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0日 星期六
吳組緗:敬悼佩弦先生
十八歲前往蕪湖求學,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1935年後任馮玉祥的國文教師和秘書,抗日戰爭期間中央大學國文系任教。國共內戰後,在北京大學任教職。學生期間即開始小說創作,有長篇小說《山洪》(後改名為《鴨嘴嘮》);中短篇小說《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樊家鋪》,《某日》等;短篇小說集《西柳集》,《飯餘集》
朱自清
吳組緗:敬悼佩弦先生
近年來心情常在焦躁沉鬱之中,做人也不知不覺得格外簡淡起來。因為無善可陳,話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許多的師和友,久已音書斷絕。雖然心裡總是懷念著他們。
還是抗戰勝利的那年夏天,和朱先生在成都匆匆見了一面,這以後信也沒寫過一封。恐怕我現在在哪裡他都未必知道。八月十二日報載朱先生胃病又發,正在醫院裡行手術。我就覺得不很好。因為我知道他“拖”著十二指腸潰瘍的病在身已經多年了,若不是到了嚴重地步,是不會進醫院去開刀的。果然,第二天報上就傳來他的死訊了,說行過手術之後轉成腎臟炎,因為體力太弱,終於不救。
朱先生的死,細想起來真是所謂“勢所必至”:以他那樣認真不苟的人,處在這樣的時世和境況,拖上了這樣的病,不能休息,不能醫治,只是聽天由命地拖著,那結果早就可以預料的。看到報上所傳的噩耗,當時只悲慨地說:“唉,他才只五十一歲啊!”但心裡實在沒有感到多大的震驚。
叫我大大震驚了的,倒是在成都的那次會面。那時朱太太帶著小孩住在成都,朱先生趁著暑假從昆明回來。我路過成都,從葉聖陶先生那裡打聽到他們的住處,特意去看他們。那地方可不容易找,是在望江樓附近名叫報恩寺的一座小尼庵的院落裡。他們住著幾間沒有地板的小瓦屋,簡陋,但很整潔。我先看見一位小弟弟,緊湊的個兒,清秀的蘋果臉,穿著黑洋布褂褲,在小巷寮簷下陰處一張小竹凳上坐著,聚精會神地看書。看這小弟弟的形貌神態,簡直是個具體而微的當年的朱先生。我走了許多冤枉路,找得滿身汗,這一下知道找對了。但等到朱先生從屋裡走了出來,霎時間我可愣住了。他忽然變得那等憔悴和萎弱,皮膚蒼白鬆弛,眼睛也失了光彩,穿著白色的西褲和襯衫,格外顯出了瘦削勞倦之態。十一年沒見面;又逢著這艱苦的抗戰時期,變,是誰也要變的,但朱先生怎樣變成這樣了啊!我沒有料到;驟然吃了一驚,心下不禁重甸甸的。
朱先生一手拿著書,一手握著筆,穿得衣履整飭,想必正在房裡用功;看見我,很高興,慌亂的拖著椅子,讓我到房裡坐。一會兒工夫,又來了六七位男男女女的客人,他們都喊他“朱大哥”,坐滿了屋子,大聲地說笑著。朱先生各方面應酬著,作古正經,一點不肯懈怠。我在那些客人前面,是個生人,於是他還不時“張羅”我參加談話,像他做文章,不肯疏忽了一筆。但我看到他多麼疲乏,他的眼睛可憐地眨動著,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黃黝黝的,眼角的紅肉球球凸露了出來;他在凳上正襟危坐著,一言一動都使人覺得他很吃力。客人散了之後,朱先生和朱太太留我吃午飯。朱先生吃得很少,說吃多了就發胃病;而且只能吃麵食。
我知道他患了胃病,是余冠英兄的信上告訴的。我也患過嚴重的胃痙攣病,屬於神經性的,痛起來面無人色,話也說不出,滿床亂滾。但一不痛,就食慾亢進;吃了東西,又是痛。後來承陽翰笙先生介紹,服了一瓶鹿茸精,掉了兩顆大牙,病卻從此沒發了。當時我曾主觀地設想朱先生的胃病和我的相同,把病狀和治法寫信告訴了他。他回信說:“我也要試試看。”又一次的信說:“我的胃病時好時壞,難在有恆的小心。但以後得努力,不然日子久了,拖壞了身體,到了不大能工作的地步,那就糟了。”但以後的信上就沒再提過胃病。我還當他慢慢好了。這次見面,才知道他患的是十二指腸潰瘍,不但沒有好;而且已經把人拖成了這樣。
