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耶魯》大都有關我在耶魯大學教學和生活的心靈故事。我在耶魯教書已有27年之久。回憶1982年剛抵達校園的第一天,我的耶魯同事傅漢思教授就送我一本詩人賀蘭德的新著《詩律的理念》(耶魯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那《親歷耶魯》很有啟發性,它教導讀者如何把內心的思想和情感用“詩”的方式表示出來,而最富於詩意的情境就是一種“自我描述”。後來我認識了賀蘭德(他是耶魯英文系的教授),彼此成為經常討論詩歌的朋友,而且還同住在一個名叫“木橋”(Woodbridge)的鄉村里。他給我的影響很大,使我深刻體會到,寧靜與省思乃是個人生命中的最佳補藥。
對我來說,生活中每一刻的思考都是一種享受。盧梭在他的《懺悔錄》中曾說:“真正的幸福是不能描寫的,它只能體會,體會得越深就越難加以描寫。”但我卻喜歡沉陷在描寫的樂趣中,喜歡試圖捕捉那偶然超越了現實局限性的詩的境界。耶魯的校園很美,正好讓我能享有思考的空間。我最喜歡獨自坐在校園裡的石台階上,一面通過四周的寧靜來打開我的心靈空間,一面思想那種獨處的豐富感。我的許多作品都是在這樣的“上下文”中寫出來的。
然而,《親歷耶魯》所有的篇章都是在我的“潛學齋”裡寫成的。這個書齋原是多年前父親為我命名的,不論我住到何處,不論房子大小,我的書房都叫“潛學齋”。如今雙親均已過世,讓我更加珍惜父親為我所寫的“潛學齋”遺墨。尤其是,父親在“潛學齋”三字下的附言“康宜敦品勵學”令我終生難忘。我必須繼續努力修養自己、不斷學習、不斷積累人生的閱歷,才不致辜負我父母的期望。
《親歷耶魯》能順利出版,首先要感謝鳳凰出版傳媒集團的申作宏先生,是他的熱心和執著才使其及早實現。我也要感謝台灣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的發行人廖志峰先生,經他授權使用了我前些年出版的《耶魯潛學集》中的不少篇章。同時,我的好友蘇煒和康正果兩位先生也給了我多方面的幫助。
作者簡介編輯
孫康宜,1944年生於北京,曾任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館長,現任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教授。與哈佛大學的宇文所安(StephenOwen)共同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中文著作有《我看美國精神》、《走出白色恐怖》、《文學經典的挑戰》、《遊學集》、《文學的聲音》、《耶魯性別與文化》、《古典與現代的女性闡釋》、 《耶魯潛學集》等
圖書目錄編輯
序言
一、耶魯印象:人·事·思
耶魯詩人賀蘭德
墨西哥詩人帕斯與耶魯的一段因緣
尋找隱喻——普羅恩和他的器物文化觀
人權的維護者——戴維斯和他的西方奴隸史
納博科夫專家——亞歷山大洛夫和他的新發現
俄國形式主義專家——艾里克和他的詩學研究
混血華裔的尋根文化——評介耶魯女校友劉愛美
有緣千里來相會——記英若誠來訪耶魯
語訛默固好——簡論施蟄存評唐詩
美文與荔枝
從周策縱談周邦彥說起
記白先勇來耶魯放映《最後的貴族》
夢與神遊——重讀《紅樓夢》後四十回
“道”在何處?
耶魯大學女副校牧的故事
《花花公子》的常春藤盟校風波
永恆的座椅——是選校長還是選總統?
