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0日 星期五

一本書的故事——《風騷與艷情》修訂本自序



一本書的故事——《風騷與艷情》修訂本自序


   談到這部舊作,我不由得回想起曾因此而經歷的憂患,以及後來所觸發的一系列善緣。在它出版二十七年之後,如今又蒙秀威資訊重印發行,趁寫這篇序言之機,我要給新一代讀者講些我與此書的故事。

     我沒受過多少學院的正規教育,在中文系本科才讀到二年級上半學期,就因焚毀系總支強迫我上繳的私人日記而被開除學籍。從此,我墮入社會底層,從工廠轉到勞教農場,最後到農村落戶,做了好多年農民。直至多年後獲得平反,我才有機會考回原來那個大學攻讀古典文學碩士學位。當時親友多建議我另選一個學校讀書,我卻偏要顯示「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得意,硬是回到我曾跌倒的地方再站起來做人。

     那時中國大陸正值二十世紀七○年代末的轉折年代,而中文系的教學和研究仍沿襲五○年代以降的教條,整個氛圍令人甚感沉悶。我的指導教師文筆趨時,比較風派,詩詞鑑賞的小文章寫得活潑通俗,在古典文學界已有相當的影響。但就做研究生所需要的扎實培訓而言,像他那類習慣做古典文學普及工作的教授就難免有所欠缺,實在說不上有多少值得師法之處。因此對我來說,考到學院裡讀這個學位,不過是把平日業餘的自學鑽研提升到正規專攻的程度,比起課堂上灌輸的那些知識,還是在圖書館和宿舍內自己研讀收益更多。好在我那位導師更關心他自己發表文章和參加學術會議的事情,極少給我們上課,我也樂得安享我的「被放羊」狀況,索性就古今中外隨心所欲地貪讀泛覽下去,與老教授日益脫節。

     光陰似箭,轉眼就到了準備撰寫學位論文的時候。同學中有人選白居易,論述其關心民生疾苦;還有人研究邊塞詩,要展示盛唐的文治武功……我沒興趣去敷衍此類穩妥的老舊話題,暗地裡獨出心裁,在宮體、香奩和詞為豔科的脈絡中打起我論文的腹稿。有一天在校園的柳蔭道上與導師相遇,導師問起我的選題情況,我對他說:「我想研究豔情詩。」導師皺了下眉頭,頗為禁忌地迴避了我提出的論題,他嚴肅地要求我選擇內容健康的愛情詩,在論文中認真討論其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我沒有在「內容健康的愛情詩」範圍內做文章,而是選定韓偓的《香奩集》寫出了我的碩士論文。我的導師與答辯委員會的其他成員都對我如此放肆的做法滿懷學術義憤,他們說我那篇論文「所反映的思想傾向是不健康的」,指責我「亂講豔情詩的特徵。對作品的分析,全是對豔情詩的欣賞,有的宣揚色情……有的宣揚人性論……宣揚所謂『意淫』……肯定色情詩」等等。最後,他們對我作出結論:「鑑於上述情況,答辯委員會不接受其論文答辯。」這一決定的後果是很嚴重的,那幾個選題穩妥的同學都順利畢業,分配了工作,唯獨我留級在校,被指令隨下一屆學生重新答辯。
     

        我被迫另選一合適的論題撰寫論文交差,好歹算是過了關,總算拿到了畢業文憑。但因檔案內已塞入了很差的評語,沒有哪個大學的中文系再願意要我。後來,西安交大社科系急需在新辦的雙學位班上推出「西方現代文藝思潮」的新課程,我自告奮勇,保證能立即開出這個冷僻而無人應承的講座,這才獲得了交大的錄用。我的古典文學專業從此無用武之地,我也不打算在那方面再做出什麼成績。

  一九八六年夏的一天,我在本地召開的一次學術研討會上結識了來自鄭州大學的李小江教授。她當時正主編「婦女研究」叢書,交談中自稱很賞識我的知識結構,當即約我為她的叢書寫一本「中國古代婦女文學史」的專著。我們隨後在多次通信中反復討論,最終按我的提議,斷然捨棄了通常的文學史那種按作者和編年順序分期編排的歷時性敍述模式,決定通過風騷精神與豔情趣味這兩大源流對立與融合的演化軌跡,來統攝由女性作者書寫的和有關女性的所有詩詞作品及其相關的評論,並對政治與情愛、文人與女性、詩歌與音樂的關係予以充分的討論。李小江是一位辦事精幹,很有魄力的年輕學者,她當時正在銳意建立她所開創的新學科──婦女研究。若不是碰上她這樣不拘一格大膽組稿的主編,像我這般思路和行文均明顯出格的作者,稿子落在不論哪個編輯手中,都會被拒之門外。書稿在她的催促激勵下寫得快也出得快,一九八七年暑期定下選題,次年五月即交出定稿,幾個月後便發行上市。對我來說,這本書的出版,在實現我出書夢想的興奮之餘,總算出了口論文被斃的惡氣。

