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毓棠《寶馬與漁夫》余太山編 臺北:業強,1992
孫毓棠著《孫毓棠詩集》 余太山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386頁
1內容介紹
孫毓棠不僅是著名的史學家,也是一位才情橫溢的詩人。他在詩歌方面傾注了大量的心血。著名詩人卞之琳在本書《序》中寫道:“據說他臨終表示不在乎後人費心編集他的學術遺著,倒是希冀有人照顧一下他的舊日詩作。”
本詩集收錄了孫毓棠創作的詩歌、散文詩、譯詩及詩論等。其中包含:
卷一《夢鄉曲》;
卷二《海盜船》;
卷三長詩《寶馬》(文化生活,1939)
孙毓棠诗集》编后记*
余太山
2004-03-26 11:11:07 阅读 次
孙毓棠先生(1911-1985年)是我的老师。他从1978年起指导我学习中亚史和中外关系史,直至去世。在他晚年的学生中,我是追随他时间最久,受到教诲最多的一个。
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唯独对我十分严肃,难得露出笑容;见面时,祇指点学问,话题极少涉及其它。他患有多种疾病,其中以哮喘最为严重;工作却很繁忙,特别是进入《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委以后,主持了中国史卷的全面规划工作,还亲自主编秦汉史分卷,常常在病榻上也手不释卷。为此,我多次提出协助他处理一些事务,他总是婉言拒绝;其原因,用他的话来说:“使用自己的学生是不允许的。”
在我的记忆中,他正式委托我办的事祇有二件。一件是1981年他赴美讲学前夕,要求我参加秦汉史分卷的编辑工作。然而这与其说要我帮忙,毋宁说有意给我一个锻炼的机会。再一件便是编辑这个诗集了。
早在1979年,他就有意收集过去发表的诗作,但事实上并未进行。1985年一月起,他的旧病一再发作,终于在五月初住进北京协和医院。治疗期间,我多次去探视,见他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曾一再请求允许我编辑他的史学论文集,他始终没有同意。有一次,他说:“我的论文,质量不高,特别是解放前写的,当时条件太差,资料奇缺。时隔多年,史学界已有长足的进步,考古工作更是突飞猛进;既无力增补,你看有重新发表的价值吗?”见我颇不以为然,他又说:“你如有兴趣,将来不妨收集一下我的诗作。”并叮嘱:“我写诗曾用过一个笔名:‘唐鱼’,是‘毓棠’两字的谐音,祇用过一次。”说了这些话,他已喘息不已。我祇知道先生在三十年代写过不少诗,但读过的祇有《宝马》等二三首而已。其它是些什么诗,发表在何处,一概不知。当时的情况,又不容我多问,祇是在心中发愿,一定要把先生托我的这件事办好。这便是我编辑这本诗集的缘起。
关于先生诗作的特色、成就和在近代诗歌史上的地位,卞之琳先生的序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此,我祇想就史诗“宝马”谈一点看法。
我每完成一篇论文,总要请先生审阅。一次,他皱着眉头说:“你的文章越写越枯燥,令人难以卒读,这样不好。一个史学家应该是半个文学家。”我率尔而对:“难道不应该是半个数学家。”先生莞尔一笑,说:“这并不矛盾。”由此可见,先生创作“宝马”固然有其特定的背景(参见卞序),但从他采用历史题材这一点来看,很可能是出于这样一种信念:史学家之所以要恢复历史的本来面貌,不仅仅是为了发现作用于其中的规律,还在于以文学的形式生动地再现庄严灿烂的历史画卷,丰富当代的生活,陶冶人们的性情,使史学研究的成果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听说现在有人提倡作家要学者化,我因此想到,学者(至少史学家)也应该作家化,不仅要具有逻辑思维的能力,也要有形象思维的能力。“宝马”在这方面可以提供丰富的启示。
至于诗人在当时选择李广利征大宛这一事件为题材,无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场战争是汉武帝发动的。如所周知,武帝在我国历史上是一位有作为的皇帝,不论他组织这次远征的个人动机如何,其后果具有积极意义是可以肯定的:由于大宛被征服,汉朝的威望大大提高,西域诸国皆背匈奴而向汉;李广利回军后不久,汉就在西域设使者校尉,护田积谷,这可以说是设置西域都护的前奏,汉和西域的交往从此畅通。李广利万里远征,历尽险阻而终于奏功这一过程本身,也说明这次战争根本上是符合当时西域各国同中原开展文化、经济交流的愿望的。诗人身处积贫积弱、内忧外困、风雨飘摇的旧中国,憧憬汉唐盛世,渴望炎黄子孙能继承祖先开创的丰功伟业,是极其自然的。但似乎应该强调指出:诗人讴歌的不是那位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全诗八百行,勾勒武帝者仅寥寥数笔,且对这位“无上的汉天子”不无揶揄),也不是这次意义重大的、胜利的远征,而是在这次远征中表现出来的我们祖先刚毅不拔、坚苦卓绝、一往无前的精神。显然,在诗人看来,这种精神乃是汉唐盛世赖以建树的基础,乃是炎黄子孙最可宝贵的东西,乃是祖国未来希望之所寄。诗人创作“宝马”,归根结蒂是要唤起这种精神,要唤起一个具有这种伟大精神的民族应有的自豪感。
诗人是史学家,因此诚如卞序所指,全诗虽五光十色、眩人眼目,却并不违反历史的真实,句句有来历,字字有出典。但我认为史学家作为诗人,可贵之处还在于他严格遵循着我国诗歌史上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他着意讴歌远征士兵披荆斩棘的大无畏精神,但毫不讳言封建军队的残暴和腐朽作风,便是明证。依据史料而不为所囿,进而驾驭史料,抓住历史最本质的东西,使“宝马”不同于一般肤浅的藉古讽今之作,而具有永久的魅力。
“宝马”发表后,一直备受赞赏。但也有人认为这首诗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作者的大汉族主义,不无遗憾。我细读此书后,认为这种看法是不能成立的。诗中对封建夷狄观确有所表现,因为这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不容抹煞,但不能因此认为诗人自己有大汉族主义思想。全诗一开头,就以饱含感情的笔触,咏叹大宛美丽富饶的河山、善良勤劳的人民;诗中对这场战争给中原人民和大宛人民带来的灾难,同样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完全有理由认为,诗人对封建夷狄观是持否定态度的。事实上,作者作为当代最早注意中亚史和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学者之一,始终对我国各族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怀着友好的感情,并身体力行为发展汉族同各兄弟民族、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事业作出了贡献。凡是熟悉作者的人,无不清楚这一点。
按照出版社的要求,本书应该是一本选集。但由于我无法觅全作者的诗作(例如,署名“唐鱼”的那一首就没有找到[1]),既未睹全豹,也就谈不上选了,且不说对于我这样一个门外汉来说,要确定一个选择的标准亦非易易。因此,祇能笼统地称之为《诗集》;而在篇幅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多收几首。
先生的诗集曾出版过两种:《海盗船》和《宝马》。前者系短诗集,未见。后者收长诗“宝马”和短诗三十六首。据唐弢先生回忆,前者已包括在后者之中,考虑到后者系先生自选集,故这次悉数收入。至于补充的数首,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就带有很大的随意性了。但其中“渔夫”、“北行”、“山溪”三首(刊于朱光潜先生主编的“文学杂志”)和“秋灯”一首(原刊待查),却可以肯定是先生得意之作。尤其是“秋灯”,1979年先生于庐山疗养期间曾抄赠唐弢先生;后来又用毛笔誊录在李赋宁先生的纪念册上;在他七十岁生日那天,还给我写了一遍;并告诉我,此诗颇得朱自清先生赏识,言下不胜思念之情。
《诗集》分上下卷,上卷收长诗“宝马”,下卷收短诗,题为“渔夫”。短诗先列原刊《宝马》集诸首(顺序照旧),继之以这次补充者,略按发表年代排列,并附出处。此外选入译诗三种,作为附卷,以见先生译事之一斑。分卷设计都是卞之琳先生的主意。
《宝马》用典较多,一般读者或有困难,特收入先生“我怎样写‘宝马’”一文。该文谈到了此诗的构思经过和史料依据,足资参考。又因短诗多以大海为题材,另选入先生题为“海”的抒情散文一篇,于读者体会诗意或有裨益。以上两则,作为全书的附录。
在搜集、编辑的过程中,得到先生许多友好的鼓励和指点。其中特别要感谢卞之琳先生、萧干先生和唐弢先生。这些前辈的热诚帮助,使我克服了不少困难,也使我认识到先生诗作的价值所在。我更热爱我的老师了。
*《渔夫与宝马──孙毓棠诗集》,台北:业强出版社,1992年10月初版
[1] 可以告慰于先生的是,我终于设法找到了署名“唐鱼”的诗篇,题为“明湖商籁”,凡八首,登在1943、1944年昆明所出“当代评论”上。希望将来《渔夫与宝马》有重版的一日,可以悉数收入。
;卷四《秋燈》;附卷含有譯詩十餘首,其中以《魯拜集》最為著名。其他還收有詩序、散文詩和散文等。在本書中,讀者既能感受到浪漫的詩情,又能體悟到歷史的深沉。
2作者介紹
孫毓棠(1910—1985),著名史學大家,後期新月社詩人,也是中國現代詩人中以創作史詩著稱者。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歷史系,1935年去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後因日本侵略軍發動全面對華戰爭而中途回國。抗戰期間,曾任教西南聯合大學,與聞一多為忘年交。“抗戰以還,居恆相約,非抗戰結束不出國門一步。” 1946年,經聞一多等推薦,作為訪問學者去英國劍橋大學。30年代初,開始發表新詩。[1]
2作者介紹
孫毓棠(1910—1985),著名史學大家,後期新月社詩人,也是中國現代詩人中以創作史詩著稱者。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歷史系,1935年去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後因日本侵略軍發動全面對華戰爭而中途回國。抗戰期間,曾任教西南聯合大學,與聞一多為忘年交。“抗戰以還,居恆相約,非抗戰結束不出國門一步。” 1946年,經聞一多等推薦,作為訪問學者去英國劍橋大學。30年代初,開始發表新詩。[1]
孙毓棠诗集》编后记*
余太山
2004-03-26 11:11:07 阅读 次
孙毓棠先生(1911-1985年)是我的老师。他从1978年起指导我学习中亚史和中外关系史,直至去世。在他晚年的学生中,我是追随他时间最久,受到教诲最多的一个。
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唯独对我十分严肃,难得露出笑容;见面时,祇指点学问,话题极少涉及其它。他患有多种疾病,其中以哮喘最为严重;工作却很繁忙,特别是进入《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委以后,主持了中国史卷的全面规划工作,还亲自主编秦汉史分卷,常常在病榻上也手不释卷。为此,我多次提出协助他处理一些事务,他总是婉言拒绝;其原因,用他的话来说:“使用自己的学生是不允许的。”
在我的记忆中,他正式委托我办的事祇有二件。一件是1981年他赴美讲学前夕,要求我参加秦汉史分卷的编辑工作。然而这与其说要我帮忙,毋宁说有意给我一个锻炼的机会。再一件便是编辑这个诗集了。
早在1979年,他就有意收集过去发表的诗作,但事实上并未进行。1985年一月起,他的旧病一再发作,终于在五月初住进北京协和医院。治疗期间,我多次去探视,见他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曾一再请求允许我编辑他的史学论文集,他始终没有同意。有一次,他说:“我的论文,质量不高,特别是解放前写的,当时条件太差,资料奇缺。时隔多年,史学界已有长足的进步,考古工作更是突飞猛进;既无力增补,你看有重新发表的价值吗?”见我颇不以为然,他又说:“你如有兴趣,将来不妨收集一下我的诗作。”并叮嘱:“我写诗曾用过一个笔名:‘唐鱼’,是‘毓棠’两字的谐音,祇用过一次。”说了这些话,他已喘息不已。我祇知道先生在三十年代写过不少诗,但读过的祇有《宝马》等二三首而已。其它是些什么诗,发表在何处,一概不知。当时的情况,又不容我多问,祇是在心中发愿,一定要把先生托我的这件事办好。这便是我编辑这本诗集的缘起。