春到耶魯萬事新,選出校長人稱奇
經營的頭腦——耶魯校長雷文和他的治學與治校
北大和耶魯的人文教育——寫在北大110週年前夕
二、校園漫談:憶·錄·論
在美國聽明朝時代曲——記紐約明軒《金瓶梅》唱曲大會
張充和與紐約海外崑曲社
沈從文的禮物
談隱地的“遊”
女詩人的窗口
詩人希尼的“挖掘”美學*
施蟄存對付災難的人生態度
聽覺之奇妙——作者斯帖理的執著
詞的嚮往——話說詞家唐圭璋
一位美國漢學家的中西建築史觀
“夢露郵票”的文化意義
新的選擇——我看今日美國女權主義
“政治正確性”的不正確言論
日本文學懷古
重感情者的負擔
愛情裡的“苦”與“貪”
情感的遺跡
渴望
廢墟
“愛”的畢業典禮
極短篇七則
隨想錄多則
三、書齋感悟:書·影·評
轟動歐美文壇的《性形象》——介紹一部轟動歐美文壇的近著
佩格利亞的墮落
批評家的使命
永遠的“桂枝香”——重看白先勇的《遊園驚夢》
我看江青自傳
柯慈小說中的老女人和老男人
關於老婦/少夫的“杜拉斯”現象
今日喜劇時代的愛情觀
海德格爾的情人漢娜·阿倫特
今夏,你看過“冬天”沒?
《霸王別姬》裡的情癡
當代美國文化與《純真年代》
一個女導演的傑作:《鋼琴課》
何謂男性“自我認同”的危機?
“末戀”的風行意義
靈魂伴侶——從美國電影《廊橋遺夢》說起
貝多芬的“永遠的愛人”
殺人祭的啟示——看電影Apoclypto有感
“奇蹟”——小豬和蜘蛛
戰爭的代價——談電影《來自硫磺島的信件》
與蘆葦談《圖雅的婚事》
情報人員的命運:——談電影《特務風雲》中美國的CIA
四、附錄·訪談
孫康宜:唯一能夠讓我走出陰影的方法就是讀書
從耶魯看美國精神——孫康宜教授訪談錄
跨越中西文學的邊界——孫康宜教授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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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到家裡,我徑直走進臥室,在床邊的書架上抽出已經有幾分破舊的《希尼詩文集》,家裡的書不算多,但書架也把客廳和兩個房間的牆壁佔滿了,為了找書方便臥室床邊的書架上擺放著我最喜歡最常翻閱的書籍,其中的每一本書我看過數遍以上,因此我對它們在書架上的位置清清楚楚。這本《希尼詩文集》出版於2001年,是我大學時代的詩友寄贈給我的,時間是那年6月,雖然這些年我們聯繫很少,但是看到扉頁上“凌越老友存”的字樣,我還是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溫暖。翻開書本,書頁上有許多用鉛筆和鋼筆劃的線條,以顯示所畫文字當初給我的啟發與震撼。這些線條就像樹木的年輪,標示著這本書的滄桑閱歷。詩的部分畫線較少,但是到書後半部分的文論部分,線條開始增多(這可以看出我對希尼的文論有著更大的熱情),尤其是《貝爾法斯特》、《尼祿、契訶夫的白蘭地與來訪者》、《舌頭的管轄》、《進入文字的情感》、《詩歌的糾正》這幾篇。現在翻看這些文章,看到裡面對於我來說已經很熟悉的一些說法,我的感覺像是在看望一位老友,一位曾經給我許多教誨的老友,我知道他的一些精闢敏銳的思想已經進入我的思維深層,我確鑿地受惠於他,因而當我剛剛獲悉他的死訊,悲傷的情緒立刻籠罩了我。儘管過去十幾年間我曾無數次翻閱過這本書,但是今天的閱讀畢竟不同,當我再次看到希尼以一種優美的迷惘的筆調書寫著他童年時迷失在家後面田野裡的豌豆溝裡,或者是貝爾法斯特街頭救護車和消防車的呼嘯時,我油然而生一種疏離感和虛無感——這個人已經不在此世。