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3日 星期日

米家路《望道與旅程》;北京第三届“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

我是 米家路教授fb的粉絲,看了好幾年。幾個月前從台大圖書館借閱過《望道與旅程》,可當時我太忙了,沒好好讀進去。今天在網路上讀一章 (之前,FB也有些),覺得以後該好好研究......

臺灣秀威資訊出版的《望道與旅程》,是美國新澤西學院米家路教授的又一部新著。繼英文專著《中國現代詩歌中的自我模塑與省性現代 ...


望道與旅程:中西詩學的幻象與跨越 2017


☆本書收錄作者從事學術研究三十年之論文精選,主題涵括文學、 文化、電影、藝術、哲學與新媒體,多篇文章均為中文翻譯首次在華語世界出現,開拓讀者視野!

  全書分為兩大卷:卷一[詩‧想‧鄉:放逐與還鄉],探討中西現代主義詩歌中的家園意識,以及詩人還鄉對自我「烏托邦」的追尋;卷二[詩遊記:詩眼東張西望]則是對中西現代詩歌的跨語際閱讀與批評漫遊。作者從比較文學和文化的跨中西性角度切入,分析題材包括小說、詩歌、電影、藝術、新媒體與科技文化;論述面向涉及生態環境、科技進步、強勢霸權、身份危機等當代普遍關注的議題。書中雖旁徵博引各大家理論,但由於作者在研究工作之餘,同時從事文學創作近三十年,因而語法平實細膩,更增可讀性。

  ☆建議延伸閱讀《望道與旅程:中西詩學的迷幻與幽靈》,全視角剖析中西詩學的比較研究。

本書特色

  1.國際比較文學前副主席樂黛雲教授、國際知名文化研究學者劉再復、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楊小濱,重量級專業推薦。

  2.旅美比較文學學者米家路三十年學術研究精粹。

  3.觸及題材廣泛,論理精實,文筆細膩,是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必讀之作。

名人推薦

  文化研究大師 劉再復
  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著名教授、國際比較文學前副主席 樂黛雲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 楊小濱
  *專業推薦*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米家路


  原名米佳燕,重慶人,四川外語學院英美文學學士(1985),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1991),香港中文大學比較文學博士(1996),加州大學大衛斯分校跨文化研究和電影研究博士(2002)。現任美國新澤西州新澤學院英文系和世界語言與文化系副教授、中文學部主任。現居新澤西普林斯頓。

  學術研究涉及中西現代詩歌、電影與視像、文化批評理論、後殖民理論與性別研究以及生態文化。用中/英文在國際學術刊物上共發表數十篇學術論文,英譯中文章多篇。英文著作包括:《中國現代詩歌中的自我模塑與省性現代性,1919-1949》、《環境挑戰時代的中國生態電影》(與魯曉鵬合編);主編《四海為詩:旅美華人離散詩歌精選》(2014)。目前正在撰寫《異境:中國現代文學,繪畫與電影中的地形學與水緣詩學》英文專著(Brill 出版)。

目錄

【推薦語】樂黛雲 /劉再復 /楊小濱
序「秀威文哲叢書」/韓晗
導讀/劉再復

▍卷一 詩•想•鄉 放逐與還鄉 ▍

第一章 放逐,還鄉與自我烏托邦 ──論現代主義詩人的家園意識
一、還鄉,還鄉詩人與家園意識
二、還鄉:危機與解救的歷史衝動
三、作為烏托邦幻象的現代還鄉意志

第二章 人造天堂:一場偉大的抒情戰役 ──論波德賴爾的家園幻象
一、大都市─現代人流放的深淵
二、消失的調解者與被放逐的立法者
三、危險的苦難救贖
四、人造天堂的神聖化幻象
五、回憶,理想化/烏托邦座右銘
六、田園冒險與還鄉隱喻

