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不做堂吉訶德,要做桑丘的作家
枕邊書2013年11月22日
中國作家閻連科
CFP
假使可以成為文學中的人物,中國作家閻連科、長篇小說《炸裂志》的作者希望自己是《堂吉訶德》中的桑丘——一個輔佐型的戰士,閻連科說這個人物既不用承擔過大的責任,又並非沒有責任感;既不需要在冒險中扛起大旗,但又不錯過冒險。
問:你現在床頭放的什麼書?
閻連科:我家床頭永遠沒有一本固定的書,永遠會堆着
十本書。但是我最近看得最多的,甚至最近一兩年看得最多、最喜歡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的關注,乃至我說的那種「內真實」和「神
實」都表現得特別好,那就是人的行為全部都是因人的靈魂所引起和導致。你會發現他的人是寫到靈魂中去了,當一個作家能夠把一個人物寫到靈魂中去,這個人發
生什麼事情都是合理的。無論他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還是《白痴》,重新去讀的時候,會發現他筆下的人物,正是因為有那樣的靈魂,因此全部是極其
合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抓住了人靈魂中極其不安的一些東西,比如《卡拉馬佐夫兄弟》,一個人貪污了三千盧布,內心那麼焦慮,今天中國人貪污三千萬,大家
習以為常。這種不安在中國人靈魂中已經不多見了,不是對面對生活、面對社會的不安,而是我們的靈魂的不安。
問:你一直以來特別喜歡並深受影響的作家或書是?
閻連科:作為文學書的《聖經》,不是宗教聖經的聖
經。我想因為我們是沒有宗教情懷的。而任何一部書的想像力都無法超越《聖經》的想像力。我們老是在談一個作家的野心是要用寫作把握一個世界,而不是一座村
莊、一座城市,那真正把握世界、把握天下的是《聖經》,而不是其他文學作品。《聖經》中幾乎所有的人物內心都有一個精神的內核或者是類似於神的東西存在。
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七天之後就有了光,有了土地,有了水,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東西是假的,但這個東西一定是虛構的、假的,沒有任何人懷疑它們是假的,
是因為我們相信是因為神、因為上帝;甚至我們今天走到任何地方語言都是障礙使我們無法交流,我們都相信那是因為上帝安排了巴別塔。
如果我去尋找「神實主義」的源頭的話,那就是《聖經》了。但是這個
宗教和我又沒有那麼複雜的關係,我並非基督徒。我甚至沒有將《聖經》完整的讀過一遍,我讀的都是一段一段的,但作為文學的《聖經》對我影響非常深遠,可能
其中的一個情節導致我一生的寫作,它其中任何的片段都是了不得的文學作品。
問:除你本人的作品之外,能否推薦其他你認為是「神實主義」的作品?不限中國作家或者國外作家作品。
閻連科:我會推薦莫言的《酒國》。當然不是說這個小
說通篇都是「神實主義」,但其中有很多神實的情節和細節,比如說「紅燒嬰兒」,中國人對饕餮和美味的追求是可以想像的,我們有極為久遠的美食傳統,但是飢
餓又是我們的現實經驗,是我們的歷史和記憶造成的,也正因為飢餓,可能讓我們對饕餮更加嚮往,所以對於食物的追求對中國人來說寫到哪一步都是不過分的。因
此「紅燒嬰兒」在現實中我們且不說它會不會發生,但在內在的真實中它是存在的。
問:請你為如今中國的年輕人推薦一本書吧。
閻連科:我真的不知道該去推薦什麼。因為現在中國讀
者群的分化真的非常嚴重,不能說哪一個階層讀什麼書,哪個年齡段讀什麼書,任何階層都極其分化。還有一點就是我自己閱讀的不確定性,我可能這三年、五年讀
一個作家,過了三五年又會發生變化。如果非要推薦什麼,我經常說最離不開的是《新華字典》,我如今寫出錯字白字的頻率比年輕時候多很多,我們的孩子們用電
腦用得特別多,一個字在電腦上知道,離開電腦就不知道了,我真的是想說,包括我和那些孩子們一起,要對《新華字典》去重新琢磨一下,這是最基本的。
問:如果為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推薦一本書,你會推薦哪一本?