关于先生诗作的特色、成就和在近代诗歌史上的地位,卞之琳先生的序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此,我祇想就史诗“宝马”谈一点看法。
我每完成一篇论文,总要请先生审阅。一次,他皱着眉头说:“你的文章越写越枯燥,令人难以卒读,这样不好。一个史学家应该是半个文学家。”我率尔而对:“难道不应该是半个数学家。”先生莞尔一笑,说:“这并不矛盾。”由此可见,先生创作“宝马”固然有其特定的背景(参见卞序),但从他采用历史题材这一点来看,很可能是出于这样一种信念:史学家之所以要恢复历史的本来面貌,不仅仅是为了发现作用于其中的规律,还在于以文学的形式生动地再现庄严灿烂的历史画卷,丰富当代的生活,陶冶人们的性情,使史学研究的成果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听说现在有人提倡作家要学者化,我因此想到,学者(至少史学家)也应该作家化,不仅要具有逻辑思维的能力,也要有形象思维的能力。“宝马”在这方面可以提供丰富的启示。
至于诗人在当时选择李广利征大宛这一事件为题材,无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场战争是汉武帝发动的。如所周知,武帝在我国历史上是一位有作为的皇帝,不论他组织这次远征的个人动机如何,其后果具有积极意义是可以肯定的:由于大宛被征服,汉朝的威望大大提高,西域诸国皆背匈奴而向汉;李广利回军后不久,汉就在西域设使者校尉,护田积谷,这可以说是设置西域都护的前奏,汉和西域的交往从此畅通。李广利万里远征,历尽险阻而终于奏功这一过程本身,也说明这次战争根本上是符合当时西域各国同中原开展文化、经济交流的愿望的。诗人身处积贫积弱、内忧外困、风雨飘摇的旧中国,憧憬汉唐盛世,渴望炎黄子孙能继承祖先开创的丰功伟业,是极其自然的。但似乎应该强调指出:诗人讴歌的不是那位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全诗八百行,勾勒武帝者仅寥寥数笔,且对这位“无上的汉天子”不无揶揄),也不是这次意义重大的、胜利的远征,而是在这次远征中表现出来的我们祖先刚毅不拔、坚苦卓绝、一往无前的精神。显然,在诗人看来,这种精神乃是汉唐盛世赖以建树的基础,乃是炎黄子孙最可宝贵的东西,乃是祖国未来希望之所寄。诗人创作“宝马”,归根结蒂是要唤起这种精神,要唤起一个具有这种伟大精神的民族应有的自豪感。
诗人是史学家,因此诚如卞序所指,全诗虽五光十色、眩人眼目,却并不违反历史的真实,句句有来历,字字有出典。但我认为史学家作为诗人,可贵之处还在于他严格遵循着我国诗歌史上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他着意讴歌远征士兵披荆斩棘的大无畏精神,但毫不讳言封建军队的残暴和腐朽作风,便是明证。依据史料而不为所囿,进而驾驭史料,抓住历史最本质的东西,使“宝马”不同于一般肤浅的藉古讽今之作,而具有永久的魅力。
“宝马”发表后,一直备受赞赏。但也有人认为这首诗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作者的大汉族主义,不无遗憾。我细读此书后,认为这种看法是不能成立的。诗中对封建夷狄观确有所表现,因为这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不容抹煞,但不能因此认为诗人自己有大汉族主义思想。全诗一开头,就以饱含感情的笔触,咏叹大宛美丽富饶的河山、善良勤劳的人民;诗中对这场战争给中原人民和大宛人民带来的灾难,同样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完全有理由认为,诗人对封建夷狄观是持否定态度的。事实上,作者作为当代最早注意中亚史和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学者之一,始终对我国各族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怀着友好的感情,并身体力行为发展汉族同各兄弟民族、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事业作出了贡献。凡是熟悉作者的人,无不清楚这一点。
按照出版社的要求,本书应该是一本选集。但由于我无法觅全作者的诗作(例如,署名“唐鱼”的那一首就没有找到[1]),既未睹全豹,也就谈不上选了,且不说对于我这样一个门外汉来说,要确定一个选择的标准亦非易易。因此,祇能笼统地称之为《诗集》;而在篇幅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多收几首。
先生的诗集曾出版过两种:《海盗船》和《宝马》。前者系短诗集,未见。后者收长诗“宝马”和短诗三十六首。据唐弢先生回忆,前者已包括在后者之中,考虑到后者系先生自选集,故这次悉数收入。至于补充的数首,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就带有很大的随意性了。但其中“渔夫”、“北行”、“山溪”三首(刊于朱光潜先生主编的“文学杂志”)和“秋灯”一首(原刊待查),却可以肯定是先生得意之作。尤其是“秋灯”,1979年先生于庐山疗养期间曾抄赠唐弢先生;后来又用毛笔誊录在李赋宁先生的纪念册上;在他七十岁生日那天,还给我写了一遍;并告诉我,此诗颇得朱自清先生赏识,言下不胜思念之情。
《诗集》分上下卷,上卷收长诗“宝马”,下卷收短诗,题为“渔夫”。短诗先列原刊《宝马》集诸首(顺序照旧),继之以这次补充者,略按发表年代排列,并附出处。此外选入译诗三种,作为附卷,以见先生译事之一斑。分卷设计都是卞之琳先生的主意。
《宝马》用典较多,一般读者或有困难,特收入先生“我怎样写‘宝马’”一文。该文谈到了此诗的构思经过和史料依据,足资参考。又因短诗多以大海为题材,另选入先生题为“海”的抒情散文一篇,于读者体会诗意或有裨益。以上两则,作为全书的附录。
在搜集、编辑的过程中,得到先生许多友好的鼓励和指点。其中特别要感谢卞之琳先生、萧干先生和唐弢先生。这些前辈的热诚帮助,使我克服了不少困难,也使我认识到先生诗作的价值所在。我更热爱我的老师了。
*《渔夫与宝马──孙毓棠诗集》,台北:业强出版社,1992年10月初版
[1] 可以告慰于先生的是,我终于设法找到了署名“唐鱼”的诗篇,题为“明湖商籁”,凡八首,登在1943、1944年昆明所出“当代评论”上。希望将来《渔夫与宝马》有重版的一日,可以悉数收入。
独在灯火阑珊处的博客
孙毓棠及其诗史《宝马》
孙毓棠(1911~1985)中国历史学家。生于清宣统三年(1911年),无锡城内小河上人。民国17年(1928年)8月肄业于天津南开中学。民国19年8月肄业于天津南开大学,后转入北平清华大学历史系。民国22年大学毕业后,曾在天津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史地系任教。民国24年8月赴日本留学,先入东京帝国大学历史学部攻读中国古代史,后转入帝国大学文学部大学院攻读文学。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返回祖国,至广西省立高级中学任英语、史地教员。以后历任云南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史地系讲师、副教授。授课之余从事诗歌创作和话剧活动。他的诗深受闻一多的影响,为新月派诗人之一。史诗《宝马》是他的代表作,在当时文坛中颇有影响。抗战期间,他从事中国古代史的教学与研究,发表的主要论著有《历史与文学》、《汉末魏晋时代社会经济大动荡》、《汉代的交通》、《汉代财政》、《西汉的兵制》、《东汉兵制之演变》、《战国秦汉时代纺织技术的进步》、《中国古代社会经济论丛》、《关于北宋赋役制度的几个问题》、《清代的丁口记录及其调查制度》等。其中《西汉的兵制》、《东汉兵制之演变》、《战国秦汉时代纺织技术的进步》等,为研究者所推祟。抗日战争胜利后,孙毓棠回到北平,任清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教授。不久应英国文化委员会之聘,赴英出任牛津大学皇后学院客座研究员。两年之后去美国,先后担任中国出席联合国代表团社经理事会专门助理、美国哈佛大学客座研究员。1948年8月回国,继续在清华大学历史系任教。
1952年8月孙毓棠调任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不久担任《中国近代经济史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委员,并负责《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一辑的编辑工作。此书于1957年7月出版,出版后在国内外产生很大影响。50年代后,他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近代经济史的研究,先后发表了《日俄战争后美帝侵略中国东北的阴谋》、《美帝国主义与芦汉铁路投资竞争》、《中日甲午战争前资本主义各国在中国设立的银行》、《中日甲午战争前外国资本在中国经营的近代工业》、《中日甲午战争后美国资本与芦汉、津镇、粤汉诸铁路的借款》、《美帝国主义攫占三都奥的阴谋与所谓“海军借款”》、《美帝攫占上海电力公司》、《美帝对华投资的历史发展及其侵略性》、《中日甲午战争赔款的借款》、《粤汉铁路借款问题》、《币制实业借款》等多篇论文,对19世纪帝国主义在工业、铁路、银行、借款等方面的对华侵略进行了研究。这些论文均收入后来出版的《抗戈集》中。1957,他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予以改正)。1959年1月,转入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研究员。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屡遭冲击。“文化大革命”后期,他奉命参与对《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标点工作,孜孜不倦,一丝不苟。
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以后,他积极筹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外关系史研究室和中外关系史学会。他任该会第一届理事长。1980年开始,他主持《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史卷》的全面规划工作,并任“秦汉分卷”主编。1981一1982年,先后应聘兼任美国德克萨斯州立大学和美国华盛顿威尔逊研究中心的客籍研究员。1984年7月18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他的论文《开阔中国经济史的研究领域》,引起史学界、经济界的重视。此外,在他的具体指导下,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经济史组编成《中国社会经济史论著目录》一书,为教学与研究提供了一部较为完整、系统的检索工具书。1985年9月5日,孙毓棠在北京病逝,终年74岁。
代表作诗史《宝马》
西去長安一萬里草莽荒沙的路,
在世界的屋脊上聳立著葱嶺的
千巒萬峯。峯頂冠著太古積留的
白雪,瀉成了澀河,滾滾的濁濤
盤崖繞谷,西流過一個叢山環偎的
古國。七十幾座城池,戶口三十萬:
麥花搖時有雲雀飛,無數的
牛羊牧遍了山野;中秋葡萄
幾百里香,園圃也垂起金黃的果子。
葡萄的歌聲從西山飄到東山,
飄著和平,飄著夢。葡萄熟時
村姑們挎著竹籃,鄉家人趕著
驢車,一筐筐高載了晶紅豔紫;
神廟前紮起慶賀的花燈,家家都
趕釀新秋的美酒;富貴人夜宴上
堆滿著罌缶,琉璃的夜光杯酌醉了
太平歲月。
宛王毋寡散著紅鬚,
在貴山城建築起輝煌的宫殿,
玳瑁鑲的王冠綠得像他的眼睛,
御苑裡的紅芍藥像他心頭的想望。
他愛條支的眩眼戲,身毒的大珍珠,
他愛大秦安息的美人和孔雀,他愛
于闐紫玉的透明,愛烏孫雕弓
能射呼揭的鐵箭。他愛他堂前
羣羣赤著身的女人披起沙縠與冰纨
躺在罽賓的花氈上魚樣的笑。
他愛用金罇來飲美酒,張血口
向黃月唱英雄的歌;美酒香透了
琶琵舞袖,灑紅了裸乳和王袍。
但是他更愛寶馬,(天注的劫數!)
