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肅劇與政治哲學:索福克勒斯忒拜劇作中的理性主義與宗教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
The cemetery in Sidiro, a small Greek village near the Turkish border, where about 200 unidentified people have been buried.Credit...Enri Canaj/Magnum, for The New York Times
What Ancient Greek Tragedies Can Teach Us About Grief
Seeing works by Sophocles and Aeschylus in their native land imparts indelible lessons about pain and memory.
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
In this book, Peter Ahrensdorf examines Sophocles' powerful analysis of a central question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a perennial question of political life: Should citizens and leaders govern political society by the light of unaided human reason or religious faith? Through a fresh examination of Sophocles' timeless masterpieces - Oedipus the Tyrant, Oedipus at Colonus, and Antigone - Ahrensdorf offers a sustained challenge to the prevailing view, championed by Nietzsche in his attack on Socratic rationalism, that Sophocles is an opponent of rationalism. Ahrensdorf argues that Sophocles is a genuinely philosophical thinker and a rationalist, albeit one who advocates a cautious political rationalism. Such rationalism constitutes a middle way between an immoderate political rationalism that dismisses religion - exemplified in Oedipus the Tyrant - and a piety that rejects reason - exemplified by Oedipus at Colonus. Ahrensdorf concludes with an incisive analysis of Nietzsche, Socrates, and Aristotle on tragedy and philosophy. He argues, against Nietzsche, that the rationalism of Socrates and Aristotle incorporates a profound awareness of the tragic dimension of human existence and therefore resembles in fundamental ways the somber and humane rationalism of Sophocles.
Review
"Ahrensdorf, a political philosopher, gathers Socrates, Nietzsche, and Heidegger, around a table in his virtual department of political theory in order to retrieve Sophoclean drama for the world of reason. I would invite rather different figures to the discussion (including Protagoras, Thucydides and Hegel as well as some theatre directors) and emphasise the exceptional complexity of Sophocles' portrayal, through enacted dialogue, of the dialectic between deliberation and intuition in human responses to an often baffling universe. Yet it is ultimately gratifying to find a political philosopher addressing this great dramatist with such energy and conviction... Notre Dame Philosophical Review