吃過飯,他廢了午睡,同我談到兩三點鐘,叫我多多“囤積”生活經驗,將來寫些出來;又談他自己研究和寫作的計劃。而後一路出街,同去看了幾個人,參加幾處聚會。吃完晚飯散席不久;就大雨滂沱,我料他那天老遠的趕回家一定淋得渾身透濕。
“這個病,目前我沒辦法,只好不要去管它。”這是當時他輕描淡寫地說的一句話,到現在還清清楚楚留在我耳裡。他好像對他的病滿不在乎。但顯然的,他原先信上說的“有恆的小心”和“以後得努力”的話,這次不再提起,而且根本拋開不顧了。我明白他那句輕鬆的話裡的沉重意味,當時什麼話也沒說。
還在小學時,我就在新雜誌上讀過朱先生的詩文。俞平伯、朱自清,那是當時齊名的兩位新詩人。民國十八年我進清華,知道朱先生任此間中國文學系主任。當時我們青年學生持一種奇怪的信條,以為求學當拿一科作為太太,另外一科作為愛人。我是把文學當作愛人的,因為我從小喜歡它;進的卻是經濟系。入校後最初半年,雖同在一個園子裡,我沒有和朱先生識過面,也沒有想到去拜訪他。這年冬季,一天剛忙完大考,和同學到大禮堂門前曬太陽,
慢慢的台階上一層層擠了近百的人。有些喜歡胡鬧的,每見面前路上有人走來,大家就齊生對他喊“一二一,左右左”,此時那人的腳步即無法抵禦,不自禁合上節拍,走成練兵操的步伐,對著這人多勢眾,惟有窘得狼狽而逃。正在這樣笑鬧著,大路上來了一位矮矮的個兒,臉色豐腴紅潤,挾了大疊書在手,踅著短而快的步子,頭也不抬的匆匆走了近來。同學們照例向他喊起“一二一”。最初他還不在意,仍是一本正經的走著。但隨即他就理會到了,一時急得不知所措,慌張的摘一摘呢帽子向台階上連連點著頭,滿面通紅的逃開了。這人很年青,看去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我還當他是高班的同學。但是他走過之後,有些同學聳聳肩頭,頑皮的伸舌頭了。其中一位告訴我,這就是朱自清先生。
到第二年,我受了余冠英同學的慫恿,決定和“愛人”結婚,正式轉入中國文學系。我到圖書館下面系辦公室去找朱先生辦手續。他仔仔細細看我的成績單,看了很久,說:“可以,我准許你。”於是拿起鋼筆簽了字。他座位的前後左右書架上都是一疊疊橫擺著的書,多半是新書,很少線裝的。他的案頭也攤著好幾本。面前有篇正寫著的稿子,娟秀的小字,塗改得亂七八糟。他的矮小的個兒埋在座位裡,精神很飽滿,態度極莊嚴,但面孔發紅,透著點忙亂神氣,一點不老成。我想,大約這就是他的友人們所說的“永遠的旅人的顏色”罷。
直到我離開學校,我記得一共選了朱先生三門課。一門是“詩選”,用《古詩源》作教本:實在沒有什麼可講解的,但很花我們時間。我們得一首首背誦,上了班不時要默寫。此外還得擬作,“擬曹子建名都篇”,“擬西洲曲”,還和同班合作“擬柏梁體”。朱先生改得可仔細,一字未愜,他也不肯放過。有一句好的,他也要打雙圈。常常使我們拿到本子,覺得對他不起,因為我們老是不免有點鬼混。另外兩門,一是“歌謠”,一是“新文學研究”。給我印象較深的是“新文學研究”。發的講義有大綱,有參考書目,厚厚的一大疊。我們每星期得交一次讀書報告。這種報告上若有什麼可取的意見,發還的時候,他就告訴你說:“你這段話,我摘抄了下來,請你允許我。”他講課也真賣勁。我現在想到朱先生講書,就看見他一手拿著講稿,一手拿著塊疊起的白手帕,一面講,一面看講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總是不很鎮定,面上總是泛著紅。他講的大多援引別人的意見,或是詳細的敘述一個新作家的思想與風格。他極少說他自己的意見;偶爾說及,也是囁囁嚅嚅的,顯得要再三斟酌詞句,惟恐說溜了一個字。但說不上幾句,他就好像覺得已經越出了範圍,極不妥當,趕快打住。於是連連用他那疊起的白手帕抹汗珠。
