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僑版《四十自述》1954/5/26 和一生因緣
......應有天涯感
無忘城下盟
相攜入圖書
萬慮苦相縈
(胡適 四十自述 十月再題新校教員合影 頁88)
1975年5月9日 (2011/12/1日補記)
這一天,玉燕在東海大學買了一本胡適的《四十自述》。是香港的世界文摘出版社發行的,售價台幣12.5元。這一天,我與小燕初識才一個月多。沒想到36年之後,我還能有緣讀此書,所以我抄幾段書作為紀念。
華僑版《四十自述‧序》是胡適在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五月廿六夜*記於美國,題為《華橋版自記》:在民國二十二年初版時,胡適之先生曾對朋友說:
「四十歲寫兒童時代,五十歲寫留學時代到壯年時代,六十歲寫中年時代。但我的五十歲生日 (民國三十年,十二月十七日) 正是日本的空軍海軍偷襲珍珠港的後十天,我在華盛頓作駐美大使,當然沒有賢功夫寫自傳。我的六十歲生日 (民國四十年,十二月十七日)正當大陸淪陷的第三年,正當韓戰的第二年,我當然沒有寫個人自傳的情緒。…….」
我現在翻翻這本書的末幾頁,談的是是他在1910年,留美賠款官費的第二年,從上海到北京考試的回憶。有些族人的大力財力支援和保證,才讓他有錢上京前閉門讀書二個月,
「在北京一個月,我不曾看過一次戲。楊先生指點我讀舊書,要我從十三經注疏用功起。我讀漢如的經學,是從這個什麼起的。留美考試分兩場,第一場考國文、英文,及格者才許考第二場的各種科學。國文試題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我作了一篇亂談考據的短文,開卷就說:『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周在(sic)末世乎?』下文我說周《髀算經》作圓之法足證其時尚不知道用規作圓;又孔子說:『不踰矩』,而不並舉規矩,至墨子、孟子始以規矩並用……不料看卷的先生……批了一百分。英文考了六十分……..幸虧頭場的分佔了大便宜…….我很挨近榜尾了。……」
**現在的《胡適日記‧一九五四》只留下胡適之先生當年回台灣的記事:二月二十八到四月五日) 。《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的這一天,只記他給趙元任先生的一封書信,頁2427-2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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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李家同(國立暨南國際大學資訊工程學系教授)
在 寫這篇序文時,已經接近五四運動了,提起民初的五四運動,總會提到我國文壇史上一代大師︰胡適先生。胡適先生發起的白話運動,在我國文學發展改革上的影響 是非常大的,也因為這樣的革新,使我們現在得以用簡單的白話文方式來書寫、閱讀。寫信能更加流暢地表達了,寫作也可以運用更多修辭學,去構思整個情節,使 文章的節奏性更完美。
這本《四十自述》是胡適先生比較晚期的作品,但描述的卻是他年幼及青少年時期的歲月,是一本回憶錄的自傳。從他的母親(馮順弟)如何嫁給他父親(鐵花),以及他自幼所接受的教育方式,求學經歷等,一直發展到他考取公費至美國留學。
尚 未入學前的胡適先生,因為早就經由父親及母親教其識字了,所以在小小的學堂上,他的程度並不差,猶有可貴之處是,他熱愛看書的好習慣,以及理性思考的方 式。透過跟族叔交換書籍,彼此比賽讀書進度,互相勉勵來督促自己,身邊有這樣的讀友,確實是一大樂事也。文中也看得出胡適先生自幼就透過獨立思考,理性判 斷來學習各種事物,這是非常值得崇敬的,而這正是他父母以身為則教導他,使他待人處事上能表現出成熟的態度。
我特別要推崇胡 適先生的思維邏輯,傳統上,我們迷信某種習俗,或者採用老舊觀念,但是這樣對我們的國家的整體發展,幫助不大,相反地,有可能造成損失。在西方之所以能成 就科學,就是不斷求新求變,提出假設問題,進而小心求證,如此才造就他們科學的日益精進,而科學進步代表的就是國家的進步。胡適先生雖是文人,但是他接觸 到西方的進步,將西方理念帶進我國的傳統社會,可想而知,自是受到不少攻擊,但是在他的成熟的人格上所表現出的處世方式,確實是儒士應有的情操表現,知識 分子應該有的抱負使命,在胡適先生身上展露無疑。
讀者不妨細細品讀,這其中有著調皮卻熱愛文學的胡適先生,有著遇到困頓卻能 理性尋找解決之道的胡適先生,也有表現豐富人文素養的胡適先生等等,《四十自述》的再版將再次挑逗讀者文學的胃口。一本好的自傳,正是吸引讀者向主人翁學 習,以主人翁為榜樣,在五四運動的前夕,不妨品茗好茶,手攬一本《四十自述》,享受一個愜意的午後時刻。
●精采試閱
一、 九年的家鄉教育
一
我 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後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濂奏調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 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於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秬,三哥嗣 秠)也從上海到臺灣。我們在臺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六月,我父親做臺東直隸州知州,兼統鎮海後軍各營。臺東是新設的州,一切草創,故我父不帶家眷去。到十 九年十二月十四日,我們才到臺東。我們在臺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戰事開始,臺灣也在備戰的區域,恰好介如四叔來臺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鄉,只留二哥嗣秬跟著他在臺東。我們於乙未年(一八九五)正月離開臺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
那 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紳民反對割臺,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干涉,各國不允。臺人公請唐為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幫 辦軍務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我父親在臺東辦後山的防務,電報已不通,餉源已斷絕。那時他已得腳氣病,左腳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後山。到 安平時,劉永福苦苦留他幫忙,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雙腳都不能動了,劉永福始放他行。六月廿八日到廈門,手足俱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廈門,成 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第一個犧牲者!
這時候我只有三歲零八個月。我彷彿記得我父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 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後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只覺得 天地都翻覆了!我只彷彿記得這一點悽慘的情狀,其餘都不記得了。
二
我父親死時,我母親只有二十 三歲。我父初娶馮氏,結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一八六三)死在兵亂裏。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於光緒四年(一八七八)。我父親 因家貧,又有志遠游,故久不續娶。到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他在江蘇候補,生活稍稍安定,他才續娶我的母親。我母親結婚後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 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 家庭裏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後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結婚後不久,我父親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脫離了大家庭 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鍾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父親 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臺灣時,她認得了近千字,我也認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 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三個人的最神聖的團居生活的記念。
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後,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託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扎掙著活了二十三年。
我 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只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穈兒(我的名字叫嗣穈,穈字音門)天資頗聰 明,應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問他們道: 「穈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麼。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 了房裏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全在二哥的手裏,我若出門求學是要靠他供給學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很聰明,四鄉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了。
三
我 在臺灣時,大病了半年,故身體很弱。回家鄉時,我號稱五歲了,還不能跨一個七八寸高的門檻。但我母親望我念書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時候,我才滿三歲零幾個 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玠)的學堂裏讀書了。我的身體太小,他們抱我坐在一隻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來,還要別人抱下來。但我在學堂並不算最 低級的學生,因為我進學堂之前已認得近一千字了。
因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學生,故我不須念《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一類的書。我念的第一部書是我父親自己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叫做《學為人詩》,他親筆鈔寫了給我的。這部書說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開頭幾行鈔在這裏: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