"Ahrensdorf has written an exceptional study of Sophoclean drama that will challenge the way we think about this poet, in particular, and the purposes of tragic poetry, in general." Review of Politics
"... written with intellectual clarity and that the author's views of Greek tragedy and philosophical literature are clearly worth becoming antiquated with." Arctos
塵風2012-11-20 09:29:05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版
[中譯案:譯文是阿倫斯道夫(Peter J. Ahrensdorf)所著《希臘悲劇與政治哲學:索福克勒斯所著底比斯劇中的理性主義與宗教》(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的第一章。直接引用索福克勒斯劇作的地方,參考了羅念生先生的中譯本。]
高貴與自利 俄狄浦斯不願屈從於瘟疫可能帶給底比斯的毀滅,這顯然是出於他對底比斯的熱愛。正如他對祭司所說,他的靈魂為受難的城邦悲痛(第63—64行)。他還對克瑞翁說:“我為大家[即底比斯老者組成的歌隊]的擔憂,勝過為我自己靈魂的擔憂。”(第93—94行)俄狄浦斯暗示,他對自己的關心在他對城邦的忠誠面前暗淡無光,他對城邦善(city's good)的付出也勝過對自己個體善(individual good)的關心。因此,當忒瑞西阿斯說他解決了斯芬克斯之謎也就是自取滅亡時,他做了這番回應:“只要能拯救城邦,這(我的毀滅)無關緊要。”(第442行)俄狄浦斯對底比斯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因為正是底比斯收留了他。在底比斯成就他之前,他不欠底比斯什麼,但底比斯成就了他,那麼他就欠底比斯的了(見第322—323行;又見第1378—1383行)。所有人中偏偏只有俄狄浦斯清楚知道,一個人若失去了一個城邦,就可以另覓城邦尋求財富。不過,這表明了他對底比斯的忠誠,並非出於他對底比斯的具體的責任感或依賴感,而是出於他熱愛與高貴的人類相配的行為。如他所說:“一個人最高貴的事業就是盡其所能、傾其所有地幫助人。”(第314—315行) 因此,俄狄浦斯對高貴的傾注似乎引領他在面對瘟疫時不求理性反求神助,並讓他以為自己值得諸神的幫助。按他的理解,高貴的人不只努力幫助他人,還成功地幫助他人。不過,高貴者最後為了幫助他人而要求權力,因此成為高貴者。至此,俄狄浦斯為底比斯出了足夠的力,首先是從斯芬克斯那裡救出底比斯,然後是成功地統治了底比斯人。俄狄浦斯熱愛底比斯,不過現在瘟疫以這一共同體的毀滅相要挾,暴露了俄狄浦斯力量的脆弱,因此也是他高貴的脆弱。正如底比斯祭司對他說的那樣:“別讓我們留下這樣的記憶:你先前把我們救了,後來又讓我們跌倒。快拯救這城邦,使他穩定下來……假如你還想像現在這樣治理這國土,那麼治理人民比治理荒郊更高貴。”(第49—55行;著重號為引者所加)祭司指出,如果底比斯從俄狄浦斯的高貴中受益,而它被毀了,那麼俄狄浦斯不僅作為城邦的拯救者而失去榮耀,還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他特有的榮耀。 因此,俄狄浦斯對高貴的熱愛,遭遇了瘟疫的極大挑戰。如果像理性顯示的那樣,拿瘟疫沒辦法,他就無法拯救城邦,也無法因此而高貴。如果俄狄浦斯追隨理性,他必須接受這一事實:他並非總能高貴,變得高貴不僅要靠自己,還有賴於盲目的偶然性或反复無常的諸神(whimsical gods)。他最終不得不承認:即使是他規避自己後來據說“最可鄙”行為(第1408行)——弒父與亂倫——的能力,也端賴於在他之上的力量。隨後,瘟疫就會讓俄狄浦斯疑惑:崇尚高貴、為尋求高貴而付出這麼多鮮明的代價是否有意義。因為,如果一個人經過崇高無私的跋涉才幫助了城邦,它最終卻毀滅了,這個人的千辛萬苦不就無用、無意義了嗎?更寬泛地說,如果一個人的高貴依賴於從而取決於變化莫測的財富或諸神,那麼以高貴為人生目標,並犧牲個人幸福而實現這一目標是合理的嗎? 但是,俄狄浦斯沒有以追踪這些問題的方式面對瘟疫。相反,他選擇了一種希望:諸神是支持高貴的,他們會讓他從致命的瘟疫中救出城邦,還會幫他實現不朽的幸福,因此,諸神即使在惡劣環境下也會使他高貴地行事。(尤見第76—77行,第80—81行,第135—136行,第145—146行,第244—254行,第269—275行,第300—315行)看起來是,俄狄浦斯如此熱愛高貴,以至於他放棄了對諸神仁慈的合理質疑(all-too-reasonable doubts),從而促成對高貴的熱愛。正是他對高貴的狂熱,令他下令必須懲罰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也讓他發現自己同時犯下了弒君、弒父和亂倫,還讓他自罰,並因此垮台。 不過,索福克勒斯在劇中表明,高貴並非俄狄浦斯最深處的關切。