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4日 星期二

李劼。《豐莊記憶》五月裡的悼念;我為什麼要寫《木心論》


李劼
五月里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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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9年第5期|| 李劼《豐莊記憶》

 李劼 山花雜誌社今天
李劼作家,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本名陸偉民,生於上海,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並在該系執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現居紐約。80年代至今,發表大量文章,在海內外出版有文學評論集《個性•自我•創造》,專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國文化冷風景》《百年風雨》《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等;以及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商周春秋》《漢末黨錮之謎》,長篇小說《麗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轉》等。


李 劼

豐莊是個居民小區,位於上海西區,真如以西。在兒時的記憶中,真如以西全然是市郊景觀,一片片田野,春天裡滿目皆是黃燦燦的菜花。應該是從九十年代開始,那裡開始興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區。我跟父母就是在那時候,從原來的工人新村動遷搬入豐莊小區的。動遷公司給了我們三人一套兩室一廳。我當時一直在學校華師大的學生宿舍住著。那年之後,處境不佳。父母搬入新居之前,我向朋友借了錢,給新居做了裝修。
那小區離華師大不遠,騎自行車也就二十分鐘到半小時的路程。因為習慣了校園生活,平時總是住在宿舍裡。直到出國之前的一九九七年,到豐莊跟父母住了半年左右。那年,系裡找我談話,告訴我說,我教的學生當中,向校方告發我講課有自由化傾向。並且是學生家長跟學生一起告發的。因為我那年的事情,學校認為蝨多不癢,沒當回事。結果,他們竟然告到了教育部。教育部起初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專門派工作組到華師大調查。查過之後,才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處理了。系裡讓我停課一個學期,還再三叮囑說,千萬不要在外面說是停課,就說是備課。當然了,工資照發。
其實,系裡知道我的講課方式,從來不需要備課的,就像我作演講一般,也像我寫作一般。他們的意思其實就是,這半年你愛幹嘛就乾嘛去吧。於是,我就去寫了兩部長篇小說,《麗娃河》《愛似米蘭》。不過,這兩部校園小說不是在校園裡寫的,而是在豐莊的家中所寫。從一九九七年的七月份,寫到一九九八年的一月份。九八年五月八日,飛抵美國,至今。這兩部小說都是在我去國之後在國內出版的。
回想起來,這半年是我此生跟父母尤其是跟母親相處得最親密的時光。一九七三年春天,當時十八歲的我,離開上海到崇明農場上山下鄉,歷時五年半。此後考上大學回滬,一直住在校園裡。畢業後教書也住校園。讀研之後,更是沒有離開過校園。家居生活,在我是極其陌生的。可能也是因為那樣的陌生導致了我毅然決然地走出了第一次婚姻。按世俗眼光來看,那次婚姻應該算是美滿的。有位著名作家,去幫我搬家時就斬釘截鐵地對我說過,李劼,我要是你,絕對不會這麼離婚的。真是語重心長。