閻連科:推薦我的書是吧?那我覺得習主席可以讀讀《四書》(創作於2011年,在中國大陸禁止出版)。對我無非是出了一本書,多掙了一個稿費,但是如果習主席看了這本書,說這個書有什麼不可以出版的,那我就真的是,北京的霧霾迅速陽光燦爛。
問:你覺得哪位作家被忽視了,沒有得到充分的讚賞,為什麼?
閻連科:我最近讀了一本寫於100多年前的瑞典小說
《格拉斯醫生》(雅爾瑪爾·瑟德爾貝里著),我想這個作家太了不得了,了不得之處正是因為他在100多年前寫的。《格拉斯醫生》的作者一生就寫了三、四本
書,但是這個小說對人物、環境的思考之現代讓人非常吃驚,小說中表達的那種細膩和現代性,人情感的複雜,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覺得這位作家,至少說《格
拉斯醫生》這本書是在我們中國或者在世界上被大家忽視了的,它的經典意義被忽略了。
設想一下,100多年前快200年前,我們的文學還在談才子佳人,
但是在瑞典,卻有了這樣一個具有現代性的小說。我記得小說中一個情節,寫牧師,牧師的妻子,及家庭醫生之間複雜糾結的愛情,情感的描述極其複雜,極其現
代,特別不可思議。即便把這本書放在我們的1930年代,所謂中國文學最輝煌的一段時期,它也非常卓越,那時候的中國文學在現代性上和現代意識上也沒有達
到如此的高度,很多故事的細膩和完整度都沒有超過這本書。
問:有沒有什麼書你買來之後以為會喜歡,真正讀完之後很失望?
閻連科:如果是這樣那我就讀不完。我經常買了十本
書,有五本、八本讀不完。買五本裡面如果有一本書能看完了,會無比的幸福。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我想由兩方面的原因構成:一方面是個人閱讀習慣造成的,另一
方面是,我們今天出版遠遠比世界上任何國家都豐富和快速,尤其翻譯類圖書,我們也會經常講中國對世界文學的了解遠遠比其他國家對中國文學的了解要深刻得
多,寬廣得多,不去考察這個不對等,但是有一點,我們的出版同時已經爛到像電影一樣爛,因此必須在這種瘋狂極爛的出版過程中去尋找作品。今天我這樣一個狀
態和年齡,一本書能讓我讀盡、讀完,那本書一定會給我帶來很多享受和營養,而另一本書不需要讀完,就已經知道那本書水有多深、路有多遠了。
問:假如說你能夠與一位作家會面,不管過世的還是還在世的,你希望見到誰,並聊些什麼?
閻連科:我內心最想見的應該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什麼
都不聊,特別渴望就看看這個人的日常生活。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會發現他筆下人物的靈魂有一種抽風的感覺,感覺他本人也是一個精神上極度焦慮不安的
人。我不知道一個作家過着什麼樣的生活能夠完成這樣的作品。隨着年齡增長,生活也相對穩定,作家的敏感度一定也在逐漸消失,一切都會變得遲鈍起來,我非常
想放大日常生活種某一個瞬間的敏感,並擴散到對世界的敏感。我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這一點。
讓我特別著迷的正是偉大作家的日常生活。我非常想感受的不是他的偉
大之處,而是想感受一個偉大作家普通的、細微的地方。就如同馬爾克斯寫過他在巴黎街頭見到了海明威,遠遠地對海明威大喊一聲——大師,這樣的畫面讓我很着
迷,你會覺得這個作家是如此的可愛,偉大的作家也是如此的普通。
問:如果你能變成一個文學人物,你想變成誰?
閻連科:那我想變成《堂吉訶德》中的桑丘。因為他沒
有什麼特別大的責任心,但也有一點責任感;不需要一個人去挑大樑,因為他自己扛不起這個大旗,但又不願意落後於這個隊伍。這種心態就是假如沒有能力完成某
項偉大的旅程,那麼有人跑在前面讓我當第二、第三,讓我跟着跑,我就會輕鬆一點,我會舒服一些,最終我也完成了這樣一個旅程。
問:你接下來打算讀什麼書?
閻連科:現在我想我不會特別認真去讀什麼書了,還是
特別願意思考下一步如何逃離於書。今天所謂「神實主義」給我設下了一個陷阱或圈套,我想的是逃離它。但又不是突破,我沒有能力突破,我想能不能跳出這個圈
子,走上另外一條道路。但是哪些書對我有幫助,還不知道。沒有線索,只是會相對清晰地知道,不能再沿着這條路繼續走。
採訪、整理:困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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