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米蘭.昆德拉談《危險關係》
十八世紀的藝術,讓享樂從道德禁忌的迷霧之中走了出來;十八世紀催生了我們稱之為放蕩的態度,這態度來自福拉哥納爾(Fragonard)、華鐸(Watteau)的畫作,來自薩德(Sade)、小克雷畢雍(Crebillon fils)、莒克羅(Duclos)的文字。我的年輕朋友樊生之所以喜愛這個世紀,為的就是這個,如果可能的話,他會把薩德侯爵的側面頭像做成徽章別在衣領。我也和他一樣仰慕這個世紀,但是我要補充一點(儘管沒有人理我),這種藝術的真正偉大之處並不在於它如何宣揚享樂主義,而在於它對享樂主義的分析。這就是為甚麼我堅持認為拉克羅(Choderlos de Laclos)的《危險關係》(Les Liaisons dangereuses)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他筆下的人物甚麼事都不關心,成天只想著如何尋歡作樂。然而,讀者慢慢就會明白,尋歡比起作樂更讓他們動心。引導這整齣戲的,不是享樂的欲望,而是勝利的欲望。故事最初看起來像一場歡樂而淫蕩的遊戲,後來卻無聲無息無可避免地轉化成一場非生即死的鬥爭。可是鬥爭,這檔事跟享樂主義有何共通之處?伊比鳩魯寫道:『智者不涉入任何與鬥爭有關的事。』
《危險關係》的書信體不是單純的技術性的手法,我們無法以其他手法取代它。這種形式本身就很有說服力,它告訴我們這些人物所經歷的一切,這一切都是他們經歷之後才說出來的,他們把故事稍做變化,告訴別人,向人告白,他們把故事寫出來。在一個甚麼事都可以告訴人的世界裡,最容易取得、殺傷力又最強的武器就是洩密。小說的主角沃勒孟(Valmont)寫了一封絕交信給他勾引過的一個女人,這封信毀了這女人;然而,這信卻是他的女友梅赫特爾侯爵夫人(Marquise de Merteuil)逐字唸給他寫下來的。後來,同樣這位梅赫特爾侯爵夫人為了報復,把沃勒孟的一封私密信函拿給他的情敵看;他的情敵要求和他決鬥,沃勒孟死於決鬥中。死後,他和梅赫特爾侯爵夫人往來的私人書信洩漏了出去,侯爵夫人因此被人圍剿、唾棄,在眾人的輕蔑中結束了她的一生。
這部小說裡,沒有只屬於兩個人的祕密;所有人彷彿都在一只音效清晰的大海螺裡,每一句悄悄話都在裡頭迴響,放大,變成永無止境的無數回音。小時候,有人告訴我,只要把一只貝殼放在耳邊,就會聽到大海來自遠古的絲絲細語。在拉克羅的世界裡,每一句說出口的話都永遠清晰可聞,就是這個道理。這就是十八世紀麼?這就是享樂的天堂麼?或者,人類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始終生活在這種共鳴的海螺裡?然而無論如何,共鳴的海螺不會是伊比鳩魯的世界,他給門徒的律令是:『隱蔽度日!』
(節錄自《緩慢》第三章,米蘭.昆德拉授權、皇冠出版社提供、尉遲秀翻譯)
推薦序2
《危險關係》──當兀鷹遇上狐狸
法國十七世紀貴族沙龍文化盛行,是男性交際應酬發表意見的場所;女性則扮演招待、傾聽、附和的配角,但這並不表示女性沒有想法,而書信便成了她們抒發己見的極佳工具,如賽維涅夫人(Madame de Sivigne)便藉由書信教導女兒宮廷中的爾虞我詐及做人處事的道理。浪漫主義者也好書信體,因為它具私密性,僅止於寄件者與收件人之間,可在字裡行間盡情地以第一人稱表達看法,又可以第二人稱向對方示意,且能用第三人稱評判他人的是非,卻只限於你知我知,真符合浪漫主義派重情感輕理性的精神。