去豐莊寫作時,正處在第二段婚姻裡。那是一生中最失敗的人生經歷。且按下不表。因為此刻在記憶中突然浮現的,是母親當年送我去農場的情景。記得總共兩件行李,母親非要幫我拿那個很沉重的旅行包,彷彿那樣可以減少兒子的艱辛一般。上了汽車之後,我從車窗裡看到母親愣愣地站著,彷彿生離死別一樣,頓時難受得不行。母親很內向,不擅流露自己的感情。第一次感覺到母親的溫馨,竟然是在祖母出殯之際,母親彎下腰來,替我在腰間扎白綾。平時,這些事情都是由祖母代勞的。那年,我剛滿八歲,上小學一年級。母親在給我紮白綾時的神情,悲傷裡似乎暗含有慶幸:不管怎麼說,眼前這兒子還在。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暗自慶幸。每每看著別人家出殯,就會慶幸自己的父母尚都健在。直到父母雙雙離世之後,才一見他人喪事,即刻悲從中來。
豐莊新居的裝修,並不奢華,但還算乾淨。我性喜簡樸,不以花里胡哨為意。顯然,母親也滿意。每次去豐莊,母親總是笑逐顏開的。那天我帶著剛買的手提電腦,一進門,就對母親說,這次可能要住一段時間啦。言下之意,要給你添麻煩了。母親高興地回答道:這本來就是你的家呀。當時滿腦子充塞著小說的人物和細節,沒有細細體味母親的快樂心情。此刻想來,母親是巴不得我天天跟他們住在一起。
電腦開始流行起來的時候,我不喜拼音的翻頁,故而學了五筆輸入。自此之後,手寫的時代便結束了。從那兩部長篇開始,我的所有寫作,都在電腦上完成。當時,手提電腦只有黑白屏幕,時間一長,眼睛很累。只是由於腦子裡塞得太滿太滿,顧不得了。但這讓母親看了心疼,吃飯的時候總要小聲說道,你老是這麼盯著那電腦寫呀寫的,眼睛吃得消麼?我使勁搖頭,表示沒事。母親做的飯菜,特別合我口胃。每頓飯都悶著頭大快朵頤,全然食無言。那可都是些地道的本地菜,肉燉蛋,油麵筋塞肉,百葉結紅燒肉,蔥烤鯽魚,醃篤鮮,等等。若逢春天時節,少不了我最喜歡的新鮮蠶豆,油汪汪的草頭,還有竹筍炒蛋。哎呀,此刻口水洶湧了。
一桌三個人,父親也是個喜歡悶頭吃飯的。席間通常是平日里寡言少語的母親,話最多。同時還留心著我喜歡吃什麼菜,然後悄悄地把那碗菜推到我面前。有時,飯後我也會跟母親坐一會,陪她說說家常。此時此刻,我成了聽眾,聽著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隔壁人家怎麼怎麼了,對家的孩子又怎麼怎麼了;還有我以前的同學怎麼怎麼了,還有以前的老鄰居搬過來後又怎麼怎麼了。我聽得很認真,只是記得的不太多。我喜歡看著母親說著說著開心地笑起來。
母親的笑是非常美的,都是從心底里笑出;仰著臉,一臉的燦爛。有一次,她笑得特別開心,我趕緊用相機拍了下來;那張黑白照片,至今還珍藏著。
母親顯然知道我喜歡住在校園裡,所以特別珍惜我那段住在豐莊的寫作時光。此刻想來,我有點恨自己的單通道,全身心地聚焦於小說寫作,寫完一部不過癮,又寫了第二部。很後悔沒有像母親那樣珍惜那幾個月的朝朝夕夕。我後悔沒有陪母親出去散散步,後悔沒有陪母親做做飯,後悔沒有陪母親坐坐車,觀觀光。第一次婚姻時,我想讓母親坐著飛機去北京,結果,前妻以機票比火車票貴的理由,死活不答應。此事讓我至今耿耿於懷。
那年以後,我的稿費收入大幅度減少。只是為了讓母親高興,我裝作很有錢的模樣,經常塞點小錢給母親。母親有退休工資,並不缺錢。但我要讓她看到我活得不錯。母親似乎明白我的心思,也笑吟吟地收下了。然而,直到母親過世,我才知道,兩位老人家省吃儉用,把那些錢大都存入了銀行。母親始終不懂如何滋補,如何保養,如何珍惜自己。去國之前,我給她買過一個健身器,躺著做脊椎搖擺。每次越洋電話,我都要問一聲,還在做那個搖擺麼?她總是回復道:在做的,在做的。她那麼回复我,與其說是表明堅持鍛煉,不如說是為了讓我放心。