第三章 蘭波的末世與創世 ──一個通靈者、朝聖者/煉丹術士的新世界幻象
一、謀殺時代與朝聖者的盜火
二、遊戲,狂歡節/神仙的旗林
三、大回溯運動:極地/冰川幻景

第四章 匱乏時代的放逐與第一故鄉的慶典 ──里爾克的後家園幻象
一、都市恐懼與空間孤獨
二、無家可歸與還鄉意志
三、物化概念與大地轉換
四、世界內在空間幻象

第五章 頹敗的田園夢 ──李金髮的樂園圖景與殘酷的心理幻象
一、陌生的都市景象與無根的放逐
二、明麗之鄉幻象的二重性結構:文明化/再野蠻化秩序
三、村童/聖園,牧童/金牧場,野人/樂園:原鄉的潛意識衝動
四、放逐者的末日:原鄉廢墟的最後記憶

第六章 還鄉:現代詩人尋求自我重塑的欲望

▍卷二 詩遊記 詩眼東張西望 ▍

第一章 燦爛的星座:英美國意象派詩歌初探
一、傳統與反叛
二、理論架構
三、遺產與傳承:意象派的美學基礎
四、意象派詩歌的特點與實踐
五、結語:意象派的歷史功過

第二章 詩,現代文化精神的救渡者

第三章 城市,鄉村與西方田園詩: 對一種文類現象語境的「考古學」描述

第四章 張狂與造化的身體: 自我模塑與中國現代性──郭沫若《天狗》再解讀
一、自我誕生的雙重旅程
二、狂暴的吞噬:絞痛的身體與自我的創生
三、口腔膨脹:未來的敞開與自我的裂爆
四、祛魅與重構:現代性的自我幻象
五、郭沫若的身體詩學與新民族身分

第五章 奇幻之旅:畢肖普旅行地理學中的海洋景觀
一、遺失的時光:記憶、哀痛與懷舊
二、無根的境遇與尋找家園
三、邊緣化詩人:流動性的冥想與辯證
四、女性的險旅與凱旋的空間

第六章 反行衝動:論黃翔詩歌中的聲音,口頭性與肉身性
一、「行」的多義性
二、政治化的聲帶構成
三、喧嘩與狂飲的聲音
四、聲音詩學
五、大音寫作:殉道者的音粒
六、結語

第七章 河流抒情,史詩焦慮與八十年代水緣詩學
一、海子與駱一禾:水緣詩學中史詩意識的重構
二、河流的再神話化:駱一禾
三、作為神祕超然的水
四、作為症候的河流:海子的史詩詩人身分
五、作為宇宙招魂符語的水
六、水緣彌賽亞主義:昌耀

第八章 繆斯點燈:抒情邊緣性,游牧意識與中國新詩性電影
一、詩人的流散與放逐
二、抒情少數主義
三、恩賜的繆斯與病理學

第九章 翻譯敵人:重構中國現代翻譯中的背叛倫理

第十章 展開的洞視:蓋瑞‧施耐德的元圖像山水詩
一、超全景手卷
二、禪定之道
三、靈魂之山
四、環抱之水
五、澄明之我

第十一章 夢巢‧夢網:全球超文字時代的網路詩歌與 中國當代詩歌的異托邦書寫
一、房子詩歌與夢巢:黃翔
二、悖論
三、1989流亡詩人
四、作為「夢巢‧夢網」的互聯網/線上/電子──詩歌
五、網路詩歌中的眾聲喧嘩和雙層語體
六、超文字與詩歌虛擬社群

第七章  河流抒情,史詩焦慮 與八十年代水緣詩學[註1] 

水是人類創傷之一。[註2]
河,載荷天地的精氣,把它分佈到四方。
懷藏著屬陰的水,五行始於水,
循著地勢低窪處而流。[註3 ]

