行李 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 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餘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 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玟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 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 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有臥榻下, 手自開闔。
在會稽,卜居士民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得活,重立賞收贖。 後二日,鄰人鐘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牢不可出。 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 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 三數種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籤縹帶,來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卷耳。 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 書畫﹔楊廣江都傾覆, 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 猶斤斤愛惜,不肯留人間邪?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 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 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 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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