母親不認字,且不說不知道我在寫些什麼,恐怕連小說是怎麼回事,都不知就裡。但她顯然知道她這個兒子是怎麼回事。記得上山下鄉之前,報紙上大肆宣傳一個知青如何為了搶救幾根被稱作國家財產的爛木頭而光榮犧牲的英雄事蹟。父親和叔父兩兄弟很興奮地談論著那個光榮的知青,聊著聊著,把目光轉向我,然後一起搖頭,嘆息道:唉,阿拉偉民,差得太遠了。他們說得我去了農場之後,有一段時間,一直盼著能夠有個光榮犧牲的機會。但母親從來沒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虛榮。送我去農場的時候,母親一句話都不說,看著我的目光裡,滿是無可奈何的悲切。
那年我身陷囹圄之後,母親吐血了。但據代我去看望的朋友說,母親非常鎮定,沒有絲毫慌亂。事後,母親悄悄地告訴我說,當時,父親給嚇壞了,還覺得很丟人。須知,當年考上大學時,我是新村里的惟一,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一下父親的虛榮心。但母親卻是榮辱不驚。母親說完父親的情形之後,又悄悄告訴我說,有位親戚知道後,特意在一次聚餐席上,朝我母親大聲說道:你有個了不起的兒子,應該為他感到驕傲。母親說完笑了。
母親很少在別人面前袒護自己的兒子。讀小學時曾經被班主任告狀,母親不由分說地把我打了一頓。打完後又心疼不已。事隔很久,母親還不曾忘懷,會私底下悄悄地告訴她未來的兒媳婦,她曾經打過我一次。母親可能把我的婚姻看得太重了,居然把未過門的兒媳當作了懺悔神父那樣的人物,稀里糊塗地向人家吐露心聲。
我在華師大校園裡,曾經碰到過鄰居大媽在校園里幹活。因為平時並無交往,所以也沒有上前寒暄。結果又被告狀了,說我連招呼都不打。我苦笑著對母親說,我不知道跟她說什麼。母親說,是的,我知道你的,不會招呼人。接著,又寬慰道,哎呀,人家愛說什麼就讓人家去說好了。想想也是。所謂人之常情。身陷囹圄,所有的親戚鄰里都裝作沒看見。若要是有點與眾不同了,別人首先關心的就是你是否看不起人家了。記得剛開始發表文章那會,很高興告訴家人。結果,一位長輩就教訓說,魯迅寫了那麼多文章,都沒這麼驕傲過。中國式的家長,從來不懂得如何面對孩子。動輒就搬出魯迅那樣的名頭嚇唬小輩。他們也不想想,萬一他們的孩子,比魯迅走得更遠呢?倘若是英國家長,絕對不會用莎士比亞嚇唬正在學習寫劇作的​​孩子。他們也許會對孩子這麼說,你會比莎士比亞更優秀的。
當然,我母親不會說自己的兒子比魯迅更優秀,但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努力的價值。因為她不知道魯迅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我是怎麼回事。人與人之間,就像樹與樹之間一樣,是沒有可比性的。因為愛是沒有高低尊卑可言的。母親不需要知道我與魯迅之間高低如何,她只知道她愛這麼一個兒子。當我去農場的時候,她難受;當我在農場里幹活受傷時,她流淚;當我考上大學時,她喜悅;當我身陷囹圄時,她吐血;當我去國之際,她特地做了一碗我最愛吃的新鮮蠶豆趕到學校裡來給我送行;當彼此遠隔重洋,她一再關照的是:不要惦記我,過你自己的日子。
如今想來,母子之間真正朝夕相處的日子,也就是我寫那兩部小說的半年間。童年記憶裡的母親乃是三班倒地勞碌著,日班中班夜班,像機器一樣地來迴轉著轉著,一直轉到退休。母親退休之後還不肯歇著,時不時地找機會去打零工。有一次在我上過的那個中學旁邊的水果批發站幹活,正好碰上中學班主任。她事後很高興地告訴我說,那班主任還記得她呢。彼此說起,母親告訴班主任說,我在大學裡教書。班主任對母親說,他當年就讀書讀得很好。事實上,我的中學時代是在學工學農外加野營拉練中度過的,沒學到什麼像樣的知識。我在農場裡走進高考的考場時,真正的學歷是小學五年級。
我家那位親戚拿魯迅嚇唬我也算是有點道理的。因為魯迅雖然也沒有像樣的學歷,但至少在日本的什麼學校裡混過,好歹算個留學生。我是被魯迅的那個知音給剝奪了整整十年的讀書機會的倒霉蛋。只有小學還給了我一點明亮的記憶,文​​革開始以後的中學時代可說是一片黑暗。所以我一看到人家說那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反胃。