在魯迅1921年的短篇小說《故鄉》的結尾,河流夢境般的本性得到了一次生動而短暫的記述。敘述者「我」在河上的小船裡打盹兒,在親眼目睹故鄉的崩潰後,即便未來飄渺難測,他毅然決定永遠離開他的故鄉。就在他若有所思的一刻,他夢想到了一個去除了舊人類(包括代表知識階層的「我」和代表愚昧農民階層的「閏土」)的全新的自然空間(「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一種從未有過的全新的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註4]這個全新的未來懷望著四種新的生活方式:新生代間「沒有隔膜」;沒有勞動階級的「辛苦輾轉」;生活不再「辛苦麻木」,以及生命不再「辛苦恣睢」。敘述者夢中的河流所喚起的渴望清晰地表達了某些現代性的宏大理想,自轉入二十世紀起,這些理想就為中國知識份子熱烈地追求:平等,自由,幸福,尊嚴感與生活之美。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關於民族身分與主體性的書寫關聯著民族河流夢的烏托邦地形學,魯迅這篇對理想化之未來的幻想可以說稱得上一部發軔性的文本(inaugural text)。根據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看法,雄性之海激發冒險故事,河流(包括湖與溪流)憑藉其流動性,則喚起夢與幻想:「溪流的景象再次喚醒遙遠的夢;使我們的幻想富於生氣」。[註5]如果我們細緻地考察二十世紀的文化想像便會發現,河流的形象不僅僅與中國的現代性緊密關聯,即河流的形象與民族國家的興起以及新的民族身分的建構相伴相隨,而且,在現代中國的啟蒙大業中,作為生產、維繫現代性理想與渴望的憂患話語,河流的形象還會被當作此一夢想的基質。[註6]
在後毛澤東時代生機勃發的所謂「文化復興」中,河流對於重新浮現的民族大業來說不可或缺。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十年間,中國的文學、藝術、電影、政治書寫經歷了一場河流話語的大爆發,所有這些都或隱或顯地記錄著社會、文化、美學,以及政治症候與創傷,記錄了後毛澤東時代對民族復興的集體渴望。[註7]最強有力地表達了民族河流之魅力的小說有:張承志的《北方的河》(1984)、李杭育的《最後一個魚佬兒》(1982)、鄭義的《老井》(1985)、張煒的《古船》(1986)、賈平凹的《浮躁》(1985)、以及高行健的《靈山》(1986);詩歌則有昌耀,海子和駱一禾。「河流熱」的頂峰便是《河殤》(1988)的播出,一部由中央電視臺播出的六集電視政論片,此片激起了一場對於家園與海洋之內涵的大討論。[註8]
  
八十年代的中國正處於轉變與過渡期,在激發社會想像,文化理想以及政治無意識方面,河流想像非比尋常地激增並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動態的角色。河流想像把差異與對立的話語捆綁在一起,成為一個開放媒介,關於自我與民族身分的競爭話語在其中得到展現與溝通。河流話語的膨脹尤其激勵我們去追問與此相關的一連串問題:什麼樣的集體願望被刻寫在民族河流所呈現的幻景中?在河流話語與身分想像的相互作用之間,社會-文化的無意識欲望如何得以表徵?河流話語怎樣處理後毛澤東時代中國的民族重建中所產生的張力與猶疑?
為了釐清這些問題,我提出「水緣詩學」(poetics of navigation)作為一種分析性概念來考察對於民族河流認識學上的建構,這一點在張承志的《北方的河》、以及海子、駱一禾與昌耀的抒情詩中最為清晰地顯現出來。我認為構成這一獨特「大河漫遊場景」(excursive scenario)的實質, 在於創造史詩時過度狂熱的激情,借由河流的幻想性形象,重繪了後毛澤東時代的空間及地緣政治的民族身分。在追蹤這條龐大的水緣軌跡時,我欲考察這一新的生命欲望在投入營造史詩工程時所產生的解放性力量,以及實現此一宏大願景的困難艱辛。與其把河流的景觀僅僅視為象徵物或待破譯的文本,我則凸顯其動態表現的語義運作,依照威廉J•T•蜜雪兒(W. J. T. Mitchell)的識見,即考察景觀的「文化實踐「與「身分的構成」。[註9]本文希望揭開在全球化去疆界化的時代,中國所呈現出的深切焦慮,闡明在後毛澤東的八十年代新時期,由文化烏托邦主義所重新界定的民族身分。

(......略......)

