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4日 星期日

《四十自述》胡適

華僑版《四十自述》1954/5/26 和一生因緣





......應有天涯感
無忘城下盟
相攜入圖書
萬慮苦相縈

(胡適 四十自述 十月再題新校教員合影 頁88)


197559 (2011/12/1日補記)
這一天玉燕在東海大學買了一本胡適的《四十自述》。是香港的世界文摘出版社發行的,售價台幣12.5元。這一天,我與小燕初識才一個月多。沒想到36年之後,我還能有緣讀此書,所以我抄幾段書作為紀念
華僑版《四十自述‧序》是胡適在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五月廿六夜*記於美國,題為《華橋版自記》:在民國二十二年初版時,胡適之先生曾對朋友說
「四十歲寫兒童時代,五十歲寫留學時代到壯年時代,六十歲寫中年時代。但我的五十歲生日 (民國三十年,十二月十七日) 正是日本的空軍海軍偷襲珍珠港的後十天,我在華盛頓作駐美大使,當然沒有賢功夫寫自傳。我的六十歲生日 (民國四十年,十二月十七日)正當大陸淪陷的第三年,正當韓戰的第二年,我當然沒有寫個人自傳的情緒。…….」
我現在翻翻這本書的末幾頁,談的是是他在1910年,留美賠款官費的第二年,從上海到北京考試的回憶。有些族人的大力財力支援和保證,才讓他有錢上京前閉門讀書二個月,
「在北京一個月,我不曾看過一次戲。楊先生指點我讀舊書,要我從十三經注疏用功起。我讀漢如的經學,是從這個什麼起的。留美考試分兩場,第一場考國文英文,及格者才許考第二場的各種科學。國文試題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我作了一篇亂談考據的短文,開卷就說:『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周在(sic)末世乎?』下文我說周《髀算經》作圓之法足證其時尚不知道用規作圓;又孔子說:『不踰矩』,而不並舉規矩,至墨子、孟子始以規矩並用……不料看卷的先生……批了一百分。英文考了六十分……..幸虧頭場的分佔了大便宜…….我很挨近榜尾了……」
**現在的《胡適日記‧一九五四》只留下胡適之先生當年回台灣的記事:二月二十八到四月五日)《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的這一天,只記他給趙元任先生的一封書信,頁2427-2428




內容大要
在胡適看來,傳記文學絕不可以小覷,它不僅可以使人看到活的歷史,還「可以幫助人格教育」。《四十自述》一書,就是胡適先生為自己寫下的一部「自傳性前傳」。
《四十自述》一書頗具可讀性。除了它是出自二十多歲即「暴得大名」的胡適之手,本身就是深為人們關注的理由外。我們還可以從書中見識到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主將童年生活的真實片段,特別是感受胡適先生與自己的過去「對話」時所獨具的文化眼光。
另一方面,《四十自述》一書力行了胡適對傳記文學最根本的主張,沒有忌諱,更沒有掩飾,交予同輩及後世一個血肉逼真的「活」胡適。因此本書不但能讓人了解胡適對傳記文學的一貫倡導,從而也以史學兼文學的眼光審視他的躬身實踐。
作者介紹
胡適(1891~1962)
原名嗣穈,學名洪騂,字適 之,筆名天風、藏暉等。安徽績溪人。1891年12月17日出生。幼年受私塾教育。1904年赴上海,入梅溪學堂、澄衷學堂、中國公學等校接受新式教育。 1910年考取庚款留美生,入康乃爾大學農學院。1915年轉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讀哲學,師從杜威,深受影響。1917年 1月,他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在《新青年》雜誌發表,被詡為文學革命「首舉義旗的先鋒」,一時享譽全國。1917年完成博士論文(1927年獲博士學 位)後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積極參加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運動。胡適提出文學革命要創造一種「活的文學」,即「國語的文學」;並把白話文學提到「中國文 學之正宗」的地位,這是文學觀念一個大變革。在治學方法上,他提出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在學術界也深有影響。所有這些,使胡適成為「五四」文學 革命和初期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1922年創辦《努力周報》。1927年與徐志摩等人合辦《新月》雜誌。1932年創辦《獨立評論》。 1938~1942年任駐美大使。1945年任北京大學校長。1949年離上海赴美。1958年離美回臺灣,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1962年 2月24日病逝臺北。