母親不識字,既不會拿魯迅嚇我,也不會將我與魯迅攀比。她看我寫得很開心,她也很開心。然後給我做好吃的。豐莊的住所有前後兩個房間,當中隔著一個小廳。每晚入睡之前,母親都要到後房間探望一下。有時正好碰上我告一個段落,就趕緊削個蘋果送來。母子一起吃蘋果時的那種溫馨,是我終生難忘的幸福。一面吃著,一面說著家常話。最後,母親退出房門時,總會小聲關照:不要再寫了吧?早點困覺。
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愛似米蘭》顯然要比《麗娃河》寫得柔和多了。倘若讀者能夠讀出其中的溫馨,那麼應該說是受母愛影響的下意識流露。《麗娃河》裡的憤世嫉俗,至《愛似米蘭》幾乎消失殆盡。心境,有時會在一種氣氛裡被潛移轉化。而寫作的即時即刻,與心境實在太相關了。倘若當時寫完《愛似米蘭》之後能夠將《麗娃河》重新寫一遍,也許會完全不一樣。
除了這兩部小說的寫作,《中國文化冷風景》的醞釀,也是從豐莊開始的。在那個很日常很平淡的清晨,我起床如廁,帶著一本《尚書》坐在馬桶上隨便翻閱。很不經意地,突然發現,其中的《泰誓》和《牧誓》,有很大的出入。兩者之間必有一者是偽造的。於是,產生了興趣,開始了思考。一直努力了十幾年之後,《中國文化冷風景》終於面世。
比起後來在上海出現的諸多豪華住宅,豐莊無疑是一個相當平民化的小區。但這個小區在我心目中卻有一種莫名的神聖。那年離開上海時,這個小區外面的道路建設尚未完成。雨天的路面,相當泥濘。但我記憶中的豐莊,非但不是泥濘的,而且還充滿藍天白雲的明淨和舒展。我感到很後悔的是,當初沒有在那裡多住些時日。其實,我應該​​從母親此前一再到校園裡看望我的情景中明白,母親非常想念我。那時,我住的宿舍,只有一個電爐可以做飯。母親每次來,都帶著事先準備好的肉餡和餛飩皮包餛飩。就在那時候,我跟母親學會了這門手藝。其中的關鍵是,入餡之後要把合起來的餛飩皮沾點水捏緊,否則會有破散的可能。時過景遷,如今,每次跟內子一起包餛飩,眼前總會浮現母親的音容笑貌;尤其是母親伸出手指沾水捏緊餛飩皮的情形,仔細得像在做針線活一般。
去國二十年來,最讓人難以釋懷的,就是再也沒能與母親見上一面。如今的豐莊,人去樓空。那裡的每一件物事,都是滿滿的記憶。那張母親用了一輩子的八仙桌,不僅桌上的紋路是熟悉的,即便是桌面上的那股家常氣味,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是上海最後留給我的那點記憶。早先的浦東老家被夷平之後變成了大片大片的居家小區。後來的新村舊宅,也在動遷之後消失了。惟有豐莊那所住房,還留有一絲絲遙遠而清晰的記憶,像細雨一般在心頭飄灑。我不想讓那樣的記憶消失殆盡。我不僅要保留那個住所,還要留住父母生前用過的林林總總。儘管人生最終都會歸於空幻,但有些記憶,會銘記終生。
每次想到母親,心裡總是滿滿的,彷彿樹林裡的空氣一般。及至落筆,又總是那麼的淺顯,有如小溪在亂石間的匆匆忙忙。內心深處的情愫,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在美國的日子裡,最嚮往的就是哪天有了落腳之處,趕緊把母親接來。可是,等到真的有了棲息處所,大洋彼岸,母親早就墓木已拱。
不久前父親亦逝,即將入葬與母親相伴。哪天回去再想與他們同桌就餐,只能在他們墓前了此心願。他們的早餐比較簡單,包子豆漿,有時也會是大餅油條之類的。但我喜歡。那張八仙桌倚牆而立,三個人每人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吃早飯。什麼話都不用說,大家都很默契。飯後,把碗一推,回進房間裡開始寫作。父親坐到他們的房間裡打開電視,一面盯著屏幕,一面剝著毛豆。母親回進廚房裡,在水池裡稀里嘩啦地洗著碗筷。那一排不太明亮的窗子外面,有時細雨霏霏,有時陽光明媚。
豐莊,就這樣在記憶中不停地持續著,持續著。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寫於美東新州西閒園