三、作為神祕超然的水

其他作品像是《滔滔北中國》、《水(三部曲)》、《祖國》、《水的元素》全都在讚美河流救世主般的超然力量與民族命運之間的休戚相關。《大河》中的兩行可以作為對神話之河崇拜的最佳例證:「我們仰首喝水/飲著大河的光澤」(頁243)。仰首的姿勢顯示出由大河之神力所驅使的超然信念。在《黃河》一詩的開頭(寫於1987),詩人將中華民族的姻緣認同為黃河,並以此作為全詩的開端:

人民。在黃河與光明之間手扶著手,在光明
與暗地之間手扶著手
生土的氣味從河心升起,人民
行走在黃河上方
人影像樹木一樣清晰,太陽獨自乾旱
黃河是一條好姻緣
只一條黃河就把人民看透了(頁369)
黃河的幻景作為神性與姻緣的顯現給人們帶來幸福,並極具神話意味,使得詩歌的開端呼應宇宙與人類的開端,一個在尚未墮落與腐化之前的清白、純潔與原始和諧的伊甸園世界:「村莊在大氣間顫抖/人民用村莊的語言在天上彼此知道/在黃河上晝夜相聞」(頁369)。黃河進一步被喻作一隻「大碗」,男男女女在其中生生死死,暢飲其中的聖水。飲水再次強調了生命滋養與生命提升的過程,使得與水相聯繫的血在整個身體內循環。因此,河流的乾枯象徵著文明的死亡,民族的衰落:「在枯水季節/我走到了文明的盡頭」(頁370)。值得注意的是「人民」這個詞,一個在革命意識形態中被神聖化了的關鍵字。然而,通過解構這個霸權性符碼,駱一禾為「人民」這一術語賦予了一種新含義:「人民」不是「一個抽象至上的觀念,他不是受到時代風雲人物策動起來的民眾,而是一個歷史地發展的靈魂。這個靈魂經歷了頻繁的戰爭與革命,從未完全兌現,成為人生的一個神祕的場所,動力即為他的深翻,他洗禮了我的意識,並且呼喚著一種更為智慧的生活」(頁833)。很明顯,滋養與洗滌生命的「神祕靈魂」即為黃河,一個擬人化的心靈承載著中國人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力量:

人民以手扶手,以手扶手,大黃河
一把把鋤頭緊緊抱在胸前
在太陽正中端坐
這就是人民的所有形態,全部的性命
閃爍著燭光
美德的河,貧困的河
英雄學會了思想的河
一場革命輕輕掠過的河
美德在燈盞上遲鈍地閃耀(頁371)

「鋤頭、太陽、英雄、革命與燈盞」的形象作為意識形態的能指,指涉了基於延安的革命(從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黃河的支流渭河流過那裡。那種由一系列革命運動來振興中國的烏托邦信仰已經流產,正如中國之靈黃河仍舊遭受著貧窮、蕭條與落後。什麼才能拯救中國麻木的靈魂? 以略帶超現實的筆觸,詩人在作品結尾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在牛頭的遮罩下
兩眼張開,看見黃河不再去流
而是垂直的斷層
以罕有的綠光
向我們迎面壓來(同上)
「牛頭」所展開的景象,或許可以讀解為祈禱者的儀式,用作求雨、求得好運或保佑豐收(就像在陳凱歌1984年的新浪潮電影《黃土地》裡的最後一幕所看到的那樣)。黃河的斷流預示著深重的民族危機,「垂直的斷層」一方面展示了探索萎靡不振之真正原因的雄心,另一方面,揭示了河流向內流入人們的靈魂。因此從「垂直的斷層」發出的「綠光」表徵了一個歷史性契機,或表徵了一個為創造新生活而需要實現的期許。這是一次對中國魂強有力的召喚,它賦予民族主體在後革命時期一種「使命感」和「憂患意識」,以此來進行英雄主義般的重新賦權,民族亢奮主導了八十年代的認知想像。