因為,俄狄浦斯在遇到忒瑞西阿斯後就放棄了自己對城邦的崇高熱愛。例如,俄狄浦斯在此之前提及城邦十次,而算上這一幕,俄狄浦斯以後只提了一次,並且在整部劇的後半部分隻字未提城邦。(第4行,第64行,第72行,第302行,第312行,第322行,第331行,第340行,第383行,第442行,第629行)同樣,在與忒瑞西阿斯爭吵之前,俄狄浦斯反复提及瘟疫,但此後只提了一次,就再也不提了。(第58—69行,第93—94行,第143—146行,第216—218行,第300—315行,第330—331行;第671—672行)更要緊的是,俄狄浦斯在整部劇的前三分之二中都專心於解決弒君(拉伊俄斯)問題,這罪反城邦,而且據德爾菲神諭所說,它導致了毀滅城邦的瘟疫,可是他在整部劇最後三分之一卻專心於探明自己是否犯了弒父與亂倫,這罪反家庭,而且明顯與毀滅底比斯的瘟疫無關。實際上,俄狄浦斯完全將城邦拋到腦後,以至於,當他最後有機會就拉伊俄斯之死一事(據稱是瘟疫的起因)詢問唯一的證人時,他忘記問證人弒君的事了,而只是詢問自己的父母是誰。(對勘第836—862行與第1037—1085行,第1119—1181行)俄狄浦斯作為統治者有兩個迥異的性格,一個是政治理性主義,一個是對城邦的崇高熱愛。但在劇中,俄狄浦斯兩者皆拋。 俄狄浦斯在與忒瑞西阿斯見面時,表現出開始放棄對城邦的崇高熱愛。這里關鍵的進展是忒瑞西阿斯控訴俄狄浦斯是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因此也是瘟疫的禍首。面對指控,加上忒瑞西阿斯所說又與德爾菲神廟及證人所說相左,俄狄浦斯就憤怒了,還惡言相向,現在這就可以理解。(例如,第350—353行,第360—362行,第435—442行,第447—448行,另見第100—107行,第305—309行)當忒瑞西阿斯的指控越來越像真的時,俄狄浦斯懊悔與悲痛的反應也可以理解了。(第738行,第744—745行,第747行,第754行,第813—833行)不過,有人可能會想,既然俄狄浦斯熱愛底比斯,他知道拉伊俄斯的殺人兇手時至少應感到寬慰,因為底比斯可能有救了。但俄狄浦斯從未表現出這般寬慰。相反,他只在意讓自己變得清白。詢問證人誰是殺人兇手可能會解決謀殺案並終止瘟疫,但當他第一次召見拉伊俄斯之死的唯一證人時,他對此沒有絲毫興趣,他只想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兇手。(第836—847行)他在盤問時表露的個人期望,只是對自己清白的期望,而非拯救底比斯的期望。 俄狄浦斯放棄了他對底比斯的崇高熱愛,這表明他對高貴的理解根本模棱兩可。一方面,俄狄浦斯強調高貴的人無私地奉獻他人。這一點在俄狄浦斯答复忒瑞西阿斯時表現的最明顯,忒瑞西阿斯說俄狄浦斯解決了斯芬克斯之謎的同時毀了自己,俄狄浦斯回道: “只要能拯救城邦,這(我的毀滅)無關緊要。”(第443行)俄狄浦斯說這話時也表明了這點:“一個人最高貴的事業就是盡其所能、傾其所有地幫助人。”(第314—315行)不過,俄狄浦斯還相信成為高貴的人(being noble),也會幫助高貴的人(the noble human being)。正如底比斯祭司指出的那樣,高貴的人可能從後代那裡獲得認可(第49—55行)。高貴的人還會從受益者那裡獲得內心滿足。或許最要緊的是,成為高貴的人就是讓人成為更好的人,從而讓人獲得內在收穫。因此,在第443行,俄狄浦斯暗示:當他說自己的毀滅無關緊要時,他關心的不只是底比斯的拯救,還關心他自己是那個拯救底比斯並因此高貴的人。同樣,當俄狄浦斯起初派克瑞翁去求德爾菲神諭時,他說不僅是為了知曉城邦如何得救,還是為了知曉他自己將如何拯救城邦(第69—72行)。甚至在第314—315行,俄狄浦斯明確指出,幫助他人是最高貴的事業,他這話的文字表達是“盡其所能、傾其所有地幫助人是最高貴的事業”。因此,這句話可能表明,幫助人——甚至或尤其是當這個人是自己的時候——是最高貴的事業。那麼,問題就出來了:俄狄浦斯關注高貴的動機首先是利人還是利己?現在,俄狄浦斯在整部劇中都強調,要高貴就首先要利人。他對他人(也對自己)強調,他更關心他人而非自己。不過,一旦發現他可能是城邦災難的禍首而非拯救者(因此他可能是可恥的而非高貴的)時,他就將城邦的災難拋到腦後,可以說是自私地只關心確立自己的清白。這一變化表明:雖然俄狄浦斯有自知之明(self-understanding),但他關注高貴的動機首先是利己的願望。那麼,俄狄浦斯不願聽任底比斯的毀滅,似乎就不是出於他將底比斯從死亡中救出、幫底比斯人實現不朽幸福的願望,主要原因是:(1)如祭司所說,他惟恐自己的名聲和高貴與城邦俱毀,(2)他對不朽的個人渴望。(對勘第58—67行,第93—94行,第442行與第49—57行;又見第273—275行) 俄狄浦斯認為波呂玻斯是他的父親,當俄狄浦斯知道波呂玻斯死的時候,他異常地表露出面對自己的城邦和家庭時的狹隘的自利本性。科林斯信使來到後告知伊俄卡斯忒,他有好消息帶給俄狄浦斯,不過他還指出,這一消息也會產生悲痛(第934—936行)。信使以為俄狄浦斯知道自己是科林斯的主人後會高興,也會為父親的去世而傷悲。但是,俄狄浦斯在問了關於父親如何去世的兩個問題後,做了這番回應:“啊!夫人呀,我們為何要重視德爾菲占卜師的祭壇,或空中啼叫的鳥兒呢?它們曾指出我命中註定會弒父。但他已逝去,埋進了泥土;我卻在這裡,未曾動過刀槍。”(第964—969行)現在,因為神諭顯然不對,而俄狄浦斯雙手也沒有沾滿父親的鮮血,所以俄狄浦斯的寬慰可以理解。但是,俄狄浦斯對他父親的去世沒有表示任何哀傷,反倒慶幸自己無需為父親的死負責。隨後,俄狄浦斯馬上想到波呂玻斯可能的死因——因為他太想念兒子,他愛自己的兒子,為找不到他而心碎。