愛他們八尺的腰身,紅鬃與黑鬣;
愛他們昂首的雄姿,和千里奔馳的
骨力。他叫各地官司分苑來牧養,
佩上金鐙和花鞍,他喚他們作
骐驥駣驪驊駵和騄駬。他心窩裡
一條顫抖抖的尖毒舌,向四周
鄰國笑著火紅的傲岸的笑。
這消息越天山,經大漢,傳進玉門,
長安坐著漢家皇帝。他戴的是
世界上第一座神冠,治理著
天下第一處富麗堂皇的國度,
他的長安是世界上第一座城池,
是人間第一等的光榮他陛下
人民的勇武與文慧。東南從大海
西北到流沙,幾萬里說不盡的
青山綠水,市鎮的繁華;田疇麥壟,
村家的雞狗與桑麻:河漢江淮裡
望不斷的帆影;金椎的大道上
飛馳著朱輪華蓋,郵傳和駟馬。
漢家皇帝東幸齊魯來封泰山,
北臨汾陰去祀后土,勒兵十八萬
西遊朔方,他自稱是無上的天之子。
長安城南面像南箕,北像北斗,
右望終南山一架雋秀的風屏,
左帶著渭水滄滄歌古的浪。
長安城綦布著九街十八巷,
盤龍的罘罳下朱門遥對著朱門,
是王侯將相和郡國的邸第;九市
開時,綠長了垂楊柳,紅豔了花枝,
羅衫墜馬髻是淡粉長袂的女子;
葛巾韋帶是商賈人;酒肆花街
坐滿了羽林郎吏,看騎馬跨雕鷹的
是王孫貴公子。樂府的歌吹飄過宮牆,
明光宮遠望著長樂的樓臺殿閣。
曉磬一聲敲,六宮的妃嬪傳動蠟燭,
滿朝集會起玄冠,彩綬,黼黻,玉珪,
貂蟬和銀璫;未央回龍的宮闕
響起太鼓金鐘,華轂的雲蓋車集在
宮門,聽玉堂傳呼出金馬的待詔。
未央前殿下班列著猛將忠臣,在
這裡盤轉機樞便決定了一切
人間的命運。他們東吞了□(豸+歲)貊,
南下過牂牁,北封燕然又禪過姑衍,
他們要囊括四海,席捲八荒,都因為
這是先祖先宗遺留的責任。
太初元年,這一天遠使回了國,
奏上中書說:“為大宛的刁蠻有辱了
君命。大宛王詐留下錦繡繪帛,
强奪了錢寶,在使者車令的席前
摧毁了金駒;逃過郁成又遭了劫掠。
他們說北邊有强胡挽著雕弓,
南傍天山又缺乏水草,漢軍插翅也
飛不過流沙,怕什麼漢皇?不獻寶馬!”
天子沈下了臉,推開玉几,傳侍中
立刻命御史按蘭臺詔拜李廣利
去西伐大宛。虎符班發了六千鐵騎,
步戎編制起幾萬壯士;轉天五鼓
齊集在渭水橋頭看貳師將軍
親受了斧鉞。將軍被著鎖子鎧,
頭頂上閃亮著金兜,勒白馬高聲
喊出誓詞:“為爭漢家社稷的光榮,
男兒當萬里立功名。這一程
不屠平貴山,無顏再歸朝見天子。”
鼍鼓一聲敲,萬人的歡呼直街上
雲霄,旌旗搖亂了陽春的綠野。
將軍站在高壇上檢閱過全師,
渭水邊排設下四五里牛羊的饗宴,
文武官員們奉上玉爵;天子嘆
解開羈繩才知道將軍本是條猛虎。
盤過六盤山,兵出狄道,一路
迤邐搖蕩著旌旗是幾萬軍馬。
焉支山深春的鳳仙正紅,居延河
布滿了漢家新築的堡壘;山路
曲折鋪一地殘花,松林裡亂噪著
無名的山鳥。將軍傳令催促全軍
不許留連,趕夏末過姑師齊會在
烏壘。過了酒泉,敦煌,屯戶人家
漸漸稀疏,遍野蔓衍著蓬蓬亂草。
兵過鹽水遠望見玉門在浩淼的
平沙上聳立著雄偉。玉門都尉
烹牛煮酒早備下了出關的祖道,
舉杯對將軍說:“今年怪,山東的
蝗蟲忽然飛到了河西,將軍前程可
善自保重。”將軍勒住馬低頭笑:
“丈夫該終生以塞外為家,有鋼刀
還怕什麼天地的災異!”將軍捋著
鬚一口飲乾了兕觥,叫軍正催軍
加緊向西行。玉門外無邊的大漠
托著穹蒼,西天已經半吞了落日。
兵馬陸續出了關,橐駝璫琅著大銅鈴,
老牛拉著車,軍中已燃起三尖的火把。
夜降了,關亭上淒清地敲響了更梆,
遠望大軍迎著落霞,在暮靄中
淡淡的消失在一片寂寥昏沈的
荒漠裡——
第二年邊疆陡然有騎馳
飛馬急報到未央東闕,說貳師將軍
遭了奇劫,已經敗退到玉門闆外:
一路沿天山南麓城廓的小國都
緊閉上城門,不肯獻糧草;軍食
缺少又忍不過冬寒,兵才到郁成
便遭了殺戮。踉蹌的只剩了幾千人,
和幾百輛槥車載回了多少具屍體。
漢兵不怕死,只愁忍著餓幾千里
遇不到敵人,路遠糧缺,求再補兵馬。
天子大怒。拍案叫草急詔,李廣利
不許偷進玉門,叫他在塞外屯兵等侯!
明早五更招齊了公卿:“朕到如今
舉兵三十年没受過這種侮辱。
別叫綠眼紅毛的看不起漢天子,
朕要推倒崑崙碾碎你們的骨肉!”
敗兵的消息一倏時哄動長安,
傳遍了三輔。家家跑到市街頭
打探吉凶,老媽媽扶著小孫兒
步步向天呼,少婦們都拋開機梭
嚶嚶垂著淚,戶戶門前掛起喪麻。
傍晚的長安落下了愁春的雨,
昏夜滿街熄了燈光,叫夢魂早早哭到
天山,去收拾亂草黃沙裡餘溫的白骨!
但是天子息不了怒氣,班發羽檄
到四方火急去徵調材官與車騎,
叫太僕快準備收羅十萬匹好馬。
這一年為征伐大宛可忙亂了全國,
全國大道上都飛奔著使者車,
郡國到處騰空了武庫;叫更卒
伐春桑趕作弓弩,鋤犁都毁鑄了
鋼鏃的羽箭,箕斂了粟米堆成糧橐,
絺绤布帛都連綴成遮風的营帳;
家家聚了錢準備羊皮,來裁作
裘袍和革履;長安少女吞噎著淚
趕縫赤地青蛇飛虎的旗幟;
凶赳赳的縣吏挨著戶徵索耕牛,
坐馬,田園裡只剩下嬰兒婦女。
轉年寒食節處處長亭擠滿了人,
老小都擔著筐籠,提了行李袋;
出師的冷酒苦酸酸的嘗不出香,
渡頭邊灑满了別離的熱淚。
送走了,爹爹,兄弟!送走了,好親人!
送走了,老黃牛,田地裡唯一的朋友!