《冷月峰影》是允晨文化 出版李劼先生的第9本書 (社長廖志峰先生對李先生讚譽有加)。不過,這是我的第一本李劼作品。書是曹永洋學長借給我的(6月18日晨8點30分,他從天母出發,或許是7點多。他的行程跟我談一個小時,借我一些書,去台大誠品會他的學生.....下午2點在天母書盧主持一場讀書會--他將新潮文庫的S. Freud作品宋某有出息的年輕人......)
下午4點,雨歇了,我翻讀一下,是一本用力深、天地廣的"力"做。我很佩服廖志峰敢出版這樣"獨特知識分子"的書,他"反思"20世紀文藝名家、名著(人物、小說、音樂、電影、文化、哲學等)。曹學長畫出幾個錯字;我想過Whitehead Street應該怎樣翻譯較好......?http://hcbooks.blogspot.tw/2016/06/2016.html

李劼| 我為什麼要寫《木心論》

理想國imaginist 李劼2015-08-27
題圖:木心畫作《曠野一棵樹》局部


這段時間,理想國連續出了和木心先生相關的三本書:《木心談木心——〈文學回憶錄〉補遺》《木心詩選》《木心論》。前兩種,木心先生的作品,自不必說;後一種,是李劼老師對木心先生的專論。說起李劼,一般讀者知道他的也許不多吧?但國內文化界應該不會陌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李劼因天馬行空、才氣縱橫的著述和桀驁不馴、獨立不群的個性成為文化界一時風雲人物。後因忍受不了國內的種種約束和限制,去國離鄉,旅居紐約多年。

讀過李劼著述的讀者,大概都會對其文字的強烈衝擊力和深刻犀利的批判留有深刻印象。特別是,國內一大批聲譽卓著的作家都曾遭到過他不留情面的批評,而新文化運動以降的整個中國文學,在李劼看來,都是失落的。

但就是這樣一位作家,偶然遇到木心先生的作品之後,卻願意花一個多月時間讀完木心先生所有的集子,並一口氣寫下了《木心論》,激賞木心先生的作品。個中緣由,耐人尋味。理想國特意請遠在重洋的李劼老師本人錄了一段視頻,談談他為什麼要寫這本《木心論》。今日微信,分享給大家。期待對李劼老師更進一步了解的讀者朋友,不妨點擊文末“閱讀原文”。



我為什麼要寫《木心論》
·文| 李劼·

按理說寫完《木心論》以後,好像就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麼了。因為諸多想法都已寫在書裡面了。但是出版社在此書出版之際,還是希望我再說幾句。那就再說多幾句吧。

想要說明的是,木心的談論價值到底在哪裡?

在所謂的五四新文學以降,文學很長時間是失落的。因為文學混跡於救國救民事業,文學本身就消解在那樣的事業裡了。這種兼濟天下的文學有個特色:作家也好,詩人也好,不再是單個的,而是經常以團伙形式出現。最早的《新青年》就是個團伙。此後還有什麼創造社、文學研究會、新月派、鴛鴦蝴蝶派,等等。不管流派持什麼主張,反正都是有團伙的。孤零零的作家反倒很少見。好像文學有團伙了就有力量。

這種現象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八十年代的時候,世人從文革的陰影當中走出來,好像又開始文學了。不料,文學又開始團伙了。僅以詩人為例,就團伙得不行。最初出名的那伙人以《今天》為核心,大都是北京知青,人稱朦朧詩派。其實是北京知青詩派。八十年代以後冒出的年輕詩人,統稱第三代詩人。這第三代詩人分為很多團伙。南京的《他們》是一個團伙,有昆明、福建的詩人入夥。四川的叫巴蜀詩群,又是一個團伙,其中也分出許多派。上海詩人也很抱團,並且大都以學校劃界。華師大一夥,復旦一夥,上海師大一夥,還是寶鋼那裡也有一夥。他們有個共同的雜誌,叫《海上》。