四、作為症候的河流:海子的史詩詩人身分

海子與駱一禾一樣,急劇地受到「史詩衝動」的驅使,洞悉到河流修辭中的中國神話、歷史與民族身分的存在。在他短暫而富有創造性的一生中,他創作了多首卓越的微型河流史詩。在三章史詩《河流》中,海子揭示了河流的全景圖貌:追溯河流神話的誕生,生殖力與毀滅力,母性護佑與創生的光輝,原始的神性。最有意義的是,他創造了一個對話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他將河流擬人化為「你」和「我」,二者能夠相互作用、質疑、挑戰以及反思。河流的「你」代表了歷史與神話,過去豐富的文化,如今卻消失殆盡,然而河流的「我」看似一個年輕英雄,在一段英雄成長與成熟的旅程中,尋求「你」失落的根源。詩歌開始於「你」的誕生,歷經「你」與「我」之間對抗性的交流,最後在黃河「你」與「我」的融合之中「我們」結束:

編鐘如礫
在黃河畔我們坐下
伐木丁丁,大漠明駝,想起了長安月亮
人們說
那兒浸濕了歌聲[註10]

「編鐘」與「長安」(盛唐的大都)的意象同時喚起由黃河養育的中國歷史的榮光。詩人的探尋使得「我」將自己的身分視為「你」那持續流動、不可分離的一部分:

我凝視
凝視每個人的眼睛
直到看清
彼此的深濁和苦痛
我知道我是河流
我知道我身上一半是血漿一半是沉沙(頁187)

身分的相互指認―「你是河流/我也是河流」(頁193)―促使青春期的「我」穿過失落的世界並進一步進行自我探索:流經遠古的河流現在也流經他的身上。詩人規定了神話的連續性而非差異性,神話的在場而非缺場。只有意識到這一點,原型的「你」和被放逐的「我」的最終融合才成為可能。與駱一禾的詩篇《樹根之河》一樣,海子使用了樹這樣一種有機體修辭來描述持續生育的河流:「樹根,我聚集於你的沉沒,樹根,穀種撒在我周圍」(頁193)。在河裡深深紮下的樹根變成中國的生命之源。這一有機統一體以幻想的方式提供了治癒經由荒謬的極端革命所造成的分裂、麻木、以及創傷身分的可能性。換言之,河流神話的「你」向內流經個體生命的「我,」同樣也會使歷史殘骸得到洗滌,澈底地恢復瀕於精神崩潰邊緣的生命,引導自我的重生:「我不得不再一次穿過人群走向自己,我的根須重插於荷花清水之中,月亮照著我/我為你穿過一切,河流,大量流入原野的人群,我的根須往深裡去」(頁194)。此處,海子民族之河的三部曲史詩―《春秋》(意為歷史的開端)、《長路當歌》(意為民族的發展歷程)、《北方》(讚美原型力量的重聚與重歸)―清晰地顯示出對「清澈如夢的河流」(頁201)之回歸的召喚,映照出民族振興的無意識願望。
  
六章史詩《傳說:獻給中國大地上為史詩而努力的人們》(1984)是一部夢之詩,表達了從死灰(不死鳳凰的神話)中復興的中國(「中國的負重的牛,」頁208)的預言景象,滔滔江河(母性的「東方之河,」頁225)帶來了重生。通過對文化記憶的發掘與重拾―不朽詩人李白, 禪宗詩人王維,道家聖人老子與莊子,孔聖人以及詩聖屈原―詩意的「我」宣示:「誕生。/誕生多麼美好!」(頁227)。初生的嬰兒來自「河上的搖籃」(頁221),「絳紅的陌生而健康」(頁221),象徵了中國的重生―「更遠處是母親枯乾的手/和幾千年的孕」(頁222)。「河水初次」(頁220)使得類似的重生成為可能。
在詩人看來,有兩個關於中國的傳說:一個關於「早晨的睡眠」(中國文化猶如一個早夭的早熟嬰兒);「在早晨早早醒來」(中華民族的復興受一股危機感與焦慮感所驅使):「第一次傳說強大得使我們在早晨沉沉睡去/第二次傳說將迫使我們在夜晚早早醒來」(頁222)。「夜晚早早醒來」的景象清晰地顯示了八十年代「趕上熱」的社會-政治心理。換言之,這兩個傳說暗示了中國落後於西方列強,因為她在全世界都在發展時過早的停止了生長;現在她應該在全世界處於睡眠的夜晚中早早醒來開始工作。接下來的問題變成如何能使仍在酣睡中的人們得以蘇醒。這也是一個困擾魯迅的問題,魯迅將中國比作一間「黑暗的鐵屋子」,人們在其中沉睡,悲觀地拒絕任何蘇醒的可能性。跟魯迅一樣,海子面對同樣的真實困境,他對能否喚醒一般民眾並不確定,但同時海子也意識到那些少數已經醒過來的知識份子可以甘願成為殉道者;海子詩意的英雄主義使他確信,少數幾位上下求索尋找史詩的詩人是真正的大徹大悟者:

我繼承黃土
我咽下黑灰
我吐出玉米
有火
屈原就能遮住月亮
柴堆下叫囂的
火火火
只有灰,只有火,只有灰
一層母親
一層灰
一層火。(頁228)

殘酷的事實在於中國的重生只能以犧牲生命來實現。個體的「我」決定肩負起使中國覺醒與振興的英雄使命,只是此番壯舉重如泰山,難以完成,因此通靈的詩人最終必須犧牲他自己,來促成這個烏托邦大業的成功。令人唏噓的是,甚至海子的殉難,儘管在全民族的頂禮膜拜中獲得了名垂青史的光環,也無助於喚醒人們的麻木意識,最終被媒體嘩眾取寵,庸俗化以滿足貪婪無忌公眾的獵奇心理。[註11]

【註釋】

 [1] 本文寫於1999 年UC Davis,曾在亞洲研究協會2002 年Skidmore College 分會上宣讀。英文題目為:”Poetics of Navigation: River Lyricism, Epic Consciousness and Post -Mao Sublime Poemscape”, 感謝趙凡的中文翻譯。
[2] 讓• 蓋博賽(Jean Gebser):《持續在場的原點:整一體世界的基礎》 The Ever ― Present Origin: Part One, Foundations of the Aperspectival World (Columbus: The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85),第219 頁。

[3] 酈道元:《水經注》,陳蕎鐸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1 頁。

[4] 魯迅:《故鄉》《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年),第485 頁。

[5] 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水與夢:論物質的想像》Water and Dreams: An Essay on the Imagination of Matter. Trans. Edith Farrell (Dallas: The Pegasus Foundation., 1983),第185頁。

[6] 由冼星海(1905-1945)創作於1939年,改定於1941年的音樂史詩《黃河大合唱》或許是最有影響力與最具民族主義的作品。這部作品確立了黃河作為民族主義、英雄主義與愛國主義事業的合法性地位。經由神話―詩學的重構,黃河不再是大災難的來源,而變為民族的大救星,帶來幸福與自由的生命源頭。

[7] 例如,關注黃河的重要電影包括陳凱歌的《黃土地》(1984)、《邊走邊唱》(1990)、沈剡的《怒吼吧!黃河》(1979)以及滕文驥的《黃河謠》(1989)。電視紀錄片則有三部重要作品:四十集的《話說黃河》(1986-1987);《話說長江》(1986-1987)以及《話說運河》(1987)。另外,全民族都席捲於確定黃河源頭的科考熱,以及在黃河與長江上的漂流熱。

[8] 有關《河殤》的討論,進一步的詳細分析可參見本書後面筆者的文章:《視覺的想像社群:媒介政體,虛擬公民身份與海洋烏托邦》The Visually Imagined Communities: Media State, Virtual Citizenship and Oceanotopia in River Elegy, The Quarterly Review of Film and Video 22.4(October-December 2005),第327-340頁。我在文中討論了電視鏡頭所傳達的河流鏡像如何使民族身份的想像成為問題。

[9] 威廉• 蜜雪兒(W. J. T. Mitchell):“Introduction”(序言)。Landscape and Power. Ed.W. J. T. Mitchell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第1-2 頁。