到重陽在長安編好了遠征軍,
一共是十六萬八千四百多壯士,
五十幾個校尉,六百多個軍侯,
總領給貳師將軍作西伐的元帥;
將軍幕府裡設了八十幾個官員,
為寶馬還詔派了兩名執驅校尉。
牛馬十三萬匹,無數的驢騾與橐駝,
駕起轔獵武剛車,載著藁糧,輜重:
街棚和樓櫓上紮滿了赤龍旗,
皮楯頭畫著藍蛟黑豹。卒伍裡
雜編著髡簪的逃犯,赭衣的匪徒,
惡棍,豪賊,和落魄成博徒的賈人子,
如今為漢家的聲威混成了一軍,
都提著戈矛統領在貳師的旌帶下。
這十幾萬大軍陸續開行,循渭水,
出隴西,走上了萬里長征的路。
曲折逶迤,連綿著百多里的兵馬,
後隊的鐃歌還未唱過洮河,删丹山
已敲遍了前鋒的鼍鼓。這一路
踏著深秋的落葉,衰黃的枯草已
抖滿了寒山,寒山頂上的野松林
刮動黑風,塞外早落下無情的冷雨。
回頭看賀蘭山上一片片野雲飛;
滄滄的黑水向荒沙滾著嗚咽的浪;
大雪山黑峯挾著白峯,重重疊疊
直疊進了雲巒;從破曉到黃昏
山山谷谷聽不盡的哀猿的長嘯。
有時午夜遠遠有羌笛,似怨,似愁,
吹冷了祁連峯頂上的一輪白月。
才知道一天天遠了家鄉,一天天
遠了,遠了家鄉的父母和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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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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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3 09:41 | 只看该作者
把清霜踏成雪,雪又結成了冰,
轉過敦煌,出玉門,正交冬令。
玉門外没有了人煙村落,没有山河,
只展開茫茫的一片偉大單純的奇蹟:
北極的寒風旋過天山,直覺得
冷森森,無影無形地在大漠上轉,
無影無形的,他揚著黃沙,捲著
黃沙,捲著黄沙,又掃著無邊無極的
一片黃沙白草。這一片黃沙白草,
無邊無極的,托住一座混沌高大
渾圓的天,叫你懷疑幾千里外
果真還會有人民?有山?有水?
天邊低垂著一輪冷澀蒼白的,
聽說這叫作流沙上唯一的落日。
流沙,流沙,這是流沙?還是一片
陰風裡飄满著怨魂的死之海?
向西去!曲折蜿蜒這幾十里大軍
像一條大花蛇長長地爬上了荒漠,
白亮亮戈矛的鋼刃閃耀著鱗光,
是鱗上添花紋,那戈矛間翻動的
五彩旌旗的浪。聽銅笳一聲聲
扭抖著銅舌,戰鼓鼕鼕鼕敲落下
鋼釘的驟雨;駝吼,驢嘶,牝騾的長嗥;
前軍的呼嘯應著後軍的吆喝;
半空裡抖著蕭蕭的怒馬的悲嗚,
和馬蹄得得得像雜亂的冰河上
敲碎了雹子點。這一片喧囂裡又
滾著隆隆的沈悶的澀雷,那乾沙上
頭交尾轂交轂是一串串輪軸的粗吼。
戰鼓鼕鼕鼕撼著大漠,笳聲奔上天,
托著層層鐃歌,像怒海上罡風的叫嘯。
向西去!長蛇頭頂著落日的寒光,
四面的凍雲壓下大野;回頭看東方
一片渾沌的莽蒼,玉門早遮蒙在
陰沈的暮色裡。夜降了,前鋒隊
紮住了領頭旗,全軍支起營帳,
億萬朵紅星像螢火顫抖著寒炊,
遠近在紅星外敲出刁斗聲,荒夜的
朔風吹斜了一鈞慘黃的上弦月,
幾點藍星:才知道塞外的長天真是座
長的天,塞外的月和星也遠比家鄉的
星月小。
向西去!向西去!一天天
頭頂著寒空,腳踏著漠野,冷冰冰
叫你記不清北風已吹成什麼日子,
只知道月已兩回圓又兩回殘缺,
漏了破皮靴,羊裘也補過三五次洞。
頂著冷風一步步迎來更冷的風,
風似矛尖刺進了連環鎖子甲,
甲下襦裳加汗凝成了冰;一步步
高了黃沙,少了衰草。糒囊和水袋
都是冰坨,馬背上結起梅花的霜點;
迎面戮來的是看不見的鋼刀,只覺得刺進
了胸膛,刺進了髓骨;
破曉和黄昏整頓釜竈,十指忘了會
伸屈,又愁飙風裡可真難燃著炊火。
每天軍簿上總勾去幾什兵,這別怨
天蒼,是自己的爹娘没給你銅筋骨。
這一天正趕著路,忽然領頭軍
一陣金鉦,全軍前後紮住了兵馬。
抬頭看,天空找不到一塊飛的雲,
都丢失了太陽,黃沈沈的似霧,
似煙,也分不清是進了什麼季候。
飛馬傳下了令,叫“準備暴風!”
一時全軍都慌了手腳。騎兵臥下馬,
馬外擋住橐駝,教輜摒車軸交軸
團團都團起了桃花鎖鏈。乾沙裡
掘下了洞埋下行囊,緊堵住車輪
堆起了糧馱茭藁。只聽見不知是
天和地的那一面邊緣上遠遠地
像沈雷,悶塞的呻吟,又帶著長長的
屠殺似的尖號,撲來了無邊無極的一陣
凶蠻的噎塞。一轉眼打著旋的風飄
捲到眼前,半空裡只像是厚沈沈
一片呼嘯,似惡鬼狂魔揮動蠻凶的巨翼,
驅逐一大羣狒狒吼,狼嗥,和野虎的
咆哮,渾沌沌的撼著地,搖著薄的天,
彌天掃下了堅硬的石雹和沙雨,
銅盔和鎧片上叮叮敲亂了蓋頭釘,
噎扼著咽喉,剝著肌骨。大漠的黃沙
又似□(土+難)崩了日月星辰狂塌下大地。
聽西營裡似劈山樣轟隆地倒碎了
一行車,背後又猛一陣狂鳴掠跳起
一隊驢駝和馬。暴風撒著野是一個多
時辰,兩耳裡只灌著說不出名的昏沈,
恐怖,震撼,惡狠狠的癲狂,只叫你
想到白骨,寒冰,想到死——
風靜後,
大漠好平坦,拖開長長的柔浪紋,
没有一星玷污的痕迹;只剩給全軍
死洋洋的像一大塊零亂的垃圾
半没在平沙裡。將軍叫重點人畜:
到傍晚軍校都相對無聲地蒼冷了臉,
默默低頭把軍簿册捧上了幕府营,
將軍在無言的悽愴裡滴下了熱淚。
明天一清早,全軍緩緩地又向西行,
為悼喪垂了旌幡,鞞鼓也停了響,
回頭看昨日的殘营,分不清是牛馬
是人,只烏鴉鴉一大片僵埋的死體屍。
在鐵甲的寒冰裡把日子熬成了年,
夢也只夢到荒沙,荒沙,夢不見妻子。
這一天走到中午,漸漸清澄了天,
遠遠飄裊著村煙,有了城廓,樹木。
不一刻迎面飛奔來了幾十騎,
狐衣貂帽的人,趕到領軍前下了馬,
說姑師國王已預備下醪酒肥羊,
請將軍到交河城權且憩一下腳。
大軍緩緩地到交河城外紮下营,
七十天才重想起房舍門窗,才又看見
紅頰的白女人,青的天,亮的溪水。
這一晚姑師全城都燃起紅燭,金燈,
打初更便喝缺了全國的蓄酒。姑師王說:
“我們到今天才真見識了大漢的威嚴,
難怪朝鮮亡了國,匈奴北退過余吾水!”
參軍李哆走到筵前举觴來上壽,
道:“這都是今上天子無量的宏德,
託天福才能統九洲,德化到四海。
代將軍敬謝姑師王。”姑師王連連稱
“是子國的義務。”姑師的左譯長捧上輿圖,
報告說從此沿天山這一路都平坦,
再西行三十七日就能到貴山城。
將軍笑,“等踩平貴山可早備迎師酒。”
國王叫獻鼓樂:一對對琶琵,弦鼓和
小箜篌,擁出一隊隊緊袖長裙的舞妓,
軟軟地彎著腰,手裡擎著梅花枝,
在金碧的燭光裡舞成了翻花,
碎月的舞。導軍王恢低聲說:“胡姬敢自
也有丰姿呢。”將軍嘆口氣,“駿馬和寶刀
到底敵不過眉黛紅胭脂,來得是美!”
宮廷外滿城噪雜著歡笑聲,兵士們
今夜把姑師當做了家鄉的大酺會,
忘了寒冬,忘了倦,忘了天明還得有
幾千里路途;没留神一夜北風堆起
愁雲,白花花落下了天山的大雪。
第二天破曉趕早起程,一天飛飄著
軟鵝毛,大地上早積厚到尺來深淺,
冰著腳,埋著馬蹄。遠望模糊的天山
辨不清是雲頭還是登天的閶闔口。
回頭隔著雪,一步步消失了交河,
那似綠光一閃的溫柔鄉,從此又
只得留剩給夜营中飄忽的鄉夢裡。
雪片連天飛個不停,將軍的心坎中
卻漸漸疊積起恨和怒,對李哆說:
“你記得從此向西,就進了我們前年
飢寒的地獄,三四萬兄弟都死在
這些刁頑的小沙洲的苦手裡!”
前冬的故事一時傳遍全軍,全軍
壯士的心頭都燃燒起復仇的烈火。
雪止的這清晨,在天山山角邊,
墨灰的愁雲下托出了一座孤城,
像一圈鬼影描畫在山坡,不見人煙,
只乾枯的幾叢樹。候騎先到了城門前,
堞頭躲著幾個背了弓的黑影,喊:
“知道是大漢的聖軍駕到,我們輪臺
小國,備不起藁糧酒宴來供奉。”
“快快開城,叫豪酋出來迎勞將軍!”