     那時候我所在的交大社科系正在給教師評定高級職稱,由於「文革」造成的延誤,很多將近退休年齡的教師仍是講師職位。因此,評審工作基本上按論資排輩的老規矩進行,不少沒有任何學術成果的老講師也都給予照顧,提升了職稱,而像我這樣還算年輕的講師,便一再被往後挪移。我不甘後進,跑到教師科找科長理論,並出示我新出的著作,力陳我所具備的條件。那科長接過我的書,讀著「風騷與豔情」這個書名,疑慮地問我是不是本言情小說;並提醒我說,評定職稱要有學術論著,小說詩歌之類的文字可不算數。我只有耐心解釋,說這是本研究古典詩詞與女性的專著,的確屬於學術著作。交大當時還只是個工科大學,那科長顯然在死守針對工科教師學術成果的評定標準,他驢頭不對馬嘴地問我:「這本書應用的理論有什麼實際的經濟價值?」面對科長的問題,我實在有口難辯,只好拿上我那無經濟價值可言的書揚長而去。

     就在這場不愉快的行政樓「上訪」之後不久,我收到一封寄自美國耶魯大學的來信。寄信者是該校東亞系的系主任孫康宜教授,她說她最近剛讀過我的《風騷與豔情》,對書中涉及的諸多問題很感興趣;還說她將在秋季學期開設一門討論課,要集中討論明清兩朝的婦女詩詞,很想拿我這本書給選課的學生做參考資料。給我寫信的目的,就是想讓我幫她聯繫出版社,為她的學生訂購這本新書。我立刻幫她聯繫了出版社,此後便與她有了通信往來。接著,應她盛情邀請,去美國參加了在耶魯舉辦的「明清婦女與文學」國際學術會議,我提交的會議論文頗獲與會者好評。會後我照常返回交大,繼續教我的大學語文。大概是我的會議論文和那本書給耶魯東亞系諸教授留有較好的印象,一九九四年春,該系急需一中文教師,系主任命秘書給我發來傳真,問我是否有意赴耶魯講授中文。我當時在交大幹得並不愉快,有機會換個更好的地方,何樂不為?我立即回電應聘,果斷辭去了交大的教職。就在那年夏天,我帶上妻子兒女,舉家移居耶魯所在的康州紐黑文市。

     在美國大學當中文教師,差不多就像中國大陸大學外語系聘來的外教,人家重用的只是你這個說母語的教師固有的語言資源,至於你出了什麼中文著作,都不在特別考慮之列。做這種口力勞動的工作,能把學生教得會說普通話、會寫漢字就算盡職,若有餘力編些中文教材,自然會更受嘉許,但並不存在必須在哪一級刊物上發了多少學術論文才能評高級職稱的問題。即使平日應邀參加研討會,也只限於中文教學的內容。我因此再不必為評職稱而苦心從事追求學術成果的寫作,更不必死守著古典文學專業來規劃我做學問的內容。讓我感到特別輕鬆的是,我曾經遭遇的種種非學術和反學術的困擾在此都一筆勾銷,從此可游離出學院學術的藩籬,隨興之所至,在異國的語言地圖上開拓母語寫作的天地。

     耶魯校園的建築古色古香,走進圖書館正廳,恍如置身時間隧道,一下回到十八世紀。我家的住宅遠在城郊,一出門即有「悠然見南山」的圖畫視野。我儘管疏遠了那種從文本到文本的古典學問,卻活出了「古典的現世」,一股子與古為鄰的情味。從某種程度上說,古典已內化為我的情意思緒和胸臆氣度。退休以來,我偶爾會寫幾首舊體詩詞,算是在風騷與豔情走向融合的流變中添上幾筆綺麗的餘波。茲錄近作一首,作為這篇序言的結尾:
   
   秋興
木已成舟恰稱身,飄洋過海好移民。
百年跌宕獨行客,半世浮沉局外人。
自省因緣權得失,追懷際遇辨疏親。
天涼最喜深秋景,又上東岩做片雲。
   
   
   二○一五年八月
(2015/11/15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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