[10]海子:《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出版社,1997年),第205頁。以下文中引詩均出自該選集,不另注。[11]據他的詩人朋友西川(1962年生)所說,在海子死後的五年裡,他變成了一個神話:「他的詩被模仿;他的自殺被談論;有人張羅著要把海子的劇本《弑》譜成歌劇,有人盤算著想把海子的短詩拍成電視片;學生們在廣場或朗誦會上集體朗誦海子的詩;詩歌愛好者們跑到海子的家鄉去祭奠;有人倡議設立中國詩人節,時間便定在海子自殺的3 月26 日;有人為了寫海子傳而東奔西跑;甚至有人從海子家中拿走了(如果不說是『走了』)海子的遺囑、海子用過的書籍以及醫生對海子自殺的診斷書(這些東西如今大部分都已被追回)」。西川:見《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出版社,1997 年),第919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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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yan Mi 覺得被祝福。

4小時
今天我本应该去北京接受第三届“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可惜路程太远加上工作繁忙无法亲临颁奖仪式!颁奖仪式22日在京举行。该奖项由汉江大学现当代诗学研究中心、《汉江学术》编辑部主办,是首个汉语新诗诗学研究类专项大奖, 每三年颁一次奖。我今年有幸与杨小滨兄共获殊荣。我的获奖感言就委托了北大著名诗人和学者臧棣兄代我宣读了。以下是授奖词和我的获奖感言,请各位多多指教!
I should have gone to Beijing to receive the award for the outstanding research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ics being held in Beijing today. Unfortunately due to my heavy teaching load and the long-distance travel, I decided not to attend this award ceremony (which is held every three years). I've asked my good friend and acclaimed poet Zangdi to read my speech of receiving the award and to receive the trophy/certificate and certain amount of ¥¥¥RMB on my behalf. I also feel so honored to be granted this award with my friend Xiaobin Yang.
米家路授奖词:
米家路的诗学研究致力于创作主体精神面貌与心理镜像/反镜像的挖掘,通过重构包含外部经验与内部体验、原乡与异乡、西方与东方等因素在内的阐释结构体,努力校准着研究主体与研究对象之间的空间坐标。同时,他在研究中植入时间性的自觉,经由记忆修辞、潜意识碎片等坐标点,绘制出诗歌研究的社会—文化想象图景,使之进入充盈着历史气息的“创造”状态,形塑出了研究的“自我”。
米家路获奖感言 (臧棣代读):
尊敬的各位师长,同道和来宾:
首先, 我对因公不能亲赴这次盛会深表歉意,所以只好恳请我北大好友, 我一向崇敬的诗人及诗学标杆学者臧棣教授代我发言!先谢谢臧棣兄的代劳!
在我人生旅程的中途,正要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突见遥远的天边出现一道亮光,宣告我获得《江汉学术》的“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我顿觉惊惶万分,猜想是否因时差看走了眼,定神一想,我那些驳杂的陋作常常令我自己都倍感汗颜,怎么会够得上编委会那些高手的法眼。稍加慰籍的是,好在我拙作中的那几位研究对象(李金发, 郭沫若, 戴望舒, 穆旦, 海子, 骆一禾和昌耀)皆已作古, 不会前来踢门叫架的, 不过, 假如九泉有知,那些亡灵们一定会翻身怒吼,“看啊,那个半夜提着灯笼找路的家伙,他的灯芯已灭,而世界又如此暗夜,他怎么能见到光明?他只能打胡乱说了!”