“人民寒苦,我們不敢納天兵,請趕向
西行,聽得烏壘城已經早備下糧草。”
將軍大怒,召集了軍侯校尉們說:
“這裡就是前冬劫我們後距糧車的
强盜!軍士們殺進城,我們只要人頭,
不要財寶!”兵馬一聲喊,架起衝車,
搭上雲梯,鐵楯和長矛像黑浪山
向孤城拍著波濤,翻進了血井。
波濤裡兩晝夜的喊聲,殺聲,呼號聲,
刀劍聲,城中滾蕩起黑紅的火焰;
兩晝夜的屠殺裡漸漸騰出笑聲,歡呼聲,
白雪上一地斑斕的污血。校尉報
將軍:“從雞狗到妃嫱没敢餘留下
一條生命。”將軍傳令拿殘城犒賞全軍,
在城樓上豎起大漢的軍旗,即刻趕路。
全軍兵馬像洗新了勇氣,冰冷的
三個整月,這鐵刀槍到今天才嘗著了
腥鹹的暖人肉。是軍馬加了新裝,那
車轅邊矛英下答拉著血淋淋的頭顱,
壓隊的輜車裡藏滿半活的女人腿。
輪臺掃得好乾淨,回頭漢旗下,像一團
鬼影描畫在山坡,焦了樹,滅了黑煙;
墨灰的愁雲邊遮没了殘塌的壁壘。
向西去!這輪臺的消息幾日間
傳遍了大漠南北。沿著山陽大道是
連綿的綠洲,從輪臺過渠犁,烏壘,
狡猾的龜兹,過溫宿,過姑墨,直到
隊商雲集的疏勒,七八座小城國
一路都結綵搭長壇趕著獻牛酒。
他們說眼看見雲朵裡有紫影的
天兵護著漢軍掃過輪臺飛向葱嶺。
壯士們一天天增加了勇氣,天山的
石壁也一天天高,白峯推著黑峯
密密層層擁進了葱嶺的一片,像海浪,
像狼牙,冠雪被松杉的千巒萬嶺。
羊腸的小路在亂峯裡盤繞著石岩,
算是這座隔絕羅馬與長安的
摩天的屏障間一線唯一的鳥道。
大軍在疏勒國餵足了馬匹,磨亮矛尖,
重整了部曲,班發伍符,分派作十七道,
旌旗浩蕩著鮮明,攀上高山,戰鼓和
銅笳一聲聲盤過白峯上十七座關卡。
一路常看見古怪的綿羊羣,老牧人
吹著羚角笛;赤松林裡奔著長鬚鹿;
偶遇到挑著籠擔的西胡商旅人,和
背著弓矰的獵夫,咶噪著囫圇的言語。
盤下關卡,寒冬倒像轉變成春天,
澀河已溶了冰,兩岸像青青潤出芽草。
遠望大宛國村煙絞繞著村煙,綠野
雜青松,好一座太平熙攘的世界。
十七道大軍集合在徼亭邊,將軍
發令:“進宛國不許擾亂平民,剽劫良善。”
宛國的翕侯早率領巡騎迎到邊疆,
來勞問漢軍,“為什麼萬里從東方
來到荒外?”軍正趙始成在馬上答話:
“你們還該記得三年前侮辱漢使,
摧毀了金駒?漢天子本著仁德原
不想動干戈;你們快去禀告宛王,
叫他迎饗天軍,三日内快獻出寶馬。”
巡騎退後,大軍静靜地屯駐了三天,
只見遠近村民忙得慌張,大宛王
並没有絲毫回訊。第四日清早
開拔了三萬騎兵,一晝夜齊擁到
貴山城下。貴山城石壁有四丈多高,
城堞上光亮的戈矛密排著武士,
雷石堆得像沙丘,圜著城四丈寬
污黃的護城水。十二座城門都吊起大橋,
門楣上雕琢著猙獰的熊頭和虎爪。
遠遠地巡城一周,將軍皺了眉,吩咐
教離城三里半紮下营壘。看東北上
兩三道清流流進鐵城閘,左面是一片
赤松林黑得似個罪惡無底的洞;
城背後背著一座奇瑰的嘎啦山,
滿山星點樣布著烽燧和弓箭壘。
將軍叫司馬到城門前,一枝羽箭
把帛書高射上城樓,上面寫清楚:
“明早卯刻不回答便屠燒不赦。”
明早卯刻天剛破曉,忽然浮橋上
一面紫鷹旗,六千胡騎拖著平野
擺下魚麗的長陣。毋寡束著金盔
站在城樓,身邊一個軍酋高聲喊:
“請漢軍退兵!大宛國的血汗馬是
大宛的國珍,大宛王也有六萬噬人的
虎頭軍,請回國轉奏長安漢天子!”
聽這話貳師將軍氣直了雙眉,
傳令“攻!”漢軍横排開一萬鐵騎,
中堅是三重矛,左右伸張開兩翼,
挺矛的在後,牛皮楯接連在陣鋒前;
戰鼓鋼錘樣敲,一陣呼嘯衝向敵軍,
像一隻蒼鷹遮著天撲下四野。
胡騎也捲著狂風迎上前;兩軍戰鼓
擂成一片悶山雷,呼聲,馬嘶聲,
鋼刀和鋼刀聲,轉眼白光裡濺一地鮮血;
血水上嗗噜著活人頭,馬腿,踩爛的
屍身,半截的胴腔,零落的手和腳。
漢軍的後應黑浪樣推湧上陣鋒,
貴山城也四路奔流出灰鐵甲,
兩军黑狂的疊浪交滾著,交滾著
呼號的漩渦,輕飄飄渦旋著腥紅的生命。
到辰刻將盡,宛兵似頂不住狂濤,倒退向
城根,漢軍更壓著殘頹排砸下凶狠。
忽然左面赤松林裡猛一片殺聲,
飛騰出一鏖軍,截斷追兵的左臂,
護著殘師似一陣旋風旋進了城門去。
漢軍櫓輣上暴雨樣拍動連弩弓,
往滿野滿城斜掃下鋼鏃的驚羽箭,
轉眼給石城蒙上鋼刺的花被風;
城上的雕弓也截住了衝城的陣線,
貴山十二面拉起浮橋。兩軍擊了鉦,
漢兵也退回营壘,留下戰場上紅黑色
蠕動的一大灘……不,這一早漢軍
贏奪來幾百面旌旗,幾十尊戰鼓!
當晚在飛耀的火把中,漢軍
調開兵騎四面團團地圍住貴山,
為叫城中斷絕水源,用沙囊堵塞了
河流;繞著城四周都築起了營壘;
松林亂草裡埋下鐵蒺藜,高崗上
架起譙樓,運軍糧修起彎曲的土牆道。
兵士天天出营挑陣,箭雨往城中
飛,城門外卻永遠再不見敵人的影子,
只女牆上密層層豎著槍矛,高積著
雷石,亂麻樣繃張開大黃三連弩。
看城壁的方石塊安穩得像山,叫你
搭不上梯鉤,城根也鑿不穿洞口。
連日中軍帳裡將軍校尉都悶著
焦愁;除了延拖下日子,等城中絕掉
水,絕掉食糧,想不出要推倒這座
鐵城牆得借什麼魔將神兵來攻打。
日子在焦心的戒備裡一天天過去,
一天天漢軍雖增了援兵,一天天
貴山城卻似圈上鐵箍,倍加了穩固。
候騎探報說大宛的西界上來到了
康居的援兵,有六七千,騎著紅馬,
披著紅旃毳,像一羣飛焰的焦面鬼;
又聽說烏孫順著赤谷河下來了
兩千豹冑軍,小昆彌還猶疑著
没占卜是幫助宛城是該輔佐漢。
捕來的伏聽告訴說貴山積滿著
兩年半的茭藁食糧,並且新得的
秦人教給了他們用竹鞭挖掘水井。
一天天日子在焦慮裡過去,一天天
將軍沈了心;一天天青空上暖到了
陽光,初春的花又織雲樣蔓遮上
山野。花開倒不叫離鄉人想家,他
開给離鄉人似紅暈的想望。一天天
圍城的人像頹散了,像被時光磨倦了心,
戰勝漢兵的不是恐懼,焦慮,不是
疲勞(他們的意志硬過他們的刀矛),
戰勝了漢兵的卻是陽春暖雨天,
和大宛國紅唇白肉體的年青女子。
每次巡营將軍真按不住怒火燒心,
營營都搜得出葡萄酒甕,女人的
花衣裙,和叫不出名字的零星紅褲襖。
軍法的皮鞭下抽得死靈魂,可是
抽不死毒蛇樣一條男子的欲望。
一天天日子在等待裡拖著綿長,
拖軟了軍鞭,拖鈍了刀矛,拖淡了將軍
封侯的夢影——
是三月三日,上巳佳節,
澀河兩岸楊柳都垂長了飄飄的綠,
漢軍在垂楊柳影裡布下了祓除席,
為醉鄉心享受了一天暢快的好羊酒。
計算籠城已拖過了一個月有零,
厭了想功名,厭了軍營的黃草褥。
這一個多整月,這三十幾個長天,
貴山城的憂慌也漸漸搖落掉一頂
黄金的冠冕。宛王毋寡他忘了寶座,
忘了他的珊瑚樹,大秦的嬌美人,
他每天從清晨到深夜在他御苑裡
徘徊,徘徊,望著他幾十匹紅鬃的
寶馬;望著他們迎風飄動的頸鬣,
晶亮的大眼睛,聽他們在疏林裡
踢著蹄嘶吼。他忘了睡,忘了語言,
“殺退漢軍!殺退漢軍!”這是他一月來
唯一的唯一的命令。翕侯們相對
鎖著眉頭:“陛下,我們只剩了,只剩了
七十天的羽箭,一個月的軍糧,
我們開了城插翅膀也飛不出
漠兵的羅網。”“殺退漠軍!殺退漠軍!
你們去殺退漢軍!他們要寶馬,寶馬!”
