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8日 星期二

書冊埋頭何日了,不如拋卻去尋春

梁實秋《書》

 從前的人喜歡誇耀門第,縱不必 家世貴顯,至少也要是書香人家才能算是相當的門望。書而曰香,蓋亦有說。從前的書,所用紙張不外毛邊連史之類,加上松煙油墨,天長日久,密不通風,自然生 出一股氣味,似沉檀非沉擅,更不是桂馥蘭薰,並不沁人脾胃,亦不特別觸鼻,無以名之名之曰書香。書齋門窗緊閉,乍一進去,書香特別濃,以後也就不大覺得。 現代的西裝書,紙墨不同,好像有一股煤油味,不好說是書香了。

  不管香不香,開卷總是有益。 所以世界上有那麼多有書癖的人,讀書種子是不會斷絕的。買書就是一樂,舊日北平琉璃廠隆福寺街的書肆最是誘人,你邁進門去向櫃台上的夥計點點頭便直趨後 堂,掌櫃的出門迎客,分賓主落座,慢慢的談生意。不要小覷那位書賈,關於目錄版本之學他可能比你精。蒐訪圖書的任務,他代你負擔,只要他摸清楚了你的路 數,一有所獲立刻專人把樣函送到府上,合意留下翻看,不合意他拿走,和和氣氣。書價麼,過節再說。在這樣情形之下,一個讀書人很難不染上「書淫」的毛病, 等到四面卷軸盈滿,連坐的地方都不容易勻讓出來,那時候便可以顧盼自雄,酸溜溜的自歎「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現代我們買書比較方便,但是蒐訪的 樂趣,蒐訪而偶有所獲的快感,都相當的減少了。擠在書肆裡瀏覽圖書,本來應該是像牛吃嫩草,不慌不忙的,可是若有店夥眼睛緊釘看你,生怕你是一名雅賊,你 也就不會怎樣的從容,還是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好些。更有些書不裁毛邊,乾脆拒絕翻閱。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 臥,人問其故,曰『我曬書』。」(見《世說新語》)郝先生滿腹詩書,曬書和日光浴不妨同時舉行。恐怕那時候的書在數量上也比較少,可以裝進肚裏去。司馬溫 公也是很愛惜書的,他告誡兒子說:「吾每歲以上伏及重陽間視天氣晴明日,即淨几案於當日所,側群書其上以曬其腦。所以年月雖深,從不損動。」書腦即是書的 裝釘之處,翻葉之處則曰書口。司馬溫公看書也有考究,他說:「至於啟卷,必先几案潔淨,藉以茵褥,然後端坐看之。或欲行看,即承以方版,未曾敢空手捧之, 非惟手污漬及,亦慮觸動其腦。每至看竟一版,即側右手大指面襯其沿,隨覆以次指面,撚而夾過,故得不至揉熟其紙。每見汝輩多以指爪撮起,其非吾意。」(見 《宋稗類鈔》),我們如今的圖書不這樣名貴,並且裝釘技術進步,不像宋朝的「蝴蝶裝」那樣的嬌嫩,但是讀書人通常還是愛惜他的書,新書到手先裹上一個包 皮,要曬,要揩,要保管。我也看見過名副其實的收藏家,愛書愛到根本不去讀它的程度,中國書則錦函牙籤,外國書則皮面金字,庋置櫃櫥,滿室琳瑯,真好像是 瑯嬛福地,書變成了陳設,古董。

  有人說「借書一癡,還書一 癡。」有人分得更細:「借書一癡,惜書二癡,索書三癡,還書四癡。」大概都是有感於書之有借無還。書也應該深藏若虛,不可慢藏誨盜。最可惱的是全書一套借 去一本,久假不歸,全書成了殘本。明人謝肇淛編「五雜俎」。記載一位「虞參政藏書數萬卷,貯之一樓,在池中央,小木為彴,夜則去之。榜其門曰:『樓不延 客,書不借人。』這倒是好辦法,可惜一般人難得有此設備。

  讀書樂,所以有人一卷在手往 往廢寢忘食。但是也有人一看見書就哈欠連連,以看書為最好的治療失眠的方法。黃庭堅說:「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這 也要看所讀的是些甚麼書。如果讀的盡是一些猥屑的東西,其人如何能有書卷氣之可言?宋真宗皇帝的《勸學文》,實在令人難以入耳:「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 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不過 是把書當做敲門磚以遂平生之志,勤讀《六經》,考場求售而已。十載寒窗,其中只是苦,而且吃盡苦中苦,未必就能進入佳境。倒是英國十九世紀的羅斯金,在他 的「芝麻與白百合」第一講裏,勸人讀書尚友古人,那一番道理不失雅人深致。古聖先賢,成群的名世的作家,一年四季的排起隊來立在書架上面等候你來點喚,呼 之即來揮之即去。行吟澤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飯顆山頭的李白杜甫也會連袂而來;想看外國戲,環球劇院的拿手好戲都隨時承接堂會;亞里士多德可以把他逍遙 廊下的講詞對你重述一遍。這真是讀書樂。

  我們國內某一處的人最好賭 博,所以諱言書,因為書與輸同音,讀書曰讀勝。基於同一理由,許多地方的賭桌旁邊忌人在身後讀書。人生如博弈,全副精神去應付,還未必能操勝算。如果沾染 上書癖,勢必呆頭呆腦,變成書獃,這樣的人在人生的戰場之上怎能不大敗虧輸?所以我們要鑽書窟,也還要從書窟裏鑽出來。朱晦庵有句:「書冊埋頭何日了,不如拋卻去尋春」是見道語,也是老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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