自序
自由中國版自記
這七篇自述,是二十多年前一時高興寫了在雜誌上發表的。前六篇都是在《新月雜誌》上登出的,後來(民國二十二年)亞東圖書館的朋友們勸我印成單行本,題作《四十自述》。後一篇是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三日補寫的,曾在《東方雜誌》上登出,後來收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冊裏。
《四十自述》的前六篇,敘述到我十九歲考取官費出洋留學時,就沒有寫下去了。當時我曾對朋友說:「四十歲寫兒童時代,五十歲寫留學時代到壯年時代,六十歲寫中年時代。」
但我的五十歲生日(民國三十年,十二月十七日)正是日本的空軍海軍偷襲珍珠港的後十天,我正在華盛頓作駐美大使,當然沒有閑功夫寫自傳。我的六十歲生日(民國四十年,十二月十七日)正當大陸淪陷的第三年,正當韓戰的第二年,我當然沒有寫個人自傳的情緒。
在抗戰之前,亞東圖書館曾把我留學美國的七年日記排印出來,依我原題的書名,叫做《藏暉室?記》。這四冊日記,在抗戰勝利之後,改歸商務印書館出版,改題作《胡適留學日記》。這是我留學時代的自傳原料。〈逼上梁山〉一篇,寫文學革命運動的原起就是根據留學日記的資料寫的。
今 年我回到臺北,我的朋友盧逮曾先生同他的夫人勸我把《四十自述》六篇在臺灣排印出版,加上〈逼上梁山〉一篇,仍題作《四十自述》。他們的好意,使這幾篇試 寫的自傳居然有一部自由中國版,這是=很感謝的。我在六十年前,曾隨我的先父,先母,到臺南,臺東,住了差不多兩年。甲午中日戰事發生時,我們一家都在臺 東。今年又是「甲午」了,我把這一部臺灣版的《自述》獻給自由中國的青年朋友。
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二月廿六夜
胡 適 記於臺北
自序
我 在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不幸的很,這班老輩朋友雖然都答應了,終不肯下筆。最可悲的一 個例子是林長民先生,他答應了寫他的五十自述作他五十歲生日的紀念;到了生日那一天,他對我說:「適之,今年實在太忙了,自述寫不成了;明年生日我一定補 寫出來。」不幸他慶祝了五十歲生日之後,不上半年,他就死在郭松齡的戰役裏。他那富於浪漫意味的一生就成了一部人間永不能讀的逸書了!
梁 啟超先生也曾同樣的允許我。他自信他的體力精力都很強,所以他不肯開始寫他的自傳。誰也不料那樣一位生龍活虎一般的中年作家只活了五十五歲!雖然他的信札 和詩文留下了絕多的傳記材料,但誰能有他那樣「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來寫他那五十五年最關重要又最有趣味的生活呢!中國近世歷史與中國現代文學就都因此受 了一樁無法補救的絕大損失了。
我有一次見著梁士詒先生,我很誠懇的勸他寫一部自敘,因為我知道他在中國政治史與財政史上都曾 扮演過很重要的腳色,所以我希望他替將來的史家留下一點史料。我也知道他寫的自傳也許是要替他自己洗刷他的罪過;但這是不妨事的,有訓練的史家自有防弊的 方法;最要緊的是要他自己寫他心理上的動機,黑幕裏的線索,和他站在特殊地位的觀察。前兩個月,我讀了梁士詒先生的訃告,他的自敘或年譜大概也就成了我的 夢想了。
此外,我還勸告過蔡元培先生、張元濟先生、高夢旦先生、陳獨秀先生、熊希齡先生、葉景葵先生。我盼望他們都不要叫我失望。
前幾年,我的一位女朋友忽然發憤寫了一部六七萬字的自傳,我讀了很感動,認為中國婦女的自傳文學的破天荒的寫實創作。但不幸她在一種精神病態中把這部稿本全燒了。當初她每寫成一篇寄給我看時,我因為尊重她的意思,不曾替她留一個副本,至今引為憾事。
我 的《四十自述》,只是我的「傳記熱」的一個小小的表現。這四十年的生活可分作三個階段,留學以前為一段,留學的七年(一九一○-一九一七)為一段,歸國以 後(一九一七-一九三一)為一段。我本想一氣寫成,但因為種種打斷,只寫成了這第一段的六章。現在我又出國去了,歸期還不能確定,所以我接受了亞東圖書館 的朋友們的勸告,先印行這幾章。這幾章都先在《新月月刊》上發表過,現在我都從頭校改過,事實上的小錯誤和文字上的疏忽,都改正了。我的朋友周作人先生, 葛祖蘭先生,和族叔菫人先生,都曾矯正我的錯誤,都是我最感謝的。
關於這書的體例,我要聲明一點。我本想從這四十年中挑出十 來個比較有趣味的題目,用每個題目來寫一篇小說式的文字,略如第一篇寫我的父母的結婚。這個計畫曾經得死友徐志摩的熱烈讚許,我自己也很高興,因為這個方 法是自傳文學上的一條新路子,並且可以讓我(遇必要時)用假的人名地名描述一些太親切的情緒方面的生活。但我究竟是一個受史學訓練深於文學訓練的人,寫完 了第一篇,寫到了自己的幼年生活,就不知不覺的拋棄了小說的體裁,回到了謹嚴的歷史敘述的老路上去了。這一變頗使志摩失望,但他讀了那寫家庭和鄉村教育的 一章,也曾表示讚許;還有許多朋友寫信來說這一章比前一章更動人。從此以後,我就爽性這樣寫下去了。因為第一章只是用小說體追寫一個傳說,其中寫那「太子 會」頗有用想像補充的部分,雖然菫人叔來信指出,我也不去更動了。但因為傳聞究竟與我自己的親見親聞有別,所以我把這一章提出,稱為「序幕」。
我 的這部《自述》至今沒寫完。但這幾年之中,國內出版了好幾部很可讀的壯年作家自傳。自傳的風氣似乎已開了。我很盼望我們這幾個三四十歲的人的自傳的出世可 以引起一班老年朋友的興趣,可以使我們的文學裏添出無數的可讀而又可信的傳記來。我們拋出幾塊磚瓦,只是希望能引出許多塊美玉寶石來;我們赤裸裸的敘述我 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作材料,給文學開生路。
胡 適
二二.六.二七 在太平洋上