貴山城街巷裡打水都背著木頭門,
不知道那片雲飛就落下了銅箭雨;
晝夜聽四野外漢軍的刁斗與銅笳,
吹慌了心,敲碎的膽魂。宛王的命令
調得動兵丁,卻壓堵不住一天天
滿城人的接耳交頭,囁囁的細語。
“殺退漢軍!殺退漢軍!”唉!翕侯們
鎖著眉,煎熬的日子一天天在
毋寡的徘徊裡,徘徊裡長長地拖過。
上巳這一夜大將煎靡奏上宛王:
“臣子們全體商量,大家不願等絕糧後
同作空頭鬼。如今有兩條路請陛下
裁度:是今夜大家去拿生命換點威風,
還是陛下為幾十萬人民肯犧牲寶馬?”
“殺退漢軍!殺退漢軍!”他没有躊躇,
“好,服從陛下是我們軍人的責任!”
煎靡退出官,徵集敢死的兵丁,教厚甲
銜了枚,戰馬都解下銀鈴杏葉;午夜
偷開了四面城,一鉤昏月像答拉著
血舌頭,漢营黑沈沈只幾點燈火。
輕輕的,輕輕的向前進,東南角落上
飄動旗影的該是中軍,從西門向西
奪過松林便是通上康居的一條馬道。
輕輕的向前道——猛一聲狂呼,
城堞上搖紅了火花林,一片殺聲
似澀雷從城根直出大野。雹鞭的
急戰鼓催著鋼刀,夜襲兵層湧著
重迭的火浪燒進漢軍的鈎翅連環壘。
漢軍裡一陣雜亂的呼囂,將軍急令
叫連起鐵蛇兵,迎著敵飛出密雨箭,
中軍展開烏雲的兩翅擋住火潮;
但聽西北方一時踉蹌像頹塌了陣膀,
(可憐披甲的丢掉了頭盔,背弓的
慌張尋不著韊袋,一顆顆灌滿酒的
夢頭顱,都在刀光裡滾下草野。)
兩軍火光焚著地,搖著山林,滿城
滿野瘋癲的慘殺聲穿過夜的天,
駭淡了星光,駭白了東天一痕曉色。
城門下金鉦響時,零零落落奔回的
只有三二百兵丁;漢軍裡一片殘頹,
塌碎了連環壘,折了旌旗,燒了营帳,
斷臂折足的湊不起全身,甲冑上
沾紅的是自家兄弟的血。
貳師將軍
氣抖了喉嚨,傳全軍在轅門下聽令:
“大漢的男兒跋涉萬里來到西胡,
這一夜傷兵敗將都是誰的責任?
從今天我們抛掉生命,攻城!攻城!
要雪恨得洗清你們的軍營,先除盡
齦?你的仇敵,吞了你雄心的怪魔鬼!”
全軍一聲呼應,奔回了軍营,轉眼
在平野的中心堆起一堆赤條條
雪白又顫抖著濕紅的女人的屍體:
積起枯柴,四面迎風縱起烈火來燒,
污黑的濃油煙躥上天,躥上朝雲,
遮住東天邊一團渾紅的新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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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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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攻城!幾萬漢軍復仇的熱血
沸狂了心,“没有犧牲便永没有勝利!”
為填塞城溝斫秃了赤松林,掘盡
碎山石和澀河兩岸的泥上;四面
鑽著箭雨頂著雷石,背了楯攀城的,
腰?别了小匕刀,幾千名赤手的壯士。
屍體堆成丘,堆成山陵,雲梯的鐵鈎
才鈎上城堞;白晝四野的人浪湧成
狂濤,昏黑裡火把光燒焦了石壁壘。
他們忘了夜,忘了天明,只當他
箭雨變了枯樹枝,雷石只是茅簷的灰土;
只聽城壁下蕩地的殺聲緊著搖,
好像搖得一座石城在飄忽裡顫抖。
六個整夜晚又六個白天,鼍鼓聲
十幾里雹雨樣地敲;六個白天又
六個整夜晚一座灰城已染成了
開滿紅花的一團血錦。屍體堆,堆,
一天天堆上堞牆,一天天殺聲殺上了
城垛;轟隆一聲似罡風壓塌下
西南的城樓,隨著東城頭也崩裂開
三丈寬的缺口。第六天一早幾千人
湧著白鋒的刀浪狂呼著翻上了城牆,
砸碎了城樓,在血海的濤聲中
城堞上抛下了煎靡的頭顱和一具
亂刀剐碎了的血淋淋的屍體。
大軍像蠆蜂要奪窠巢,從四城的缺洞口
頂著箭雨的尖鏃飛擁進了城——將軍,
將軍抽一口氣,在城門的屍海裡勒住
繮繩,擡頭三百步外又一片似削壁,似
金山;在這塌碎的城圈内巍巍地
又豎立著同樣堅固的沈厚的一座
中城的石壁壘。
這夜晚貴山城裡
死沈沈没有聲息,滿城的兵士和
人民在昏黑裡等待他們最後的
命運。官門外櫻花的廣場上集著羣臣,
瑟索的火把光中顫抖著他們深深的
恐怖,焦愁,和怨憤。“漢兵並不要打,
漢兵要的只是幾十匹寶馬和威名,
如今這罪過都是煎靡,煎靡……
都是毋寡!”“他要為他幾十匹紅驢
把我們人民,把我們輕輕地投給
水火!讓我們……”“不過,他是我們的
陛下,我們的王啊?”“對罪惡的魔王
裁判的威權該在我們手裡,讓我們
獻出寶馬,再送出那釀禍的王冠,
漢軍要不依從,那時再拚著血肉來買
我們的生命。”這夜晚幾十把鋼刀
輕輕的進了宫,“殺退漢軍!殺退漢軍!”
可憐老毋寡秃了頂的頭顱便隨著
王冠包進一個繡满金駒的錦袋裡。
天還没亮,掩開城門,一匹馬和一朵
孤清的白火光,使者飛奔到漢營裡。
“侮蔑大漢的都因為毋寡一個人的
狂悖,我們如今獻上寶馬,斬了首凶,
請將軍休兵,寬赦過大宛幾十萬生命。”
將軍和李哆趙始成商議:十幾萬部曲
只剩到如今三四成人,看耐不住
貴山的穩固,康居又陸續來了援兵,
如今既贏得寶馬,又斬了宛王頭,
不如趕早回朝,對付著留一星威望。
將軍許了約。第二天東郊外搭起
壇臺,大宛的翕侯們列開了儀仗,
斬白馬,將軍歃血在赤龍旗下飲了盟杯,
兩軍啞著疲憊的喉嚨歡呼出萬歲。
翕侯們举爵說:“今天才真真認識了
大漢的宏威,從此祝兩國結起和平,
大宛願永遠侍奉在天子的陛下;
請將軍給宛民重立個明君。”將軍
發令容赦過一切宛國善良的人民,
把大宛的王冠賜給了翕侯昧蔡。
叫御苑中牽出寶馬,將軍撫摸著那
黑鬣,紅鬃,空空地望著李哆,搖搖頭,
想不出說什麼來稱讚。接連三晝夜
貴山在城外宴獻了白羊,美酒,與
肥牛;漢軍把寶馬繫在筵前,一路到
今天總算贏得了一頓西胡的好酒肉。
進三月中旬大軍起程,重整頓軍营,
只剩了三萬六千披了傷痍的騎士。
出關的牛駝早作了軍糧,死馬破輜車
也祭送了澀河的濁浪。執驅校尉
揀選了幾十匹血汗的千里駒(只愁
找不出比六郡的黄驃有什麼奇特)
和幾千匹坐騎,大軍分兩路越過葱嶺。
南路的一支兵去掃蕩了郁成國,
斬了蠻王,郁成屠剩了一座荒谷。
北路沿天山舊道,一路過城廓,過
沙洲,過河,天山點翠了碧藍的春夏;
一路上不斷的有諸國奉饗牛羊,
但鼍鼓聲已催不動疲乏的腳步。
離了姑師正逢著焦灼的毒太陽,
燒熱流沙上幾千里的乾澀;幾千里,
找不著樹木可以憩肩,没有涼風,也
尋不到流水。一天天胸背上汗凝成膠,
玉門卻遠遠的,遠遠的隔著乾沙,
乾沙的幾千里地。腳掌下乾沙像焦熱
蒸著煙,天空卻永遠是金黃黃的
一輪好太陽,没有雲絲也不滴一滴雨。
不久像有隻無形的魔爪抓住了全軍,
瘟癘神每夜來解決百多個小生命,
遍身的紅斑點轉瞬便黑斷了舌根,
說是太陽神拿針尖刺焦的髓骨。
為趕中秋賀萬歲,校尉的皮鞭下
那敢說聲憩,(好在寶馬已成了功,鞭的
不過是逃犯,剽賊,和落魄的賈人子)
天天的毒太陽接著無風的悶暑夜,
一步步好容易算捱到了玉門關外;
到玉門才有人問起了去年冬天可寒?
忘記了,彷彿大漢是火焰,没有過風雪。
玉門關都尉檢點這凱旋軍,怎麼?
怎麼只有瘦馬七千,和一萬來名
凹著頰拖著腿的像幽魂的老騎士?
怎麼,寶馬?没留神寶馬也混進了關,
怎麼没看見玉眼,金蹄,背脊上汪著血?
當然,晝夜地趕路也没趕上中秋;
所幸天子寬仁,雖然傷折了大軍,
為萬里振皇威,不錄將軍什麼過錯。
隨將軍一路來了西域多少國使臣,
黃門領他們遊覽了長安和上林宮苑。
上林八百里奇花異獸,三百多處離宮;
長安的錦繡樓臺,一座天堂的城市。
將軍牽了寶馬,拜登上未央龍鳳宮階,
羣臣在玉堂前給天子舉爵上萬壽;
將軍捧金牒受封了萬戶作海西侯,
賜了甲第;隨行的校尉們都除官
加了爵;寶馬也敕封了,喚作“天馬”。
殘傷的兵卒人人也都拜奉了皇恩:
四匹帛,二兩黃金,還有輕飄飄的
一頁還鄉的彩關傳。
但是這大宛
四載的征伐,消息傳遍了葱嶺西,
葱嶺東,傳遍了羌胡和天山南北。
流傳的故事說大漢的長安城中
坐著一位人皇,是上帝的兒子,
他三個頭,六條膀臂,他會說一種
神奇不可解的語言:他說要風,
大漠上就捲起了昏黑的風.,他說
要西征,半天的黃雲裡就飛落下
千百萬神兵和雨點兒似的箭;
他說要神山,大海裡真就飄出了
三座神山,飄進黃河,泊在昆明池裡。
西國的爛兵馬那能夠敵得他强?