著名的書信體小說,也包括了吉勒哈格(Guilleragues)的《葡萄牙信簡》(Lettres portugaises, 1669)、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波斯信簡》(Lettres persannes, 1721)、李察森(Richardson)的《克萊麗絲.哈洛維》(Clarisse Harlove, 1748),還有盧梭(Rousseau)的《新哀綠綺思》(La Nouvelle Hiloise, 1761)及歌德(Goethe)的《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 1774)。
十八世紀啟蒙時代(Siecle des Lumieres)介於十七世紀的古典主義與十八世紀的浪漫主義,它的書信體文學,則屬「眾聲喧嘩」(polyphonique)型:其小說架構複雜,人物對話交疊。對頭腦清晰的人而言,是極佳的腦力練習,會覺得興致盎然,又可滿足偷窺的欲望,如同在一旁看好戲的觀眾,時而讚歎作品內人物巧妙的言詞,時而情緒亦隨著其中角色起伏,彷彿自身化為信中主人翁。它結合了哲理的闡述與浪漫的想像,充分地反映了十八世紀兩股力量的拉扯:理性主義的堅持和放蕩主義的反撲。
拉克洛(Choderlos de Laclos)的《危險關係》(Les Liaisons Dangereuses)包含道德的勸說,但當中愛情的算計與鬥法才是最精采的部分。此書一問世,警方立刻禁止其陳列販售,認為它淫蕩不倫,警世作用不強。同一時代的沙德(Sade)除了如拉克洛一般,將性與殘酷聯結,他更直指放蕩者如何物化、玩弄或羞辱女性,在他的小說中,有性無愛。然而仰慕拉克洛的司湯達爾(Stendhal)卻認為應分辨熱情(l’amour-passion)與品愛(l’amour-goit),並發展出一套昇華(la cristallisation)理論,寫成《愛情論》(De l’amour)(1822)。無論讀者以何種角度閱讀或站在甚麼立場,一部引起討論爭議的作品,必有其引人矚目之處,正因他充滿理性與感性的崢嶸,才更合乎真正的人性。
小說人物:
小說內容藉著其中人物的魚雁往返,流露了他們的意圖和秘密,也將他們串在一起,呈現了當代上流社會的恩怨情仇。其實,小說裡的主要人物有五人:凡爾蒙子爵(Vicomte de Valmont)、梅黛侯爵夫人(Marquise de Merteuil)、杜薇院長夫人(Presidente de Tourvel),賽西兒.沃朗熱(Cecile Volanges)以及唐瑟尼騎士(Chevalier Danceny),但真正的主角則是前二者;此外,沃朗熱夫人(Madame de Volanges)與羅斯蒙德夫人(Madame de Rosemonde)只是替作者道德教訓作註腳的配角。
凡爾蒙子爵
凡爾蒙子爵周旋在三個女人之間:梅黛侯爵夫人是他的老密友,也是共謀者;他勾引初出修道院的賽西兒,便是經梅黛夫人的慫恿,而杜薇夫人一副「聖女貞德」的樣子,更是凡爾蒙這花花公子喜歡挑戰的對象。這隻愛情兀鷹,敏銳地掌握每個女人的情緒,而自己的感受卻深藏不露。起初,他和梅黛夫人似乎棋逢敵手,各出奇招,漸漸地,我們發現梅黛夫人薑是老的辣,略勝一籌。至於杜薇夫人,她被情場高手所迷惑,誤以為愛情的力量足以逆轉凡爾蒙桀傲不馴的放蕩形骸,其中小說裡的第四十八封信,在妓女艾蜜莉背上寫信給杜薇夫人的情書最為諷刺:竟有人可以臥倒在一個女人懷裡,仍有辦法文情並茂地寫信給另一位女子!在史蒂芬.費爾斯(Stephen Frears)執導的《危險關係》中,凡爾蒙寫完信時,和艾蜜莉兩人狂笑不止,這不禁令觀眾毛骨悚然,似乎聽到撒旦嘲弄杜薇夫人的癡情錯愛。當梅黛夫人要凡爾蒙寫絕交信給杜薇夫人時,他並未被愛沖昏頭,依然厚顏無恥,故作灑脫放肆,就如馬勒侯(Andre Malraux)所說:「就是它完成了本書最大的行動─寄給杜薇夫人的羞辱信。」