有一天同學發現他的講演裡漏了他自己的作品,因而提出質問。他就面紅耳赤,非常慌張而且不好意思。半晌,他才鎮靜了自己,說:“這恐怕很不重要,我們沒有時間來講到,而且也很難講。”有些同學不肯罷休,堅要他講一講。他看讓不掉,就想了想,端莊嚴肅地說:“寫的都是些個人的情緒,大半是的。早年的作品,又多是無愁之愁;沒有愁,偏要愁,那是活該。就讓他自個兒愁去罷。”就是這幾句,我所錄的大致沒錯。
他所講的,若發現有錯誤,下次上班必嚴重的提出更正,說:“對不起,請原諒我。…請你們翻出筆記本改一改。”但往往他所要更正的,我們並未記下來。因為在我們看來,那實在不關重要;舉個例說罷,他所講的作家,照例要介紹幾句籍貫和生平。一回,講到剛出的小說作家張天翼,他介紹說:“這是位很受人注意的新作家,聽說是浙江人,住在杭州……”第二次他更正道:“請原諒我,我上次說張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錯了。有人說他是江蘇人。還弄不清楚,你們暫時空著罷。”後來我到了南京,恰好認識了天翼,知道,他原籍湖南,父母住浙江,姊姊嫁江蘇,他自己兩省都長住過,還能說一口地道的湘鄉話。我趕快寫信告訴了朱先生,朱先生回信謝謝我。
在校數年,我很少單獨去訪朱先生。他總是那麼莊敬不苟,又愛臉紅,對我們學生也過於客氣。比如說,他稱呼我,總是“吳先生”,總是“您”,聽著實在有點使人發窘和不安。 (直到成都那次會畫,他才叫我“組緗”)是後來余冠英兄接了家眷來,住在北院朱先生寓處隔壁的房子裡,我常常到冠英兄家去談天打橋牌,有時頂頭碰著朱先生;我到他房裡坐過幾次。那時朱先生新結婚。朱先生對太太說話,也是非常客氣,滿口“請您”“請您”的,真所謂“相敬如賓”。那所房子我們取名“四個齋”,因為朱太太名竹隱,餘太太名竹因,二竹已是四個“個”字,而朱餘兩夫婦又是四個人,他們合住著那所房子。在這“四個齋”里和朱先生的談話,我現在記得幾則。
一次是談茅盾先生的《子夜》。那時《子夜》剛出版,朱先生推崇備至,說取材,思想,和氣魄,都是中國新文學劃時代的巨制。這才是站在時代最尖端的作品,沒有辦法,我們只有跟它走。 “寫小說,真不容易。我一輩子都寫不成小說,不知道從那裡下筆。也鋪展不開,也組織不起來。不隻長篇,連短篇也是。”這樣的話,我不止聽他說過一次。有人提到他的《笑的歷史》和《別》。他似乎很生氣地說:“那是什麼!”隨即就臉紅起來。另一次談及剛出版的郭沫若先生的《創造十年》;朱先生笑著說:“他說我這裡有塊疤。”用手摸摸他右鬢上面那塊沒長頭髮的大疤。但覺得這說得不好,於是臉又紅了。還有一次是魯迅先生到了北平,朱先生特意進城去請他到清華來講演。他拿著清華中國文學會的請函去的,但結果碰了釘子回來。朱先生滿頭汗,不住用手帕抹著,說:“他不肯來。大約他對清華印像不好,也許是抽不出時間。他在城裡有好幾處講演,北大和師大。 ”停停又說:“只好這樣罷,你們進城去聽他講罷。反正一樣的。”
朱先生工作的地處就是系辦公室。除了吃飯、上課和休息,他總在那圍著滿架圖書的座位裡“埋”著。我到這裡找他,多是為選課的事;他勸我多選外文系的課;勸我讀第二年英文;我讀了兩年法文也是他鼓勵的。但對別的同學,我知道他並不向此方面指引。想是因材施教的意思,他是決不牽著同學的鼻子向一方面走的。
有一天他坐在座位上非常生氣。是有一位同學打電話到他家裡,說有幾本要看的書找不著,叫他立刻到圖書館書庫幫他找一找。此意固然冒昧,大概說的話更不客氣。 “這是妄人,不理他!”他很厭惡狂妄不近情理的人。
後來為編年刊,向他索稿。到約定的時間去取,他還沒有寫完。於是叫我坐下等一等。我看見他埋頭寫著,很是著急;稿紙上塗了許多黑團團。終於脫稿了;把稿子交給我,指著說:“你看看這幾句。”我記得那幾句大意是:“諸位若因畢了業,就自以為了不得,那可不成。”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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