謹乎庸言,勉乎庸行;
以學為人,以期作聖。……
以下分說五倫。最後三節,因為可以代表我父親的思想,我也鈔在這裏:
五常之中,不幸有變,
名分攸關,不容稍紊。
義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無所尤怨。
古之學者,察於人倫,
因親及親,九族克敦;
因愛推愛,萬物同仁。
能盡其性,斯為聖人。
經籍所載,師儒所述,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
窮理致知,返躬踐實,
黽勉於學,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書也是我父親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名叫《原學》,是一部略述哲理的書。這兩部書雖是韻文,先生仍講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鈔》,我不記是誰選的了。三十多年來,我不曾重見這部書,故沒有機會考出此書的編者;依我的猜測,似是姚鼐的選本,但我不敢堅持此說。這一冊詩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的很熟。至今回憶,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別的小孩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這本書後面的七言句子,如:
人心曲曲灣灣水,
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著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
我念的第四部書以下,除了《詩經》,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誦讀的次序,把這些書名寫在下面:
4.《孝經》。
5.朱子的《小學》,江永集註本。
6.《論語》。以下四書皆用朱子註本。
7.《孟子》。
8.《大學》與《中庸》。(《四書》皆連註文讀)
9.《詩經》,朱子《集傳》本。(註文讀一部分)
10.《書經》,蔡沈註本。(以下三書不讀註文)
11.《易經》,朱子《本義》本。
12.《禮記》,陳澔註本。
讀 到了《論語》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介如先生選了潁州府阜陽縣的訓導,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給族兄禹臣先生(名觀象)。四叔是個紳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 請出去議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歡打紙牌(徽州紙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張),常常被明達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張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們的功課很鬆,四叔 往往在出門之前,給我們「上一進書」,叫我們自己念;他到天將黑時,回來一趟,把我們的習字紙加了圈,放了學,才又出門去。
四 叔的學堂裏只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嗣秫承繼給瑜嬸(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秫哥承繼 瑜嬸)。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秫哥就溜到灶下或後堂去玩了(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內)。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 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裏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後,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後來添到十多 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裏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 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裏,寧可睡在田裏挨餓,卻不願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 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 奇怪,為什麼嗣昭要逃學?為什麼一個人情願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願念書?後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後來在九江開布 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喫戒方或喫「作瘤栗」(鉤起五指,打在 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願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 每年只送兩塊銀元。先生對於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只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 後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麼。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後來有個士 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他們都屬於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 一個人不屬於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後每年增加,最後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 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託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 個「方字」,每個字都經過父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後,不覺得很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裏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 《小學》裏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 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註,因為註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 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晚上帶回家去。一會兒,先 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意思?」他比我只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 「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 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於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四
當我九歲 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裏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後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來便住在這裏。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裏去,偶然看見桌子下 一隻美孚煤油板箱裏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闢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 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 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隻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後,我的心裏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面 是些什麼?後面是些什麼?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 (「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守煥哥。守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 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後 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三國演義》也看完了。從此以後,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守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間周浦開 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 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守煥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 得一些字,嫁妝裏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範生,舊學都有根柢,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只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志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 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 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 有一個小手摺,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面,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摺子後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時,我的摺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 了。
這裏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雙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內;《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錄》《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 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裏面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 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 那時候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制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義。他們只要先 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裏念的書,越到後來,越不好懂了。《詩經》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書經》有幾 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只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後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 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於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 書是後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 《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志異》和《虞初新志》,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 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志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姊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 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姪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 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搥背。現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
我不用人裝煙搥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
五
我 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准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文謅謅地。所以家鄉老輩 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穈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 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大失了「先生」的身分!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裏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擾,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穀子,兩家平分),我總 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鬍鬚,就在村田裏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一八九 五-一九○四)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裏「當 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崑腔隊裏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裏長輩反對, 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 至今還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裏的圖 畫都被搜出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
每 天天剛亮時,我母親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 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 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裏;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裏去敲 門。先生家裏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裏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 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 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就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跪罰,或擰 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 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 「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裏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 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黴 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裏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 嚴師,我的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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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 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就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撈著 錫茶壺就拿出去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 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 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一點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 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 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幹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氣時, 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 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 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後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 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做不聽 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家去閒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 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 天明時,她就不起床,輕輕的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 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 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才退 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麼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裏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 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 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裏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裏,她氣 的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麼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 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深刻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就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裏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 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十九.十一.二十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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