讓我們趕緊帶了珍寶快到長安
去祈求他給我們錦繡,絲綢,和錢幣,
但是大江南北和關東的老百姓,
從這時也傳出一個珍奇的故事,
雖然爹爹兄弟永不見回來,好親人
伴了老黃牛永遠在西方耕起地畝。
他們說寶馬已飛到了長安,上林苑
給他築起了一座高巍巍的安神殿,
他全身是麒鳞甲,閃亮著霞光,
白玉作的四隻蹄,刻著“未央長樂”,
他兩眼是閃電,呼吸是風,他頭上的
金角一搖便落下了春天的甜雨點。
從此中國再不怕洪水或魃災,
他會體貼農人,給我們和風時雨,
幫我們的麥穗長得美,長得肥,長,
幫我們的黄牛永遠年輕有氣力,
幫我們的春蠶多作大繭,幫我們的
小姑娘早嫁給坐駟馬高車的美男子。
每到寒食家家供奠了美酒,佳肴,
向西天遥遙的祈禱(春風在墓地裡
垂著淚揚起紙錢灰),祈禱西天外
爹爹兄弟的安全,好親人永遠享著
和平,快樂;再祈禱蒼天教長安的
天馬萬壽無疆,保佑我們種地,摘桑,
年年有甘雨和風,過著太平好日子。
创作背景及赏析(摘自陆耀东《中国新诗史》第二卷)
孙毓棠的长篇叙事诗《宝马》,写于全面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最初1937年4月11日发表于《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副标题是《献给闻一多先生》。1939年9月由上**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去掉了副标题。它取材于历史。《史记》卷一二三《大宛》中记载:汉“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第一次发兵数万,未抵宛因自然环境恶劣、伤亡甚巨而返。“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天子大怒,不许入玉门;并增兵六万余,发戍甲卒十八万。抵宛,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破外城,虏其勇将煎靡。宛退入中城,贵人取王头,愿献宝马与汉求和。《汉书?张骞李广利传》记载与《史记》大同小异。说大宛尽献马三千余匹,其中“善马数十匹”;但汉军最后回玉门关者仅万余人。
诗中的“宝马”即“汗血马”。据说,汗血马有棕色、黑色、白色等多种毛色。其中棕色马在剧烈快速奔跑后,多出汗;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去像似流血。它一天只需喝一次水,最善快速奔跑,为赛马者所垂青。
《宝马》写公元前104年,汉皇命西域大宛献宝马遭拒而后爆发的战争。作者的创作意图是:
写历史诗难处不在句词描写而在要能抓住当时的时代精神,关于这一点我自己毫无把握。在这首诗里,我不奢望要织进去什么思想或意思,我只练习着来简单地叙述一个故事,烘染些当时人的精神。以往的中国对我是一个美丽的憧憬,愈接近古人言行的记录,愈使我认识我们祖先创业的艰难,功绩的伟大,气魄的雄浑,精神的焕发。俯览山川的隽秀,仰瞻几千年文化的绚烂,才自知生为中国人应该是一件多么光荣值得自慰的事。四千年来的不知出现④过多少英雄豪杰,产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回想到这些,仿佛觉得中国人不应该弄到今天这样萎靡飘摇,失掉了自信。这或许是因为除了很少数以外,国人大半忘掉了自己的祖先,才弄到今日国中精神界成了一片荒土。当然,今日的中国处处得改善,人人得忍苦向前进;但这整个的民族欲求精神上的慰安与自信,只有回顾一下几千年的以往,才能迈步向伟大的未来。这话说来似乎很幼稚,但这是我个人幼稚的信念,因此我才写《宝马》这首诗。
但《宝马》这首诗写得是失败,因为它未能表达出我心中所要叙述所要描写的十分之一二……⑤。
诗的抒写和客观效果,超出了作者的意图。也许作者以为这是“失败”的地方,而我则以为是作品的非凡成功之处:超越了历史时空,也超越了国家、民族的拘囿,对历史事件进行了客观的反思。
是的,作品赞颂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战斗精神,他的果敢、无私、勇敢、机智;在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万般艰苦的环境中,指挥若定;对大雪、飓风、沙暴早有防备;对敌人判断准确;既有杰出的指挥才能,又能正确地审时度势。如大宛献毋寡之头和宝马之后,不再进攻中城,同意停战。作者并未将其作为爱国将领和民族英雄来塑造,因为战争的起因、重大的决定,是汉皇和大宛的最高统治者的权利,他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和尊严,进行了一场愚蠢的无谓的战争,一场惨酷的夺去约十万人生命的战争。虽然表面上李广利获胜了,大宛毋寡失败了,被部下割下了头颅,献出了宝马,但是汉王朝牺牲了十多万士兵戍卒,不过给汉皇朝加了几道神化的光圈。战争的双方都谈不上正义与邪恶,作者也不是站在某国、某民族的一边,宣扬狭隘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作者用人道主义和普通百姓的利益作为衡量是非的标准。这是贯串全诗的基调。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唐代曹松的《己亥岁》:“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还有张宾诗:“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因宝马而引起的战争,也涉及这一问题。所以,《宝马》所蕴涵的内容,有这一方面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对汉王朝来说,已形成古代的国家。而大宛则尚未形成,如同1870—1871年以前的德国小邦。汉朝还不是它的名正言顺的“宗主国”,宝马战争对汉朝来说,是关系到国家荣誉、声威;但对大宛来说,则是国家的存亡问题。因此问题十分复杂,无论诗人或是学者,都不能简单化,既不能陷于狭隘的民族主义,也不能否认爱国主义的因素。
《宝马》中汉朝强迫大宛献宝马,此举当属非正义;大宛拒绝,可以理解;汉皇两次下诏命二十多万将士伐大宛,出师理难服人;大宛力拒,虽不自量力,然不能说毫无道理。《宝马》客观地抒写了历史,读者从中获得了超出作者意识到的丰富的意义。
作者在创作诗的过程中,注意化用中国史学的“春秋”笔法。诗作者感情倾向是反大宛王毋寡的。诗一开始写毋寡沉湎于个人享受,说“他更爱宝马”,这为后来他拒绝献宝马留下了伏笔。“尖毒舌”、“傲岸的笑”,这两个词语足以表现毋寡的心思和傲视—切,这也就为他的后来的行为作了铺垫。至于汉皇,气派更大: 他们要囊括四海,席卷八荒,都因为这是先祖先宗遗留的责任。
历史给了他至高无大的位置,也给了他以沉重的抱负。此处隐约可见。写轮台拒汉军入城,着力点破其两面手段:
堞头躲着几个背了弓的黑影,喊:
“知道是大汉的圣军驾到,我们轮台小国,备不起藁粱酒宴来供奉。”
话里软中有硬。李广利将军说:这就是“前冬却我后距粮车的强盗!……我们只要人头,不要财宝!”一语揭破真相。对于汉军的屠城,诗人极力渲染其野蛮、残忍:
三个整月,这铁刀枪到今天才尝着了腥碱的人肉。是军马加了新装,那车轮边矛英下答拉着血淋淋的头颅,压队的辎车里藏满半活的女人腿。
这描绘中渗透着批判,隐含着谴责。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的笔尖主要是对着决策者、指挥者,并未具体细写任何一个士兵的残暴行径。
长诗最精彩之处,我以为有三。其一是对汉军行军途中的描写。近十万大军在天寒地冻的无边沙漠中前进,请看沙暴袭来时的情景:
…………只听见不知是
天和地的那一面边缘上远远地
像沉雷,闷塞的呻吟,又带着长长的屠杀似的尖号,扑来了无边无极的一阵凶蛮的噎塞。一转眼打着旋的风飚卷到眼前,半空里只像是厚沉沉
一片呼啸,似恶鬼狂魔挥动蛮凶的巨翼驱逐着一大群狒狒吼,狼啤,和野虎的咆哮,浑沌沌的撼着地摇着薄的天,天扫下了坚硬的石雹和沙雨
铜盔和铠片上叮叮敲乱了盖头钉,噎扼着咽喉,剥着饥骨。大漠的黄沙又似崩了日月星辰狂塌下大地,听西营里似劈山样轰隆地倒碎了,一行车,背后又猛一阵狂鸣惊跳起一队驴驼和马。……
这一段,诗人借用音韵和声乐等手段,对吓人的沙暴铺天盖地而来的情景,作了传神的表现。“沉雷”、“闷塞的呻吟”、“尖号”、“凶蛮的噎塞”,“风飚”、“厚沉沉的一片呼啸”,“狒狒吼”、“狼嗥”、“野虎的咆哮”、“石雹”,“沙雨”、“叮叮敲乱了盖头钉”,“崩了日月星辰”、“狂埸下大地”,“劈山样轰隆地倒碎了”,“又猛一阵狂鸣惊跳起一队驴驼和马”……;《宝马》重音节,轻脚韵,藉助于音节和句中偶尔的音韵(如“号”、“飚”、“啸”、“嗥”、“哮”、“雹”、“敲”、“跳”等)同时藉助于大体整齐的诗行,除特殊的个别诗行外,每行八字至十六字,构建了自己独特的格律。
如果说,这里用的是工笔,那么写行军途中的大雪则用的是大笔画法:
……没留神一夜北风堆起
愁云,白花花落下了天山的大雪。第二天破晓赶早起程,一天飞飘着轻鹅毛,大地上早积厚到尺来深浅,冰着脚,埋着马蹄。远望模糊的天山辨不清是云头还是登天的阊阖口。