導讀
李家同(國立暨南國際大學資訊工程學系教授)
在 寫這篇序文時,已經接近五四運動了,提起民初的五四運動,總會提到我國文壇史上一代大師︰胡適先生。胡適先生發起的白話運動,在我國文學發展改革上的影響 是非常大的,也因為這樣的革新,使我們現在得以用簡單的白話文方式來書寫、閱讀。寫信能更加流暢地表達了,寫作也可以運用更多修辭學,去構思整個情節,使 文章的節奏性更完美。
這本《四十自述》是胡適先生比較晚期的作品,但描述的卻是他年幼及青少年時期的歲月,是一本回憶錄的自傳。從他的母親(馮順弟)如何嫁給他父親(鐵花),以及他自幼所接受的教育方式,求學經歷等,一直發展到他考取公費至美國留學。
尚 未入學前的胡適先生,因為早就經由父親及母親教其識字了,所以在小小的學堂上,他的程度並不差,猶有可貴之處是,他熱愛看書的好習慣,以及理性思考的方 式。透過跟族叔交換書籍,彼此比賽讀書進度,互相勉勵來督促自己,身邊有這樣的讀友,確實是一大樂事也。文中也看得出胡適先生自幼就透過獨立思考,理性判 斷來學習各種事物,這是非常值得崇敬的,而這正是他父母以身為則教導他,使他待人處事上能表現出成熟的態度。
我特別要推崇胡 適先生的思維邏輯,傳統上,我們迷信某種習俗,或者採用老舊觀念,但是這樣對我們的國家的整體發展,幫助不大,相反地,有可能造成損失。在西方之所以能成 就科學,就是不斷求新求變,提出假設問題,進而小心求證,如此才造就他們科學的日益精進,而科學進步代表的就是國家的進步。胡適先生雖是文人,但是他接觸 到西方的進步,將西方理念帶進我國的傳統社會,可想而知,自是受到不少攻擊,但是在他的成熟的人格上所表現出的處世方式,確實是儒士應有的情操表現,知識 分子應該有的抱負使命,在胡適先生身上展露無疑。
讀者不妨細細品讀,這其中有著調皮卻熱愛文學的胡適先生,有著遇到困頓卻能 理性尋找解決之道的胡適先生,也有表現豐富人文素養的胡適先生等等,《四十自述》的再版將再次挑逗讀者文學的胃口。一本好的自傳,正是吸引讀者向主人翁學 習,以主人翁為榜樣,在五四運動的前夕,不妨品茗好茶,手攬一本《四十自述》,享受一個愜意的午後時刻。