“除非說他是因為思念我而死的,那麼倒是我害死了他。”(第969—970行) 這裡引人注目的是,俄狄浦斯毫不遲疑地表露出對傷了父親的心的遺憾。不過,他在這裡只關心自己有無可能被斷定對父親的死負責。那麼我們就看到,俄狄浦斯關注那個說他會弒父的神諭,不是因為他的父親會受傷、受死,而是因為它要為父親的死負責。此後,俄狄浦斯對科林斯信使解釋說,他離開科林斯是因為神諭說他會弒父,他沒有說他想讓父親免於一死,而只是說“老人家,我不想成為弒父的兇手” (第1001行)。俄狄浦斯擔心的不是父親的死,而是自己的弒父。 實際上,這一幕彰顯瞭如下事實:自從俄狄浦斯聽到了那個神諭後,他就一直真切地渴望父母雙亡,這樣他就無需為擔心犯下弒父和亂倫而恐懼。伊俄卡斯忒說,既然俄狄浦斯的父親已去世,他無需再擔憂這一神諭,俄狄浦斯則回答說:“要不是家母還活著,你這話倒也對;可她既然健在,即使你說得對,我也應害怕啊!”(第984—986行)伊俄卡斯忒則說:“可是你父親的死總是個很大的安慰”,俄狄浦斯就回應道:“我知道是個很大的安慰,可是我害怕那活著的婦人。”(第987—988行)俄狄浦斯在這裡非常清晰地表明,他盼著父親死,現在也盼著母親死。然而,他固然為擔心弒父而恐懼,但他似乎對自己盼著父親死沒有絲毫內疚。他和伊俄卡斯忒一樣,把犯罪的意圖和實際的犯罪行為完全拆分。(見第976—983行)在第969—970行中,俄狄浦斯好像把盼著父親死和為此負責相勾連。我對這兩行是這樣翻譯的:“除非說他是因為思念我而死的(Unless through longing for me he wasted away),那麼倒是我害死了他。”它們還可以譯作“除非說他是因為我盼著他死而死(Unless through my longing [for his death] he wasted away),那麼倒是我害死了他”。還有,俄狄浦斯對自己盼著父親死沒有絲毫內疚,他只對自己可能是父亡的元兇而內疚。貌似如此,因為俄狄浦斯並未真正擔心弒父,甚至也沒有擔心弒父的那種內疚。俄狄浦斯真正恐懼的是被弒父和亂倫兩罪玷污、被諸神認定對弒父和亂倫負責,以及被他們懲罰。實際上,俄狄浦斯對科林斯信使就是這麼說的:他“一直”擔心會犯下弒父和亂倫,惟恐因此而被這兩罪污染、被阿波羅懲罰(第1011—1013行)。此前,他祈禱諸神幫他避免弒父和亂倫,從而將他從“罪惡的污點”中救出,好像神罰會隨之而來似的。(第823—833行)此後,他發現自己犯了弒父和亂倫,就害怕冥王(Hade)因他的亡父亡母而懲罰他。(第1371—1374行;又見第971—972行,並與第955—956行對勘)事實上,俄狄浦斯在劇中表露了對來生的強烈關切。了祭司,他是唯一提及冥王的人。(第29—30行)他每次提及冥王,都不是為了回絕伊俄卡斯忒和歌隊先後給出的來生不存在的鮮明論斷。(對勘第971—972行與第955行—956行,對勘第1371—1374行與第1367—1368行)那麼,俄狄浦斯擔心弒父,就並不是擔心父親受傷,而是擔心自己受傷,並不是擔心玷污或降低了他的靈魂(從內在來看),而是擔心招致諸神的憤怒,不僅此時此地這樣,此後也是如此。最後,俄狄浦斯聽到了說他會弒父娶母的神諭後離開了科林斯,這顯然犧牲了他成為國王的顯而易見的期望和雄心,他這一行為出於自愛,而非對父母的愛。 此外,俄狄浦斯獲知波呂玻斯之死這一幕提醒我們,俄狄浦斯離開科林斯,非但沒有犧牲反而成全了他的統治雄心。科林斯信使帶來了波呂玻斯去世和俄狄浦斯被選為科林斯僭主的“好”消息,這提醒我們:如果俄狄浦斯留在科林斯,到今天才能成為統治者——而這時的他已統治了底比斯十五年。(第934行,第936—937行,第939—940行)他這十五年中的位置就像他手下克瑞翁的位置一樣,能夠追求個人享樂,卻無法滿足統治的雄心。不過,當克瑞翁表示沒有這一野心時,俄狄浦斯欣然統治了。(第577—602行)俄狄浦斯還說,作為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已被視作科林斯城“最偉大的市民”,這也就暗示了,他被視作比乃父波呂玻斯國王更偉大的人。(第774—776行)俄狄浦斯一定預見到,作為一個年輕人,通常他在多年之內都無法實現它的偉大,而只能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直到在父親死後繼位。他可能對說他會弒父娶母的神諭非常敏感,因為他已經不安地感到,在他的雄心和他作為父王的臣民之間有一種張力。至少,俄狄浦斯離開科林斯,讓他實現雄心成為可能,因為只要他活在父親治下的科林斯,這一雄心就永遠被壓抑著。另外,俄狄浦斯離開科林斯,但沒有放棄雄心。戰勝斯芬克斯並拯救底比斯而贏得榮譽的機會,他顯然樂意接受。(第390—398行,第439—441行)而且,雖然他沒有要求選他做底比斯僭主,但他也沒有拒絕底比斯人的請求。因此,俄狄浦斯犧牲了自己在科林斯的地位,並非乍看起來的那樣無私。縱然俄狄浦斯對他離開科林斯表示遺憾,但他對科林斯信使說,離開科林斯之後,“好運”和幸運伴隨著他。(第822—833行,第994—999行)俄狄浦斯從科林斯啟程,之後是自利而非高貴,因為他一邊想著避免為弒父娶母而受罰,一邊想著實現自己的統治雄心。
