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
朋友傳來一本右派回憶錄《魂兮歸來》要我讀。自從讀過楊顯惠《夾邊溝紀事》我已不讀右派和文革回憶錄了,因為太悲慘,我神經受不了。我一位香港朋友曾對我嘆道:「讀反右文革回憶錄,真是頂唔順,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夾邊溝右派勞改農場死難者達百分之九十,可謂慘絕人寰。可是讀戴煌《九死一生》,寫到青海香日德農場四萬名勞改者,餓死了三萬八,死亡率達百分之九十五。我原先以為我父親打成右派後流放大興安嶺二十一年很悲慘,讀了這些書,竟感我父親太幸運。
但我還是讀了《魂兮歸來》,因為作者的名字是熊習禮。
好幾年前,我讀過他的另一本書,名曰《沉思——一九五七》。那時我已有「悲慘的標準水漲船高」之嘆,不怎麼讀中國政治運動受難者回憶錄了。可是熊先生的書我一口氣讀完,因為這本書不止是羅列苦難,一如其書名,還有對於歷史和政治的沉思,冷靜而理性。
熊習禮先生生於一九三五年,一九五七年是四川醫學院(原華西協和大學)學生。因揭發系政治輔導員的流氓惡行被打成右派。他算是右派中之幸運兒,勞改兩年後得以分配到地區醫院當醫生。但他親歷了身邊右派親友們以及遭株連者的苦難,退休後全力投入對反右運動的學術研究。寫出了多本回憶錄。
正如《沉思》一書的作序者武宜山先生所言,熊習禮的回憶錄沒有局限於個人苦難,而是以一位優秀醫生的嚴謹認真態度,「用準確的時間、日期,描述所發生的事件,用數學的周密計算、邏輯推理來論證和論斷反右運動的發生和過程。并且以反右運動為切入點,對中國社會的文化傳統——皇權專制文化與馬克思學說、世界共產主義運動、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深重的民族危機——日本侵華及毛澤東的帝王情結、個人品質等錯綜複雜的因素對中華民族帶來的深重苦難加以探討。」
這一探討在今天特別難能可貴。因為時至今日,反右和文革,以及歷次政治運動都成了禁忌詞語,不止是反右和文革談不得,我一朋友寫回憶錄,出版社連「除四害」「超英趕美」之類的詞語都給他刪去。說是不利於安定團結。
我們總是抱怨別人不尊重我們,日本人不跟我們道歉,這國的人那國的人辱華,其實老祖宗孟子早已有言:「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後人毁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別的不說,單從咱們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來看,從夏商周到清朝,大小皇朝國家的覆滅,無不證實了孟子的話,全都是自作孽而後遭人伐之的結果。所以真的愛國愛民者,就應當思考、檢點、研討這種自毁、自伐、自作孽行為的來龍去脈,不再重蹈覆轍,以至於禍國殃民。
反右運動以及之前的歷次政治運動死難者數以百萬計,到了文革,死難者更數以千萬計,這個數字還不包括被他們株連的親朋戚友。可是時至今日,我們的子孫幾乎不知「文革」,無論「反右」。其實那才是一段段應當被牢記、反思、深以為鑒的歷史。不但不應該抺去,還應當是歷史書上濃重的一筆筆,給我們的孩子認真講講。
所以熊習禮先生的書難能可貴,他的理性反思精神,令我肅然起敬。今天,我又忍痛讀了他的這本書,也希望更多的人讀到。
還要說一句也許多餘的話:這本書書名叫《魂兮歸來》,他當然指的是那數百萬死難者之魂;可若是有人從反向理解,理解成那魔頭之魂,則吾國吾民又有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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