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將自己的精髓完整地從肉體搬入文字,昨天也就是2013年8月30日是這項崇高的工作終結的時刻,這也就是這位謙遜低調又偉大的詩人的一生,毫無疑問他將因為這些敏感睿智的文字而永生。在特意為自己作品中文版撰寫的序言中,希尼寫道:“不斷發展中的詩歌是使我們繼續做文明和敏感的人,做有親暱行為的人的決定因素”。“文明”和“敏感”這兩個詞道出了希尼作為詩人的努力所在,同時它們也是理解希尼樸素詩句的兩把鑰匙。對於文明的探求和追問,帶給希尼詩歌倫理思考的深度。在一個關注精緻甚於關注真實的年代,希尼詩歌所蘊含的道德力量幾乎是一種勇氣的象徵。起初,這種道德力量還處於模模糊糊的萌芽狀態,或者說它在無意中伴隨著希尼的情感和天性進入了文字。《挖掘》是希尼第一本詩集中的第一首詩,是他的以父親為主角的三首詩中的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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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挖掘日常生活的寶藏
希尼在詩中精確地描寫了自己的父親在土地中挖掘的情景:
“粗糙的長統靴穩踏在鐵鍁上,/長柄緊貼著膝蓋內側結實地撬動。/他根除高高的株幹,雪亮的鍁邊深深插入土中。/我們撿拾他撒出的新薯,/愛它們在手中又涼又硬。”
但在詩的最後希尼筆鋒一轉:
“我的食指和拇指間/夾著一支矮墩墩的筆。/我將用它來挖掘。”
這首詩因為突兀的結尾成為一首挖掘詩人賴以成長的傳統的詩。顯然希尼對於傳統持一種“文明人”的繼承和發揚的態度;在二十世紀希尼遵循的是哈代和弗羅斯特的英語詩歌傳統——拒絕宏偉的主題,將自己的詩歌嚴格限制在個人經驗的範疇之內,形式上較為嚴謹,有一種典型的天主教徒式的自律。在情感上,希尼的詩歌也表現出一種矜持的內斂,強烈的情感成功地避開了感嘆詞句淺薄的誘感,進而被塑造成更為厚實的視覺意象。
從《挖掘》開始,希尼打開了人生經驗豐富的礦脈,為他以後的寫作定下了基調;實事求是地說,這是一個相當高的起點,而更為可貴的是,在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希尼嚴格遵循著“挖掘”的詩學,從沒有使自己的興趣旁騖到另一些更為花哨的理論上。三十年,十本薄薄的詩集,持續的向內的挖掘,為他贏得了理所應當的聲譽。在希尼的處女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出版兩年之後,多事之秋的1968年來臨了,希尼當時還是貝爾法斯特大學一位29歲的英語講師,警察與要求平等民權的北愛爾蘭天主教徒之間開始了暴力衝突,最終以1968年8月英軍進入德里告終。作為親歷者,這些事件在希尼的詩歌中留下烙印。他雖然“不是始終過問政治的”,但這次他參加了遊行,因為他感覺到“當時空氣中有一種活力,刺激和正義感。”希尼的有關詩歌的道德信念也變得更加明確了:“從那一刻開始,詩歌的問題開始從僅僅為了達到滿意的語言指謂變成轉而探索適合於我們的困境的意象和象徵。”在他的第五本詩集《野外工作》中有一首短詩《圖姆路》正是對上面這句話的詩意解讀:
“噢,駕戰車的軍士們,在你們蟄伏的槍上,/這個村站在這兒不動,當你們通過時站在這兒充滿了活力,/這不顯眼的,不可推翻的生命的中樞。”