这里是取“远望”的镜头,远望大雪,远望天山:天山下,大雪茫茫;天山上,原本有积雪,地也似在天上;天上和天山下,白雪连成一片;这样,天山又似登天的天门。
这种成功的抒写,在中国古代诗歌里,只有唐代边塞
诗人岑参、高适、王昌龄的精彩篇章中出现过。至于1937年前的新诗,更无一可与《宝马》媲美者。
应该说明,孙毓棠在对自然环境的描写中,往往渗透着抒情,使读者的心、作者的心、大自然的精魂,三者融合为一:开始是侧重客观描绘,但“冷雨”、“呜咽的浪”、“哀猿的长啸”,已带有哀愁的感情色彩。到写“羌笛”,“怨”、“愁”和思家思乡的情绪逐渐居于主流,抒情取代了描绘。这正是长诗所需要的。单纯的长段的描写,易流于板滞;单一的长段的抒情,难免于空泛。控制好二者的度和关系,是诗人才华与诗艺高低的试金石之一。
对古代战争的出色描写,更是《宝马》的一大贡献,也是新诗中仅有的瑰宝。孙毓棠主要写了轮台之战和贵山城之战,前者是汉军小试锋芒,是后者的铺垫。这里显然留下余力,作为汉军与主要敌人大宛之战使用。写与大宛的大战,作者用了一百多行;其中有面对面的厮杀,也有互相的斗智斗勇;有对战场形势的铺陈,又有对下一场恶战的酝酿;有焦心的等待和戒备,又有偷袭的计划和行动。这里且引写大战的第一次战斗的一个场面:
胡骑也卷着狂风迎上前;两军战鼓
擂成一片闷山雷,呼声,马嘶声,
钢刀和钢刀声,转眼白光里溅一地鲜血;血水上噜着活人头,马腿,踩烂的尸身,半截的胴腔,零落的手和脚。汉军的后应黑浪样推涌上阵锋,贵山城也四路奔流出灰铁甲,两军黑狂的叠浪交滚着,交滚着
呼号的旋涡,轻飘飘涡旋着腥红的生命。到辰刻将尽,宛军似顶不住狂涛,倒退向城根,汉军更压着残颓排砸下凶狠。忽然左面赤松林里猛一片杀声,飞腾出一鏖军,截断追兵的左臂,
护着残师似一阵旋风旋进了城门去……。
这是汉军围城前的一次战斗。气势恢宏,大开大阖,又精雕细琢。汉军略占优势但不很明显,双方基本上处于对峙阶段,也就留下了胜负未定的悬念。
对古代战争的表现,在新诗中,除《宝马》外,似无长篇诗作涉及。40年代有些作品表现了中日之间战争,有的反映了共产党的人民军队与国民党政府军之间的战斗,但这种现代战争与古代战争已有巨大的差异,几乎缺乏可比性。
《宝马》精彩处之一是,不仅出色地充分而又具体表现了战争双方物质力量的较量,也表现了双方精神力量的角逐。大宛的失败,至少一半是内部意见不一,毋寡的刚愎自用和简单粗暴所造成。可以设想:如果大宛上下,同心协力,智勇兼备,坚持战斗,其结果很有可能是另一番模样。汉军虽兵多,粮草充足,但奔波数千里,远离本土和后勤基地,气候恶劣,困难重重。汉军第一次西征,未战即败退,乃一显例。大宛的失败,直接原因是由于“贵人”内割宛王头颅献汉,并同意无偿献出所有宝马。诗作对汉和大宛精神力量的较量从不忽视。汉军对西域各小国,态度有别,如姑师、疏勒善意待汉,则友爱有加;对口是心非、落井下石的轮台,则屠城;对大宛也是先礼后兵,而且对大宛的要求,还注意适可而止。毋寡自恃在西域诸国中,是古国有实力,“丛山环偎”,有“七十几座城池,户口三十万”,牛羊无数,盛产葡萄,他在整个战争中,只会一味下令“杀退汉军”;而不知变换战略战术,结果只能是以失败告终。《宝马》在这一方面,抒写也相当出色,笔力不弱,只不过外表不大引人注意,不如写自然条件和战争那样集中,光彩夺目。
《宝马》对构思和格局似未用力,其实,作者很用了一番心思。作品前半部集中写汉军长途跋涉中所经历的暴风、雨、雪,后半集中写两军之战。结构匀称。
《宝马》故事情节安排有起有伏,悬念不断。汉军是胜?是败?在大宛“贵人”杀毋寡之前一直未见分晓。其实,每一次大风雪,汉军都可能全军覆灭。战争开始后,汉军显略占优势,但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改变命运。一、二十万兵士的对垒,数万人的鏖战,阵势的展开的调度,双方的正面拼杀,战场气氛的渲染,着墨浓淡相宜,色彩涂抹得当,表现了作者史诗型的才华。在大战中,大宛的援军待发,康居有六七千骑兵,乌孙的“两千豹胄军”;而汉军无人支援;大宛的战斗保垒——贵山城有外城、中城、内城,储存了“两年半的茭藁食粮”,并且近获“秦人教给了他们,用竹鞭挖掘水井”,大宛“有六万噬人的虎头军”,足以与汉军持久抗衡。后因内部意见不一,形势才急转直下。这总的形势决定了两军长期处于胜负未分的悬念中。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合二而一。
应该肯定,作者的叙事才能是超一流的。如介绍性的叙说汉和大宛的风物和力量时,极易流于一般,但诗人于平凡中表现不平凡,于一般中显得奇美。如写“长安城棋布着九街十八巷”时说:
盘龙的罘⑥下朱门遥对着朱门,是王侯将相和郡国的府第;九市开时绿长了垂杨柳,红艳了花枝,罗衫坠马髻是淡粉长袂的女子;葛巾韦带是商贾人;……
“九市开时”下接的一行诗,极美极妙。“绿长了”、“红艳了”,本是形容词,改作动词用,使景色活了,艺术上给人以特别新颖之感。
《宝马》没有明分章节,但从作品排列形式上看,分十四节。每节最后一行或两行诗,大体上有几种作用。第一节末尾写毋寡傲视邻国。第二节末尾说,汉皇传统的承担——“先祖先宗遗留的责任”,点明王位不仅是无上的荣耀、威权,同时也是“责任”。第三节说“将军本是条猛虎”。第四节写第一次攻大宛的不战败退,结尾是,死亡战
士的亲人“收拾乱草黄沙里余温的白骨”。第五节留下不尽的离愁别恨。第六节是战士对家乡的亲人的思念。第七节写沙漠里行军,伤亡累累。第八节在大风暴之后,用汉军只有在梦里才能有“温柔乡”结束。第九节结尾突出轮台屠城后的惨景。第十节为下一节大宛将面临战争作铺垫和反衬,结尾渲染大宛“好一座太平熙攘的世界。”十一节用承上启下的问题句煞尾。十二节最长,计108行,写汉军与大宛最激烈之战,以不结束过渡。十三节大战已结束,汉军获胜,以“今天总算赢得了一顿西胡的好酒肉”结束,其中不免有几分自嘲。第十四节最后对汉军的胜利进行了揶揄。第十五节也是全诗的最后,写中国老百姓的神话、传说般的希冀和理想。诗人的态度很暧昧,似是嘲弄,似是农人带有愚昧意味的希望。总之,每节结束的诗句大都有独特的艺术功能:或能产生言断情长的回味;或引人深思;或起承前启后的作用……
《宝马》的语言,走的路子大体接近闻一多,不过有着自己的独创性。这里姑引第五节后一段为例:
凶赳赳的县吏挨着户征索耕牛,坐马,田园里只剩下婴儿妇女。转年寒食节处处长亭挤满了人,老小都担着筐笼,提了行李袋;出师的冷酒苦酸酸的尝不出香,渡头边洒满了别离的热泪。
送走了,爹爹,兄弟!送走了,好亲人!送走了,老黄牛,田地里唯一的朋友!
“吞噎着泪”、“县吏”、“征索”、“冷酒”等少数几个词语,介于文言白话之间,其它均为白话词语。正如作者所说,为了“烘托出一些古代的气味,因此我大胆地在这首诗里用了许多古字和古辞。”如“刁斗”、“杏叶”“羌笛”等。但并未使诗语言文言化,它吸收了传统诗的表现法,又不改新诗本色。
就在《宝马》发表了一个月时,《大公报?文艺》又推出了《诗歌特刊》(1937.5.16),发表了孙毓棠的《我怎样写〈宝马〉》,和冯沅君的《读〈宝马〉》。冯沅君是学者,作家。见解老到:
《宝马》确是首新诗中少见的佳作。这可以说是史诗,虽然篇幅还不够长。写史诗,我觉得有三个不可缺少的条件:精博的史料,丰富的想像,雄伟的气魄。……
本这三点来读《宝马》,我们当可承认作者是适于作史诗的。虽然关于史事方面,在下文我不免⑦信口雌黄几句,而于作者的想象力与气派则只有欣羡与赞叹,我尤其爱读暴风和狂雪两段大文章,他们的意味极象盛唐高、岑的诗。
关于史诗,自然不限于这三个条件,至少还应有对英雄性格的刻绘,这恰恰是《宝马》的软肋。对李广利,刻绘的深度和个性化的表现,从心理活动、言语和行动,较为一般化。这也是我未大胆肯定它是一首前所未有的史诗的主要原因。但在中国新诗史上,它是最具有史诗特质的长诗。
冯沅君的文章,还提出了几点史实细节和个别辞句中的问题,并说:
其实这些史事上的辞句上的待商酌的地方都可说是无关宏旨。因为史诗终不是史,每个作者又都有他的特殊的遣词造句……。
文学创作不同于写历史;在细节上,作家有权虚构,凭想象来展开。
《宝马》此后,一直受到冷遇。在全面抗日战争1937年7月7日开始以后,祖国受到强敌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面临亡国之灾;形势与《宝马》中汉军恰恰相反;中国读者不能从中直接获取精神力量,不管作品艺术上造诣多高,也不能改变普通读者的兴趣。抗战胜利后,我们仍然对《宝马》没有注意,与历史上的李广利,后兵败降匈奴,被害,情况十分复杂,难以把握有关。这就要从治文学史的人及其政治环境寻求原因。除上述因素外,我猜测具体原因有二:一是学者的疏忽。他们来不及从历史尘埃中发现这本诗集。二是从30年代直到80年代,学术界对“新月”诗人有着偏见和成见,不承认后期“新月”有着一流诗人。应该说明,中外诗歌史上,类似现象不是绝无仅有,莎士比亚逝世两三百年后,才得到应有的评价;杜甫的光辉作品主要产生在中唐,但受到高度称赞是在宋代。因此,我们对孙毓棠《宝马》的半个多世纪的经历,不必惊异,也
不必特别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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