俄狄浦斯殘酷的虔敬與索福克勒斯仁愛的理性主義 但是,劇終不正是為俄狄浦斯的高貴辯護嗎?他斷定自己犯下弒君、弒父和亂倫後,難道不是自罰,並要求克瑞翁和底比斯人罰他嗎?——按照德爾菲神諭關於從瘟疫中拯救底比斯的命令,而非辯稱自己不知情從而無意地犯下這些罪。實際上,俄狄浦斯難道沒有震驚於自己對所愛的人造成的傷害嗎?——他因此自瞎雙眼,這懲罰遠重於德爾菲神諭的命令。(第1327—1331行)難道俄狄浦斯的自罰沒有表明他是高貴的、他熱愛家庭與城邦勝過自己嗎? 俄狄浦斯自己說,他的自罰是高貴的行為。面對歌隊對他自瞎雙眼的批評,俄狄浦斯第一次暗示自己所作的是“最妙的”,並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第1367—1390行)他還哀嘆自己的出身、弒父以及最要命的亂倫婚姻(他稱之為人間“最可鄙”的事)。(第1391—1408行)說到這兒,他突然中斷,轉而說:“不應當做的事就不應當拿來講。看在諸神的面上,快把我藏在遠方[底比斯],或把我殺死,或把我拋入海洋,那是我與你們永別的地方。”(第1409—1412)俄狄浦斯說不應當做的事就不應當拿來講,他指的顯然不是他的自罰,而是他的弒父,尤其是他的亂倫——“最可鄙”的罪行。他還暗示,自罰不僅是“最妙的”也是高貴的。實際上,正如俄狄浦斯先前所強調的,阿波羅是俄狄浦斯的惡與苦難的元兇,而他俄狄浦斯,只是弄瞎了自己的雙眼,因為他想強調,只有他才能做出高貴的行為。(第1327—1331行) 不過,如果我們同意俄狄浦斯早先對高貴的定義,即“最高貴的事業就是盡其所能、傾其所有地幫助人”(第314—315行),那麼俄狄浦斯在劇終的行為就不能被視作高貴的。首先,我們從不知曉在俄狄浦斯自罰後,毀滅底比斯的瘟疫是否因此告終。更重要的是,在本劇的後半部分,俄狄浦斯從未提及瘟疫,也沒表示出想終結瘟疫。因此,劇終並沒有表明俄狄浦斯崇高地熱愛城邦,因為我們看不出他通過自罰使城邦受益,他甚至都沒有這種意圖。 劇終也不能表明俄狄浦斯崇高地對待家庭。事實上,我們看到的是,他積極地傷害自己的家庭。值得一提的是,俄狄浦斯知道自己犯下亂倫和弒父後的第一反應是,試圖殺死伊俄卡斯忒——他心愛的妻子,也是這十五年中他孩子的母親。他衝進家裡,對僕人喊著要一把劍,還嚷嚷著問伊俄卡斯忒在哪裡。之後,他拿著劍大聲嚷嚷著衝進了伊俄卡斯忒的臥室,顯然是想殺她。即使伊俄卡斯忒在俄狄浦斯出手之前自縊,俄狄浦斯也著實是要殺她,看起來他至少要為伊俄卡斯忒之死負間接責任。因為,伊俄卡斯忒發現自己是俄狄浦斯的母親並離開他之後說的話,表明她可能想自殺,即便如此,憂心忡忡的伊俄卡斯忒也只是在面對俄狄浦斯的憤怒和以暴力相威脅時才真正自殺。(見第1237—1266行,第1071—1072行)不過,俄狄浦斯從未對母親的死自責。他的確一發現母親去世就自瞎雙眼。(第1266—1279行)但他顯然在入室之前就預備要自瞎雙眼。(第1183—1185行)本劇最明顯的一處矛盾是,即便俄狄浦斯不知情因此無意地弒父與亂倫,他還是為犯下這兩罪而自責,與之相反,他從未就弒母而自責——因為他知情從而有意地造成了他母親的死。俄狄浦斯顯然在責備伊俄卡斯忒,並試圖為犯下的亂倫而懲罰她。據第二個信使,俄狄浦斯怪罪伊俄卡斯忒的不是亂倫,而是她試圖殺嬰:“他跑來跑去,叫我們給他一把劍,還問哪裡去找他的妻子,又說不是妻子,是母親,他和他兒女共有的母親。”(第1257—1259行)即使是伊俄卡斯忒死後,俄狄浦斯還說她是“惡的”和“不潔的”(第1397行,第1360行)。但是對伊俄卡斯忒的指責並不正當,因為,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一樣並不知情,因而是無意地犯了亂倫。事實上,她的亂倫還要比俄狄浦斯的亂倫更可原諒,因為,她跟俄狄浦斯不同,她從未被神諭告知自己會犯亂倫罪,因此甚至都沒有俄狄浦斯那樣的漫長推理,以避免嫁給可能令她犯下亂倫罪的人。(對勘第711—714行,第720—722行,第851—858行,第1173—1176行與第785—793行)俄狄浦斯試圖殺死伊俄卡斯忒 此外,無論是殺死與女兒共有的母親,還是自瞎雙眼,俄狄浦斯都無需以此來傷害自己女兒。俄狄浦斯顯然關心自己的女兒,在一場栩栩如生又令人心碎的言說中,他對她們將來的恥辱與淒涼境地表現出巨大的悲傷與遺憾。他還懇求克瑞翁照顧自己的女兒:“墨諾扣斯的兒子啊,你既是她們惟一的父親——因為我們,她們的父母,兩人都完了——就別坐視她們,你的的甥女,在外流浪,沒衣沒食,沒有丈夫,別使她們和我一樣受苦受難。看她們這樣年輕,孤苦伶仃——在你面前,就不同了——你得可憐她們。”(第1503—1509行)俄狄浦斯也無需通過促成伊俄卡斯忒自殺或自瞎雙眼來惡化她們的處境。俄狄浦斯曾下令以放逐來懲罰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那麼一旦揭露了俄狄浦斯正是罪人,他就要被放逐。他要么將這些女兒留在底比斯,讓伊俄卡斯忒照顧,要么就舉家流放,憑他這樣一個奔四十歲的年輕人保護她們。恰恰相反,俄狄浦斯促使伊俄卡斯忒自殺,又自瞎雙眼,這讓她們的餘生要么依靠她們叔父的保護,要么就追隨她們恥辱的瞎眼父親一起流放。俄狄浦斯自己認為,她們跟隨克瑞翁留在底比斯會更好。不過,俄狄浦斯在劇中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事情變糟了,俄狄浦斯自私地請求克瑞翁讓女兒永遠陪伴他,從而陪他一起度過那漫長艱辛的流放,一直照顧他。(第1522行)由此,劇終並沒有證明俄狄浦斯對家庭抑或城邦的高貴。 為什麼俄狄浦斯發現自己犯了亂倫和弒父後,會想殺死伊俄卡斯忒和自瞎雙眼?這些行為貌似並非他垮台的必要內容。一旦俄狄浦斯發現並揭露了他不知情的弒君、弒父和亂倫,他顯然就無法在統治底比斯了,也無法繼續待在那兒了。不過,不管是讓妻孩留在底比斯跟隨克瑞翁,還是舉家流放,他都可以回到先前的遊蕩生活。俄狄浦斯還相當年輕,他或許還能養活全家,甚至可能還想重獲他離開科林斯時的幸運。他發現並揭露了自己並不知情的罪行,這會毀掉他統治底比斯的資格,卻並沒有毀掉他保護家庭的資格,或者僅僅是在世上保護自己的資格。