精采試閱
一、 九年的家鄉教育

我 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後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濂奏調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 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於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秬,三哥嗣 秠)也從上海到臺灣。我們在臺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六月,我父親做臺東直隸州知州,兼統鎮海後軍各營。臺東是新設的州,一切草創,故我父不帶家眷去。到十 九年十二月十四日,我們才到臺東。我們在臺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戰事開始,臺灣也在備戰的區域,恰好介如四叔來臺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鄉,只留二哥嗣秬跟著他在臺東。我們於乙未年(一八九五)正月離開臺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
那 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紳民反對割臺,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干涉,各國不允。臺人公請唐為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幫 辦軍務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我父親在臺東辦後山的防務,電報已不通,餉源已斷絕。那時他已得腳氣病,左腳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後山。到 安平時,劉永福苦苦留他幫忙,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雙腳都不能動了,劉永福始放他行。六月廿八日到廈門,手足俱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廈門,成 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第一個犧牲者!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彷彿記得我父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 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後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 天地都翻覆了!我只彷彿記得這一點悽慘的情狀,其餘都不記得了。

我父親死時,我母親只有二十 三歲。我父初娶馮氏,結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一八六三)死在兵亂裏。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於光緒四年(一八七八)。我父親 因家貧,又有志遠游,故久不續娶。到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他在江蘇候補,生活稍稍安定,他才續娶我的母親。我母親結婚後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 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 家庭裏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後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結婚後不久,我父親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脫離了大家庭 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鍾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父親 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臺灣時,她認得了近千字,我也認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 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三個人的最神聖的團居生活的記念。
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後,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託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扎掙著活了二十三年。
我 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只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穈兒(我的名字叫嗣穈,穈字音門)天資頗聰 明,應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問他們道: 「穈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麼。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 了房裏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全在二哥的手裏,我若出門求學是要靠他供給學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很聰明,四鄉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了。