總之,詩人們都不是一個一個出來的,而是一夥兒一夥兒出來的。感覺非常江湖。頗有金庸武俠小說裡面的作派,青城派、泰山派、華山派,什麼派,都是有派的。就算是以前沒派的,一旦功成名就,就開始尋找團伙入夥。最大的團伙當然是官方的作家協會。那年頭是不是作家,以有沒有加入作家協會為標記。入了就是作家,沒有入的都不算。作家詩人們一旦加入了作家協會,身份認同是有了,但寫出來的作品就很作協氣了。入了就有組織,寫作的標準就組織化了。在歐美國家,作家以組織為榮,以組織起來為標記,是不可想像的。但在中國大家全都習慣了。

似乎誰也沒有想到,會在大家都習慣的作協天地之外,突然冒出一個木心。木心的特色在於毫無團伙氣。他的文字是非常個人的文字,他的文字讓人遙想起,比如唐詩宋詞的年代,甚至更久遠的《詩經》年代。這是木心跟當代的作家、詩人很不相同的地方,也是我之所以那麼花力氣,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看了木心所有的集子,撰寫《木心論》的緣由所在。我讀了木心的詩集、小說集、散文集、文學演講錄,出版的時候叫《文學回憶錄》。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做了這麼大量的閱讀,一口氣寫了五萬多字的《木心論》。為什麼?就因為木心不團伙,木心的寫作不作協。

當我讀著木心作品的時候,感覺文學回來了、審美回來了,從而激起了我的寫作熱情。

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感覺,相知的感覺。人生在世,兩大幸福,一個是相愛,一個是相知。這兩個幸福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讀到木心文字的時候,感覺他講的每一句話,我都明白。反之,假如他能看到我寫的文字、聽到我所說的話,相信他也一定能明白。當然,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情,木心沒能讀到我寫的文字尤其是評論他的文字。陳丹青曾當面跟我講過,他說木心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也許就是他沒有看見你這篇《木心論》。

木心沒有讀到我的文字,不僅遺憾在他沒能看見我對他的評論,也遺憾在他沒能讀到也許只有他才能夠明白的許多文字。我在閱讀木心的時候,經常會有如此感嘆:咦,他怎麼跟我想得一樣。諸如對老聃的看法,對孔丘的看法,尤其是對司馬遷《史記》的看法。司馬遷寫《史記》為了突出孔丘,刪除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先秦諸子。真正叫做,功也在彼,罪也在彼。但這麼簡單的事實,幾千年來看明白的竟然沒有幾個。但木心一眼看破,一語道破,說是司馬遷太儒家立場,以儒鏡照史,否則《史記》會很偉大。

木心於西方文化也讀得很明白。比如基督。在教門內的基督徒、天主教徒、東正教徒自有他們的讀法。在教門外的非教徒該如何閱讀基督?木心提供了一種閱讀視角,把基督讀成詩人或者藝術家。我也喜歡從審美的角度,閱讀基督。

我的《木心論》首先是寫給木心本人看的,就像兩個在紐約街頭邂逅的流浪漢,坐在馬路邊互相欣賞一番。當然,這不過是我的幻覺。木心已然謝世,身後如何如日中天,跟木心本人毫無關係。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嘮叨木心呢?因為木心不能被掩埋掉。

倘若拿掉唐詩宋詞,中國文化的一張美麗面孔就沒有了;假如拿掉《紅樓夢》,中國文化的一雙眼睛就沒有了;假如拿掉先秦諸子,中國文化就不成立了。但是,假如拿掉五四以來,尤其是四九年以來的文學作品,中國文化會缺胳膊少腿嗎?不要急於回答,思考一下即可。答案不重要。

但是,倘若拿掉木心,中國文化就會缺了一塊。這就是我在木心已逝的世界上,還會寫下《木心論》的原因。寫完此論,好比種了一片以木心命名的小樹林。生活在霧霾中的人們,倘若感到疲憊了,痛苦了,無奈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之類的等等什麼了,不妨到這片森林裡休息片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享受一會精神的芬芳,然後繼續活下去。審美的需求,也是人的本能所在。不是麼?