平穩的詩句中有一種硬梆梆的針對於強權的力量和威嚴。這是人的尊嚴賦予弱小者的力量,也是詩人所能依賴的全部力量。在《貝爾法斯特》一文中,希尼寫道:“在精神的鑄形之中,一個人感受力的一半來自他置身的處所,他的血緣、歷史或文化。”而希尼所處的貝爾法斯特那些年則被政治和暴力衝突所籠罩著——“在爆炸和葬禮之間我們生存下來,生活在受難的家庭之中,生活在那些被迫分離、單獨監禁的人們之中。”“痛苦與不義之間的苦苦掙扎使我疲憊不堪。”希尼的語調經常是痛心疾首的,而這些慘痛的經歷則將他和絕大多數沉迷於形式實驗的英語詩人區分開來。殘酷的政治現實和神秘的美在兩頭牽拽著希尼的詩歌,這經常使他陷入身心交瘁的分裂狀態,但他知道這也會給他的詩帶來倫理和美學的雙重深度——只要它還沒有被生生扯斷。
希尼列舉莎士比亞戲劇《雅典的泰門》裡的兩行詩作為自己的詩學標準:“我們的詩文好像一株滲流的膠樹/從那裡它獲得營養。”一方面,詩歌自然而神秘;另一方面,它必須介入這個粗暴的公共世界。希尼正是這麼做的,它考驗技巧也考驗心靈,但是有哪位傑出的詩人沒有經受住這極為苛刻的考驗呢?希尼最好的詩歌和最好的文論,都是在探討詩歌的形式之美和倫理道德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有一次,希尼說:“我總是傾聽著詩句。”這是典型的象徵主義詩人的姿態,但是我們馬上知道,他聽到的詩句是從愛爾蘭深邃的田野和貝爾法斯特危機四伏的街道上吹來的。美和道德永遠是詩句保持優雅滑翔的兩翼,其中的平衡能力正是希尼詩歌傑出之所在。希尼的詩細微而沉潛,其中的魅力體現在對細節精確的描述之中,而且希尼相當多的詩歌都是對過去生活的追億,童年視角的選取尤為值得關注。希尼在和中文譯者的談話中特別提到華滋華斯的觀點——“兒童是人之父”以及“不朽的暗示來自童年時期。”他甚至為自己的詩選《開墾的土地: 1966-1996年詩選》的封面選用了一幅幼童在玩耍的畫。對於嬰兒這一意象的關注,實質上是對某種機械的觀察論的反省,“觀察”並不僅僅是一種“看”的習慣,它還意味著某種更深的發現和感悟。只有嬰兒的目光才始終充滿著驚奇,事物也將在這種驚奇中煥發出意外的能量。希尼是當今英語世界公認的優秀詩人,但他作為批評家的聲譽甚至在詩人的聲譽之上,希尼的文論從容綿密,其文風的複雜優雅恰好完美對應著他所探討論題的複雜,像《尼祿、契訶夫的白蘭地與來訪者》、《舌頭的管轄》、《詩歌的糾正》諸篇在詩歌和現實、詩歌與道德等核心議題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希尼做過十幾年哈佛大學的詩歌教授,做過五年牛津大學詩歌教授,但並不是每位哈佛和牛津的詩學教授都達到了希尼的水準,1995年希尼因為“他的詩作既有優美的抒情,又有理論思考的深度,能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奇的意象,並使歷史復活”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是話說回來,在最近三十年獲得該獎的作家中,希尼仍然屬於少數出類拔萃之列。也就是說,並不是每個時代都能產生如此傑出的詩人和批評家,意識到這一點,會使我們的哀悼之情更加溢於言表。對於美國女詩人畢肖普,希尼尤為推崇,這可能是因為希尼和畢肖普有著相似的詩觀吧,這使希尼在評論畢肖普時就像是在評論他自己:“她的個性是緘默的,既反對自我膨脹又不能自我膨脹,這正是有風度的體現。”“畢肖普身上有一種優秀的考迪亞式的品質,一種賦予她作品以動人的穩定性的沉默,一種被瑪麗安•摩爾以獨特洞察力勾勒出的某種完美的果敢所捍衛的含蓄。”而作為回報,畢肖普的一行詩簡直就像是在代替希尼發問:“為什麼我們不能以我們嬰孩的目光眺望、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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