我 在臺灣時,大病了半年,故身體很弱。回家鄉時,我號稱五歲了,還不能跨一個七八寸高的門檻。但我母親望我念書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時候,我才滿三歲零幾個 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玠)的學堂裏讀書了。我的身體太小,他們抱我坐在一隻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來,還要別人抱下來。但我在學堂並不算最 低級的學生,因為我進學堂之前已認得近一千字了。
因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學生,故我不須念《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一類的書。我念的第一部書是我父親自己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叫做《學為人詩》,他親筆鈔寫了給我的。這部書說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開頭幾行鈔在這裏: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
謹乎庸言,勉乎庸行;
以學為人,以期作聖。……
以下分說五倫。最後三節,因為可以代表我父親的思想,我也鈔在這裏:
五常之中,不幸有變,
名分攸關,不容稍紊。
義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無所尤怨。
古之學者,察於人倫,
因親及親,九族克敦;
因愛推愛,萬物同仁。
能盡其性,斯為聖人。
經籍所載,師儒所述,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
窮理致知,返躬踐實,
黽勉於學,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書也是我父親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名叫《原學》,是一部略述哲理的書。這兩部書雖是韻文,先生仍講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鈔》,我不記是誰選的了。三十多年來,我不曾重見這部書,故沒有機會考出此書的編者;依我的猜測,似是姚鼐的選本,但我不敢堅持此說。這一冊詩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的很熟。至今回憶,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別的小孩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這本書後面的七言句子,如:
人心曲曲灣灣水,
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著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我念的第四部書以下,除了《詩經》,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誦讀的次序,把這些書名寫在下面:
4.《孝經》。
5.朱子的《小學》,江永集註本。
6.《論語》。以下四書皆用朱子註本。
7.《孟子》。
8.《大學》與《中庸》。(《四書》皆連註文讀)
9.《詩經》,朱子《集傳》本。(註文讀一部分)
10.《書經》,蔡沈註本。(以下三書不讀註文)
11.《易經》,朱子《本義》本。
12.《禮記》,陳澔註本。
讀 到了《論語》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介如先生選了潁州府阜陽縣的訓導,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給族兄禹臣先生(名觀象)。四叔是個紳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 請出去議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歡打紙牌(徽州紙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張),常常被明達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張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們的功課很鬆,四叔 往往在出門之前,給我們「上一進書」,叫我們自己念;他到天將黑時,回來一趟,把我們的習字紙加了圈,放了學,才又出門去。
四 叔的學堂裏只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嗣秫承繼給瑜嬸(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秫哥承繼 瑜嬸)。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秫哥就溜到灶下或後堂去玩了(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內)。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 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裏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後,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後來添到十多 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裏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 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裏,寧可睡在田裏挨餓,卻不願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 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 奇怪,為什麼嗣昭要逃學?為什麼一個人情願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願念書?後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後來在九江開布 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喫戒方或喫「作瘤栗」(鉤起五指,打在 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願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 每年只送兩塊銀元。先生對於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只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 後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麼。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後來有個士 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他們都屬於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 一個人不屬於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後每年增加,最後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 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託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 個「方字」,每個字都經過父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後,不覺得很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裏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 《小學》裏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 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註,因為註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 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晚上帶回家去。一會兒,先 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意思?」他比我只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 「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 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於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當我九歲 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裏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後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來便住在這裏。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裏去,偶然看見桌子下 一隻美孚煤油板箱裏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闢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 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 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隻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後,我的心裏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面 是些什麼?後面是些什麼?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 (「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守煥哥。守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 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後 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三國演義》也看完了。從此以後,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守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間周浦開 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 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守煥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 得一些字,嫁妝裏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範生,舊學都有根柢,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只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志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 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 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 有一個小手摺,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面,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摺子後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時,我的摺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 了。
這裏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雙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內;《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錄》《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 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裏面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 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 那時候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制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義。他們只要先 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裏念的書,越到後來,越不好懂了。《詩經》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書經》有幾 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只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後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 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於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 書是後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 《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志異》和《虞初新志》,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 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志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姊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 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姪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 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搥背。現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
我不用人裝煙搥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


我 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准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文謅謅地。所以家鄉老輩 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穈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 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大失了「先生」的身分!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裏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擾,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穀子,兩家平分),我總 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鬍鬚,就在村田裏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一八九 五-一九○四)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裏「當 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崑腔隊裏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裏長輩反對, 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 至今還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裏的圖 畫都被搜出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
每 天天剛亮時,我母親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 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 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裏;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裏去敲 門。先生家裏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裏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 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 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就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跪罰,或擰 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 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 「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裏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 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黴 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裏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 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 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就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撈著 錫茶壺就拿出去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 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 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一點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 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 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幹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氣時, 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 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 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後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 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做不聽 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家去閒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 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 天明時,她就不起床,輕輕的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 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 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才退 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麼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裏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 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 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裏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裏,她氣 的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麼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 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深刻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就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裏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 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十九.十一.二十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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