可是,他卻想殺死伊俄卡斯忒(這顯然促使她自殺)並自瞎雙眼。俄狄浦斯這麼做,就無法再保護他的家庭和自己了,這就徹底毀了他的家庭(至少是他的妻女)和他自己。那麼,俄狄浦斯為什麼要殺伊俄卡斯忒並自瞎雙眼呢? 最顯而易見的解釋是,俄狄浦斯極端嫌惡他們的亂倫,所以一時衝動要懲罰伊俄卡斯忒和自己。歸根到底,即使伊俄卡斯忒也說:如果是盲目的偶然性而非有先見之明的諸神掌管人類事務,人類就無需擔心會犯亂倫或其他違反所謂神法的行為,她發現自己亂倫後就變得恐懼、神誌不清,還想自殺。(見第977—983行,第1060—1072行,第1241—1250行)俄狄浦斯也宣稱亂倫是人間“最可恥”的行為,甚至比弒父還嚴重。(第1408行)我們還看到,他暗示自己為亂倫而自罰是高貴的行為。俄狄浦斯明確地說,亂倫罪是如此醜陋,以至於高貴和正義要求,在任何情況下(哪怕是無意犯罪的情況下),都要盡最大可能的懲罰它。(見Dodds,1968年,頁23—25)此外,俄狄浦斯如此殘酷地懲罰他對最神聖法律的殘暴侵犯,不只想彌補自己的罪行,還想彌補僭主統治(基於人類理性而非習俗或法律的統治)的意圖。一旦他無情的發現,沒有法律的統治和生活,就意味著人們哪怕連最神聖的法律(反亂倫)都想侵犯,他或許就在恐懼(horror)中退縮了,還熱切地要懲罰這種可怕的(horrible)罪行。 然而,為什麼亂倫會讓人如此恐懼?俄狄浦斯反復強調,亂倫之所以可怕,在於它混淆從而破壞了家庭關係:“婚姻啊,婚姻啊,你生了我,生了之後又給你的孩子生孩子,你造就了父親、兄弟、孩子、骨肉親情,以及新娘、妻子、母親的亂倫關係,人間最可恥的事。”(第1403—1408行)“什麼恥辱你們少得了呢?你們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把種子撒在生身母親那裡,從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們。”(第1496—1499行;見第1361—1362行,第1480—1485行)俄狄浦斯重複了忒瑞西阿斯早先對他和伊俄卡斯忒亂倫的神秘表述:“我說你是在不知不覺中和你最親近的人可恥地住在一起,卻看不見自己的災難……你不知道,你是你的已死的和活著的親屬的仇人;你父母的詛咒會左右鞭打著你,可怕的向你追來,把你趕出這地方;你現在雖然看得見,可是到了那時候,你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你猜想 到那無窮無盡的災難,它會使你和你自己的身份平等,使你和自己的兒女成為平輩……你一直以來尋覓的人……將成為和他同住兒女的父兄,他生母的兒子和丈夫,他父親的兇手和共同播種的人。”(第364—365行,第415—419行,第424—425行,第449—451行,第457—460行) 夫婦關係、親子關係和兄妹關係都是清楚的、單一的,最重要是純潔的,亂倫的結果是,這些關係都變成混亂的、交織的和不潔的了。俄狄浦斯既是伊俄卡斯忒的兒子,也是她的丈夫;他既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親,又是她們的兄長。亂倫讓他在家庭中變成一個雜種、一個怪物(一種兩頭獸):既是伊俄卡斯忒的丈夫,又是她的兒子;既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親,又是她們的兄長。俄狄浦斯信了忒瑞西阿斯的話,認定家庭關係被醜陋的混淆了,不只是生理的,還是精神的。因為,俄狄浦斯在生理上既是伊俄卡斯忒的丈夫,也是她的兒子,既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親,也是她們的兄長,他作為丈夫和父親,不能愛她們,也不能得到她們的愛。他的生理關係混亂,這使得他們之間的相愛變得混亂、醜陋又可恥。如忒瑞西阿斯指出的那樣,發現亂倫讓俄狄浦斯“痛恨”那些他“摯愛”的人。(第366—367行,第415—419行)亂倫令人產生甚至比弒父更大的獨特恐懼,原因在於它倒轉並背離了家庭中整個自然秩序,在這個自然秩序中,家庭關係是純潔的、清楚的和單一的,一個人是自己父母的兒子,是孩子的父親,是兄弟姐妹的兄弟。俄狄浦斯這麼激烈又恐懼地面對罪行,可能是因為罪行本身是醜陋的,應當盡可能地嚴厲處罰。事實上,亂倫是如此反自然又醜陋,以至於歌隊認為它在生理上就不可能,他們納悶這一行為怎麼能被自然許可呢:“哎呀,聞名的俄狄浦斯!那同一個寬闊的港口夠你使用了,你進那裡做兒子,又扮新郎做父親。不幸的人呀,你父親耕種的土地怎能夠,怎能夠一聲不響,容你耕種了這麼久?”(第1207— 1212行) 本劇也表明亂倫實際上不可能。俄狄浦斯確實是伊俄卡斯忒的父親和兒子,也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親和兄長,由於他先是想做科林斯的統治者,後來又想做底比斯的統治者,所以他還是他父親的兒子和對手。另外,更要緊的是,索福克勒斯並沒有說俄狄浦斯的家庭關係是可怕的、醜陋的,抑或可恥的。俄狄浦斯在發現伊俄卡斯忒是他母親之前,真誠地愛上了她,並轉而獲得了她的愛。此外,即便他發現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既是他妹妹也是她女兒後,他仍然愛她們,這樣一來,如果他不是作為父親或兄長,那至少是作為一個關心她們的人,憐憫她們,祈求他人幫助她們。索福克勒斯對俄狄浦斯家庭關係的描述,讓我們追問:家庭關係的純潔、清白又可鑑別,是源於它們的本性還是法律與習俗的產物?