诚如各位只听见我的声音而我的肉体却不到场,我的诗歌旅途一直被“幽灵性”所萦绕,所诱惑,所注视和期待。且让我细细道来:在八十年代中期的重庆歌乐山下,正当我以无可抗拒的青春期激情投身诗歌创作的“醉舟”时,我的楼上却住着两位当时的“诗歌王子”: 张枣和柏桦。他们高超的诗艺令我望尘莫及, 更令我心碎,我的诗意从此消隐。不做诗, 可做文,我立志将诗意的灵气转化到诗学研究上去。在1991年我北大比较文学硕士学位答辩会上,我的恩师乐黛云先生对我的学风一语中的,道破天机地说我的论文“太过抒情和诗化”(谢冕和郑敏二位先生在场, 可作证),从此,“抒情性”随即从我论文中消隐。我1993年出国留学(先于1993-1996在香港中文大学, 后于1996-2002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原本打算继续从事中国现代诗歌研究,但老师和好友们纷纷规劝并警告说从事中国现代诗歌找工作难,出版难, 评终身教授难,三难齐下,现代诗歌研究也从我的学术研究生涯中消隐。我于2002年在目前这个学院谋得教职至今,我也曾试图在我的现代文学课上让美国学生学习中国现当代诗歌 (翻译体) ,但他们不断抱怨说中国现当代诗歌与英美诗歌如此雷同,看不到“中国”的身影,恳求我别再选中国现当代诗歌浪费他们的时间,从此中国现当代诗歌也我的教学课程中消隐了。我1993年出国留学以来,由于学术评估体制的不同,我基本上放弃了用中文写学术论文(唯有偶尔用中文写诗才保持了与母语的亲密接触),而在用英文写作时,心中的潜在对象往往为西方读者,论证的方式也是西学式的,由此,中文学术写作和中国读者也从我的职业行当中消隐了。然而, 以上举出的一系列“消隐”并非意味着“消失,” 它们却如幽灵般似的无处不在,始终徘徊在我心灵深处,使我欲罢不能, 成为了我挥之不去的他者。直到2014年的春天,驱魔“曙光”突然出现在江汉平原的地平线上,而且纯粹是一次神奇般的偶遇。
2014年3月10日我偶然在脸书上看到诗人王敖张贴的臧棣兄于2008年写的旧文《无焦虑写作:当代诗歌感受力的变化——以王敖的诗为例》,读完文章后,顺便扫描了一下刊发的杂志是《江汉学术》,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受好奇心驱使,我就顺着链接到了杂志的网站,如饥似渴地快读了数篇刊发在名栏中的文章,深感文章质量很高,很扎实。我就突发奇想, 何不将早期的一篇论李金发的中文旧作投给该刊试试?3月14日投稿后不久,3月20日就收到了栏目主编刘洁岷先生的回复,说“大作拜读,感觉不错,留用。” 这一接纳就犹如普鲁斯特那神奇的“玛德琳小点心”一样打开了一直纠缠我心底里的幽灵闸门,巨大的释放一发不可收拾,我一篇又一篇地将英语论文请人翻译成中文投给《江汉学术》,每次刘洁岷主编都以极大的热忱和最高的学术操守与我进行细致的沟通与切磋。从2014年到2017年短短三年时间里, 我先后在名栏里共发表了五篇文章, 总字数多达7-8万字,这在我的学术生涯中绝无仅有,实属天意。我在此由衷感谢刘洁岷主编和名栏编辑部同仁对我的大力支持, 厚爱和呵护。是你们的学术正能量捕获了我的幽灵性,让我在被压抑与放逐的回归中得到了一次疗治。 我很荣幸获得这个奖项, 不过,与其说是对我微不足道学术的一种奖赏,还不如说是对我的幽灵性的一次救赎,对我这位漂泊离散者的祝福,召唤和期许。是《江汉学术》释放了我的心魔,让我坦然回归到中文母语的温暖怀抱。2014年, 在刘洁岷先生的大力帮助下, 我主编的首部北美离散诗选《四海为诗》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2017年我的两卷本学术论文集《望道与旅程》由台湾秀威出版,今年底我的中英文双语诗集《深呼吸》也将在台湾出版。这便是一个孤独的灵魂经过漫长曲折的路径寻找精神家园的明证!
谢谢大家耐心听完我无趣的唠叨。 最后祝福《江汉学术》编委会的朋友们, 你们辛苦了!祝福《江汉学术》“现当代诗学研究”名栏蒸蒸日上!谢谢大家!
米家路
2018年9月17日
于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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