就說這些,謝謝大家。

二0一五年八月二十日
根據本人的視頻演講整理修改於紐約






[專訪]李劼:我不怕得罪人北京皇權文化景觀十年未變


來源:鳳凰網文化 
李劼,生於1955年,上海人,文學批判家。(圖片來自李劼個人博客)
鳳凰網文化訊  日前,微博網友@ 榮劍2008 發出一條長微博,內容為來自上海的文學批評家李劼的一篇題為《北京文人墨客的皇權意識和中心話語情結》的文章。該文長達3 萬餘字,文中的批判幾乎橫掃了當今中國文壇聲名煊赫的北京或具有北京背景的文人。平靜許久的文壇一時波瀾乍起,眾多網友、文藝界人士也紛紛從世界杯的焦點中抽身,投入到這一事件的熱傳和議論浪潮中。
針對此文引發的反響,鳳凰網文化聯繫到了遠在美國的李劼,對其進行了獨家專訪。李劼表示,這篇文章在能在時隔11 年後被熱傳,是因為北京的皇權文化景觀依舊未變,自己提到的觀點後來大都應驗了,很多文人太不爭氣。對於如此大力度大規模的批判,李劼坦言自己並不在意得罪圈內人,他最喜歡的就是直抒胸臆,雖然其中不乏調侃,但骨子裡是相當嚴肅的。
寫作緣起:美國刮起吹捧大陸作家之風
鳳凰網文化:《北京文人墨客的皇權意識和中心話語情結》文末所注寫作時間為2003年,當時著手寫這篇文章有什麼樣的背景和心境?
李劼:這篇文章並非獨立篇章,而是《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歷史備忘》中的倒數第二章,第九章。“備忘錄”的寫作緣起,是當時美國學府東亞系一些來自台灣的華裔教授胡亂吹捧大陸作家,引發周圍某些朋友的反感,懇請我作出反應。再加上以前上海的某些同事,在編寫現當代文學史論的時候,故意刪除八十年代的一些同行,也讓周圍朋友不滿。有朋友也為此要我出面寫點什麼。可以說,此書最先是從上海的文壇個案引發的,跟北京文壇毫無關係。後來是既然寫了,就一發不可收,索性如數家珍般地一路數落過來,最後才寫到了北京文人墨客的頭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鳳凰網文化:文章出來後,當年有沒有引起像如今這樣的爭議和反響?主要有哪些方面?
李劼:這篇文章寫完之後,當時並沒有在網上到處流傳。相反,有關上海的那些章節,倒是在網上流傳過。因為遠在美國,也沒注意什麼反響。
不懼爭議:我只是直面歷史骨子裡很嚴肅
鳳凰網文化:這篇文章在微博上被熱議的同時也引起質疑,焦點之一是說通篇有很多假設,論據不足,帶有很強烈的主觀偏見,並非客觀意義上的文藝批評,只是將精神分析發揮到極致的文壇八卦,有挾私見之嫌。您怎麼看待這種質疑聲?
李劼:這種非議,也同樣可以用到《世說新語》頭上,甚至可以用來挑剔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一著。因為這部備忘錄並非考據式的歷史鉤沉,而是對八十年代乃至當今的中國文壇及其人文景觀的掃瞄。雖然其中不乏調侃,而骨子裡是相當嚴肅的。或許只有懷有著看八卦心態的讀者才會從中讀出八卦來。因此,不在乎這些八卦讀者說什麼。老實說,我比較在乎《中國文化冷風景》、《百年風雨》(又名《梟雄與士林》)等著在讀者中的反應,比較留意我論說喬伊斯、木心的論著和文章在文學界的反應,至於這篇文章引起什麼反應,不太當回事。假如有人看了不服氣,可以自己去寫。我在備忘錄的引言裡就說過,希望有許多人從自己的角度寫下那段歷史。可是,直至如今,沒見到什麼人真的去寫。有些昔日的同事同行,熱衷於編寫教科書,但不敢涉足直面歷史直面現實的書寫。我剛好相反,最痛恨的就是編寫教科書,最喜歡的就是直抒胸臆。至於別人怎麼看,由不得我。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希望看到異口同聲的反響,比如一樣的掌聲如雷,一樣的狗血噴頭。
鳳凰網文化:當事人有沒有回應?有沒有想過會因此得罪很多人?