家庭之愛為了純粹,是否必然要純潔、清白又可鑑別?簡單說,索福克勒斯將俄狄浦斯與伊俄卡斯忒、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關係刻畫成愛的關係,而非華而不實或醜陋的關係,他藉此削弱了讀者對亂倫罪憤怒和厭惡的抽象感覺。這樣一來,索福克勒斯甚至鼓勵我們去感受俄狄浦斯懲罰亂倫罪的熱情,如果那不是恐懼,至少也是悲傷與驚愕。俄狄浦斯懲罰伊俄卡斯忒和自己,這樣他就不必傷害那些已受到十足傷害的無辜之人了嗎? 索福克勒斯的戲劇讓我們思考,在有意行為和無意行為之間是否存在根本差別——尤其是在亂倫案中。因為,如果說亂倫因其混淆家庭關係而醜陋,那麼只要在有意亂倫時才如此。但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結婚時並不知道兩人是母子關係。實際上,在最嚴格的意義上,他們的母子關係只是生理意義的,而非心理意義或道德意義的。看不出他們之間的愛除了夫婦之外還能是什麼。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並不含糊、混亂或不潔。這樣一來,說俄狄浦斯因為自己無意中犯了亂倫而如此恐懼和嫌惡,並懲罰伊俄卡斯忒和自己,似乎也就不合理了。 如果俄狄浦斯用理性來面對他無意中犯下的罪行,他既不會懲罰也不會責備伊俄卡斯忒和他自己,這就是他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的主張(第270—274行,第521—523行,第546—548行,第962—999行)。發現自己弒父娶母后,俄狄浦斯得出了一個理性的論斷。他說:“天光呀!一切都應驗了!天光呀,我現在向你看最後一眼!我成了不應當生我的父母的兒子,娶了不應當娶的母親,殺了不應當殺的父親。”(《僭主俄狄浦斯》第1183—1185行)這樣一來,俄狄浦斯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因為他犯罪是不知情的,因此也是無意的,所以在理性看來,他因自己的罪行而自罰就是不正當的。他這裡不僅指責亂倫和弒父,還指責他的出生。因此,俄狄浦斯隱微地指出,不是他造成了弒父、亂倫和自己的出生。實際上,俄狄浦斯付出了各種努力,不僅是為了避免犯這些罪,還為了過一種高貴的生活。但他卻被盲目的偶然性和殘酷的諸神所引導,犯下了最可恥的罪行。(第1403—1407行)所有這些和瘟疫一同表明,人類是偶然性或冷漠諸神的玩物,因此人類不可能高貴地生活,也無法贏得諸神的青睞與保護。理性會讓俄狄浦斯聽任偶然性或諸神的力量,這種力量強大到讓人違背自己的意志而犯下最可恥的罪行。理性還會讓他直面並接受世間高貴的脆弱性,以及世界對高貴的冷漠。不過,無論這一論斷多麼讓人悲哀無望,這一案例中的理性進程貌似都能有效地保障俄狄浦斯及其家人的利益。因為,儘管俄狄浦斯是個被放逐的人,他至少能用理性保護自己和家人。 第二個信使指出了這個核心觀點,從而表明了,他是本劇中最傾向於支持詩人的。因為,他是本劇中唯一明確辨析俄狄浦斯“無意中的”惡(如不知情地犯了亂倫和弒父)和“自我傷害的”惡(自瞎雙眼)的人。(尤見第1227—1231行和第1280—1285行;又見Jebb,1966,頁129)信使指出,俄狄浦斯統治底比斯之前的幸福是“正當的”,而無意中犯下的惡卻終止了這種幸福。(第1280—1285行)不過,信使還說:“自己招來的苦難總是最讓人痛心啊!”(第1230—1231行)他在這裡強調的是,俄狄浦斯完全沒必要自我傷害,雖然他無意中犯下的惡敲定了他的毀滅,但這個惡更有害。因為,如果俄狄浦斯沒有自瞎雙眼,他至少能照顧自己和家庭。那麼,為什麼俄狄浦斯拒絕了理性進程,從而不僅僅毀了自己的家庭,也毀了自己? 看起來,俄狄浦斯拒絕理性的原因是他熱愛崇高。因為,即使自罰對心愛的人有害,只要自瞎雙眼(有意地懲罰自己的罪行),毀了自己的幸福,從而顯示出他遠不是只知自利的人,那麼不就至少表明了他的高貴嗎?可是,既然這樣,他為什麼不直接自殺以謝亂倫與弒父兩罪呢?歌隊驚嘆於他沒有這麼做:“你最好死去,勝過瞎眼活著。”(第1368行)不過,俄狄浦斯就像否定伊俄卡斯忒的觀點(波呂玻斯死後就不存在了)一樣,斷然否定了歌隊的觀點——人死之後就不存在了。相反,他堅信有來生,這也是他決定自瞎雙眼的主要原因:“別說這件事做得不妙,別勸告我了。假如我到冥土的時候還看得見,不知當用什麼樣的眼睛去看我父親和我不幸的母親,既然我曾對他們作出死有餘辜的罪行。”(第1369—1374行,對勘第971—972行與第955—956行)俄狄浦斯在對自己不去自殺卻自瞎雙眼的解釋中,表露出在冥土見到父母的恐懼——因為,他對父母犯的罪理應受到比死更殘酷的懲罰。(又見第269—272行)不過,這樣一來,俄狄浦斯可能不僅僅擔憂會見到父母,還擔憂冥土上可怕的懲罰。在他看來,自己犯的罪是人間最可恥的事,也讓他成了諸神最討厭的人,他現在拒絕自殺,就是擔心自己既承受在冥土中面見父母的痛苦,又因自己的罪行而承受諸神可怕懲罰所帶來的更大痛苦。 俄狄浦斯顯然認為,自瞎雙眼而非自殺,至少能延緩冥土中等候他的懲罰,這是自利的,而不是犧牲自利的無私行為。他最終會死去,進入冥土。即便在講給歌隊的這段話的末尾,他也鼓動他們將他流放甚或殺死,從而表明,他不再恐懼在冥土上等他的神罰。(第1409—1412行)這樣的話,俄狄浦斯就必然想以自瞎雙眼來安撫諸神。他必然希望:通過顯見的犧牲自己視力(從而犧牲幸福)的高貴行為,取代神罰,討好諸神,從而實現私心。可是,我們看不出這個希望有什麼根據。因為,即便假設劇情相反,諸神變得仁慈,我們仍看不出俄狄浦斯為了報賞而做出的犧牲是真誠的,因而值得神恩(divine rewards)。 