梅黛夫人
梅黛侯爵夫人為本書的靈魂人物,她操攬全局,將所有的人玩弄與股掌之間:梅黛夫人的舊情人傑庫(Gercourt)想迎娶初出修道院的賽西兒為妻;前者報復之心甚強,可不樂見傑爾古稱心如意,便唆使老相好凡爾蒙子爵去引誘年少無知的賽西兒,讓傑爾古戴綠帽。對情場老手而言,征服一個懵懂的少女勝之不武,但鮮嫩欲滴的美人當前,豈能輕易錯過?因此,凡爾蒙也就順水推舟地入了梅黛夫人設的局。不過,凡爾蒙同時也看上了另一個獵物:杜薇夫人,她容貌出眾且品德高尚,若能一親芳澤,擄獲芳心,才具挑戰性。這一隻腳同時踏多條船的豔遇,倒挺對凡爾蒙的脾胃,而梅黛夫人也樂得一旁看好戲。
然而,當梅黛夫人發現過往情人凡爾蒙子爵違背了彼此遊戲人間的默契,對杜薇夫人動了真情,嫉妒之心油然而起,失望之餘,也心生恨意,於是,擬了一份凡爾蒙致杜薇夫人的絕交信,要凡爾蒙照抄一遍再寄出,藉以「懲罰」他;不服輸的凡爾蒙豈肯示弱,於是照辦,以顯示自己的玩世不恭。但這致命的第一百四十一封信令情勢急轉直下,因而揭開了悲劇的序幕:杜薇夫人原以為凡爾蒙對她是認真的,本來篤信上帝、視貞潔如命的她,晴天霹靂,因羞憤而發瘋。
梅黛夫人借刀殺人的手段不僅止於此,她除了親自「調教」涉世未深的唐瑟尼以滿足個人淫慾,後來,還把凡爾蒙子爵勾引賽西兒的信給唐瑟尼騎士看,血氣方剛的唐瑟尼終於恍然大悟,明白凡爾蒙的卑劣行徑,最後只有決鬥一途……這也造成了子爵斷魂的下場。不過,是否是他故意放輸,則不得而知。
梅黛夫人似乎玩得過火,當初她並無意致瓦爾蒙於死地,也沒料到杜薇夫人會發瘋、賽西兒遁入空門,自己則罹患天花,幾近毀容,落得走避他鄉,孤寂而終。其實離開花花世界與世隔絕,即如同宣判她死刑,對她來說,遊戲結束,比一刀斃命更令她痛苦難耐。這種報應便是拉克洛要給予世人的道德教訓。
再者,梅黛夫人從少女時期就明白,知識即為她唯一獲得自由的妙方:唯獨如此,才能擺脫男人強加給女人的既定想法,動搖他們的掌控地位,而她解放的契機便是寡居:唯有在這種情境下,當代女性才可能不受男性操縱。她把握這自主的機會,無師自通,訓練出狐狸般虛情假意、精明冷酷的個性。在第八十一封信中,梅黛夫人就罕見驕傲地向凡爾蒙透露了她成長的心路歷程,內容既懇切又冷血:
「我在小說裡研究我們的風俗習慣,在哲學家的著作中研究我們的思想觀點;我甚至從最嚴肅的倫理學家作品中探詢他們對我們的要求,我就此明白甚麼是可以做的,心裡該怎麼想,外表上又該顯出怎麼一副樣子。」
其實,整部小說中,真正左右全局的除了上帝,就是梅黛夫人。
讀者在閱讀時確實會被小說主角之間微妙的多角關係所吸引,有如玩魔術方塊般刺激,但那種善於心計、戲弄感情到玩火自焚的地步,造成不同層次人格上的扭曲,則令人始料未及。本書於一七八二年問世,結果立即引起各方的注意,雖然結局是以道德為訴求,所有主角都「罪有應得」,遭受悲慘的下場,不過當時已有人間接嗅到法國大革命之前社會動盪不安的喧囂氣息,認為貴族階級之間的淫亂關係,也是造成三餐不繼的一般百姓憤恨不平的重大原因之一。若說《危險關係》為導火線,那是言過其實,但如果認為它是革命的風向球,則並不為過。
阮若缺
(政大外語學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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