李劼:也許有吧。但我沒有直接聽說過。只間接耳聞,被我批評的某同事,曾經公開承認過,我在書中提及的往事,屬實。至於得罪不得罪人,跟我沒關係。那是被評論者的反應。有的人認為得罪了,有的人根本不在乎。曾經聽說,王朔回應別人問他,如何看待李劼評說他的文章,他開口就說,李劼是朋友。還告訴人家,李劼在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都是有話直說的。確實如此。九十年代在上海有個文學討論會,與會者逼著我當著王朔的面,論說王朔小說的長長短短。我就當面說了。王朔非但沒生氣,還很高興。
十年之變:北京文人太不爭氣我的批判大都已應驗
鳳凰網文化:現在如何看待自己十餘年前的這篇文章?心態和視角有無變化?
李劼:此章寫完後,就扔一邊了。直到如今被人掛到網上,引起熱議,才回頭跟大家一塊讀了一遍。發現此文寫得很好。就是後面部分寫得草率了一些。十多年前的李劼眼裡的北京文化景觀如此,十多年後的李劼眼裡的北京文化景觀依然如故。這不是李劼沒長進,而是那個景觀沒變化。
鳳凰網文化:您當時寫作此文時是想通過自己的感受和思考傳達什麼?
李劼:也許應當轉發給學府裡的大學教授,或者想得諾貝爾什麼獎的什麼名流。因為本人的寫作,沒有目的性可言。雖然有激發點,比如回應一些教授學者的胡言亂語,但即便如此,寫到後來也忘了那些胡言亂語了,只知道埋頭於自言自語。說完了也不在乎有沒有聽眾,有沒有讀者。我知道學術著述可以在學府裡掙得生存利益,但這跟我這樣的方外之人毫無關係。我也聽說,文學天然就有改造社會改造國民的責任,但這跟我也沒關係。我始終堅持認為,我只能解決我自己,觸動不了社會,更遑論什麼改造國民。那應該是魯迅的專利吧,跟我無關。
鳳凰網文化:十一年後文章再度被熱傳,您認為是什麼原因?
李劼:可能是因為我所寫的人文景觀依然如故的原因吧。也可能是當年脫口而出的一些感受,不幸而被言中。那也不是我太有先見之明,而是我看到的人物太不爭氣。備忘錄裡提到的不少人或事,後來大都應驗了。這不是我站得高,而是他們自己喜歡往下跳。
文化人格: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活得很可憐
鳳凰網文化:您在文中的批判幾乎橫掃當今中國文壇聲名煊赫的北京文人,您選擇了用地域劃分文化基因、文人習性,但皇權意識和中心話語情結是否普遍存在於我們每個人心裡,是中國人的通病?
李劼:應該說是挨個或者說逐個評說。我不過是個紐約街頭的流浪漢,就算手裡有把掃笤,也掃不動那麼多的名人呀。至於皇權意識和中心話語情結,雖然大凡中國文化人,多少都會染上一些,但北京城裡的文人,特別濃重。那也算是近水樓台吧。相比之下,上海人的特徵,就不是皇權意識,而是小市民習氣。這在我的書文裡,也沒少提及。
鳳凰網文化:一個人的人格和文學成就可否區別對待?或許我們每個人的人格都不是那麼高尚。
李劼:這兩者能截然分開麼?比如郭沫若的那些頌聖詩,能說人格不行,而文學成就卻很高麼?還有,我從來不說每個人的人格,真要說也只能說某一個人的人格,只能說某一個作家、詩人的人格,或者某一個政客、官員的人格。至於每個人的人格,從來在我的話題之外,就好比解放全人類那樣的牛皮哄哄,本人一向避而遠之。也許只有上帝,才能評判每個人的人格。再說了,我也不喜歡評判他人的人格,因為那是他人自己的事情,跟我毫無關係。我只描述現象,不探討現象當中的人格。就算郭沫若那樣的文人,我也只說他的詩文如何,不說他人格如何。兒子被害死了,一聲不吭,你還忍心談論其人格麼?因此,其實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都活得很可憐?
[責任編輯:楊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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