理解俄狄浦斯想殺伊俄卡斯忒又自瞎雙眼的原因,其關鍵在於神諭和占卜師預言了這兩件事。忒瑞西阿斯對俄狄浦斯說他會發現自己犯下弒父和亂倫時,他還說俄狄浦斯還會自瞎雙眼。(第415—419行,第454—456行)此外,牧人說伊俄卡斯忒命他殺死嬰兒俄狄浦斯,因為神諭說他長大後會殺死雙親。(第1171—1176行)聽到這個消息後,俄狄浦斯的第一反應是殺死母親成全神諭。俄狄浦斯發現自己犯下亂倫和弒父後,他的反應不是尋求自我毀滅,而是想著不讓諸神(首先是冥土中的諸神)生氣,並討好他們。考慮到他先前這樣為那些正義的底比斯人祈禱:“願我們的正義之神和一切別的神對你們永遠慈祥。”現在他尋求懲罰伊俄卡斯忒和自罰,則是為了確保自己得到這種永恆的恩賜。(第273—275行)他現在想做歌隊所說永恆法(eternal laws)和神法(divine laws)的複仇者,從而討好“萬物之主”宙斯——他對世界的統治“不死”而“永存”。(第863—871行,第903—905行;參閱第738行)俄狄浦斯想避免永恆的懲罰,還想確保獲得永恆的恩賜,這就促使他嘗試弒母並自瞎雙眼,從而毀了他家庭的幸福。 我們看到,俄狄浦斯最後放棄了他的理性主義而轉向諸神,不是因為他無法直面世間高貴的脆弱性,抑或世界對高貴的冷漠,而是因為他無法直面世界對他的深切渴望(個人不朽)的冷漠。對不朽的渴望,讓他在面對致命的瘟疫時,尋求懲罰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從而討好諸神。還是這種渴望,讓他在發現自己亂倫弒父後,尋求懲罰伊俄卡斯忒和自己,從而討好諸神。他太渴望不朽了,以至於寧願犧牲家庭、自瞎雙眼,也不願放棄這種渴望。有人或許會說,令俄狄浦斯瞎眼(blind)的、令他不能真正了解自己利益(blind to his true self-interest)因而盲目自私(blindly selfish)的,正是這種對不朽的渴望,還有對檢驗這一渴望的不屑。俄狄浦斯的信念輕率又自相矛盾:他無私又高貴,他還會因此而受到諸神的恩賜。這一信念最後讓他無情地對待家庭繼而是自己。 俄狄浦斯的政治和家庭生活挑戰了傳統範疇,因此揭示了習俗的限度,甚至是錯誤。名不見經傳的科林斯青年俄狄浦斯,是底比斯的傑出統治者,儘管他沒有從習俗中獲取合法性,但他顯然比底比斯國王拉伊俄斯更優秀。同樣,俄狄浦斯是個傑出的父親和丈夫,儘管他侵犯了保護家庭的諸神,他顯然也比拉伊俄斯更好一些。但俄狄浦斯無法直面習俗所提供的沒有清明、尤其是沒有希望的世界。俄狄浦斯在盲目偶然性的治下生活,他生活的世界只能是有目的因的、道德的諸神,他擁有的家庭關係不能是雙重或混淆的,只能是單一併純潔的。習俗會讓本性多樣的事物表現得單一又清白,還會讓本性對人類希望冷漠的事物表現得擁護它們。俄狄浦斯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根據自然和理性(nature and reason)生活,最後卻回到了傳統法和虔敬(traditional law and piety)。 通過對俄狄浦斯人生和命運的個人記錄,索福克勒斯表明了純粹的政治理性主義(它試圖嚴格地只按照理性來管理政治社會)最終會失敗的原因,以及習俗、傳統和虔敬因而是政治生活的必要內容。(見Saxonhouse 1988年,頁1272)雖然他長久以來只憑理性生活,但他無法按照理性的指示,聽任他關心的所有事物(他的城邦、他所愛的人和他自己)會腐朽。他無法直面一個沒有這些希望的世界——他希望能從人類本性加之於人的疾病、尤其是可朽性中逃脫。因此,面對死亡,俄狄浦斯的政治理性主義實驗坍塌了,而他就回到了劇中歌隊所代表的虔敬信仰中——相信在“不死而永存”的諸神治下會賞罰分明。(第904—905行)通過俄狄浦斯的僭主統治,索福克勒斯暗示,政治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人類對不朽的渴望,容納人們對不朽的憧憬,因此若干虔敬因素是一個政治社會穩定的必要條件。 但本劇也不是單純歌頌虔敬,因為正是俄狄浦斯非理性的、虔敬的渴望與信仰,令他傷害了最愛的人,還有自己,而正如第二個信使所說,這本不必要。索福克勒斯或多或少在鼓動我們同情,甚或欣賞俄狄浦斯對不朽的憧憬,因為,這種憧憬不僅反映出渴望逃離死亡,還反映出渴望能配得上免於死亡——因此就是渴望做一個更偉大、更高貴的人,而不只是一個可朽的人。不過,無論這個高遠的憧憬多麼誘人,索福克勒斯都在暗示:對人類可朽性的真正理解和接受,就像詩人在劇中展現的那樣,培養了甚至更誘人的人類的智慧與激情品質。無論索福克勒斯多麼在意政治理性主義的限度、在政治場域中容納虔敬渴望的審慎,以及虔敬的高貴,他卻暗中表明,理性引導的個人更具智慧和人性。 表面上看,俄狄浦斯的命運和他最後拋棄理性,構成了對理性的強烈控訴。俄狄浦斯在劇終說:“不應當做的事就不應當拿來講。”(第1409—1412行)他這樣講是在表明:思考做過的可恥之事也不高貴。不過,索福克勒斯並不認可他筆下的俄狄浦斯。因為,如果沒有了關於俄狄浦斯或高貴或可恥行為的發言,如果沒有了解答這些行為和他命運的永恆吸引,那這部索福克勒斯劇就成什麼樣子了?索福克勒斯顯然是想讓我們在思忖結尾時考慮俄狄浦斯退回到的那些惡。如果俄狄浦斯在劇終還能堅持理性,也就是索福克勒斯所說的人類的理性主義,那麼他就能讓所愛的人和自己都受益,在這個意義上,也就過上了更高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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