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學的春天 -許達然的社會主義、詩與文學"收入《許達然散文精選集‧附錄I》2011. 359-77
許達然散文的藝術性與台灣性 - 台灣文學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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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20, 2008 - 歷史學者許達然的文學歷程不只起步早,出道成名也早:1961年由野風 .解釋學的春天 -許達然的社會主義、詩與文學
張瑞芬(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
《文訊》2008.5月
歷史是一種解釋,從這裡看,文學和歷史便可以連在一起。-許達然
文學是作為社會實踐的創作,它用很多複雜方法負荷著過去,隨時提示著我們。
-Frank Lentricchia(法蘭克.藍屈夏)
我一直覺得,《同情的理解》中的〈硯倦〉、〈一生〉、
〈諸相〉、〈秋頁〉這種文章絕對是種隱喻,打著啞謎般只現出一張靜默的臉孔,背後卻有著驚人的延展性,這種猜想果然在親自見了許達然後得到了證實。他說:
「我總覺得創作,一看就懂的,不是很深入,要經過讀者的聯想,理解作者想要寫的,才是好創作。一看就懂,這並不是很深入。理想的散文,一定要是一種metaphor。」他那些詩文中的狀聲字與諧音雙關語,的確是「故意使它產生特別效果,成為一個隱喻」的。走在三月花樹滿天的東海大學校園中,我像參禪一樣,點著頭,或許是天氣實在太好,我順便以相機捕捉到他一抹燦爛明亮的笑容,完成了另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他的笑容在一般檔案照片中是沒有的,其實人謙和極了,完全沒有一個出身哈佛、牛津名校歷史學者該有的架子。身形修長,面容略顯清瞿,望之不似六十許人。即
使在柔光暗沉的「丹堤」咖啡館中,我仍看見他有一雙好看的手,纖長淨白,左手無名指優雅一圈銀光細緻的戒指。那恰恰是一個學者該擁有的手,加一支老派克鋼
筆,就可以當作書的封面了。他背光坐著,說起話來,音聲低緩,一句三頓,但那安安靜靜中傳達出來的力量,卻像玻璃杯中的水紋,迴盪了一圈又一圈。
你不得不承認,他有一種把問題解消了的能力,專門讓問的人摸不著頭腦回去,堪稱文壇「省話一哥」。就像記者問白先勇為什麼很久沒有看到他的小說出版,白先勇只閒閒一句:「因為沒有寫」。問許達然罐頭問題,得到的下場是這樣:
「當前國內文壇,您有較欣賞的作家嗎?」(給我資料湊個字數)……(沉吟,不知所措)
「您的散文集中,最滿意或喜歡的有哪些?」(我編的選集可不要漏了這篇)……(抓頭,囁嚅說沒有,「沒有滿意的」)
「多年來寫了這麼多文章,最大的動力是什麼?」(挖些可歌可泣的秘辛)……(遲疑,「我寫得不多,寫了也不一定發表」
「您目前以傑出校友兼榮譽講座名義回母校教書一年,看現在的大學生,程度是否和以往有很大的差距呢?」(發牢騷,這題必有回應)……(搖頭,「這個,我現在只在歷史所,並不太清楚」)
「您是否知道目前研究您的碩士論文增多,學界也開始愈來愈重視您?」(捧他一下,拉近距離)……(赧然一笑,「這我不管的,也不care」)
「有什麼可以給年輕寫作者的建議嗎?」(教些寫作的撇步吧!)……(「寫就是了」)
果然是「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啊!在某些時候,我甚至覺得應該要停止了這種機智問答,去外面台階坐著曬太陽就好。空氣、陽光俱足,安靜無聲,多麼好的狀態。當我一鬆怠下來,舒緩神氣閒聊起2007年十月東海辦的「笠詩社研討會」時,他柔中帶剛的個性來了。我問道郭楓先生開場演講中對「泛現代派」(含超現實派)詩風的抨擊,他可同意?這引出他學者的精細態度和一番令我坐直了身體的話來,他正色道:「首先,臺灣五0年代的現代詩,根本不算是西方現代主義(modernism)如艾略特(T.S.Eliot)的詩,正如「浪漫的」(romantic)詩,並不就是西方所謂浪漫主義(romanticism)那種有反抗精神的詩。用「泛現代派」這個詞,容易在觀念上產生混淆」。深受西方馬克斯(Karl
Marx)、韋伯(Max Weber)、沙特(Jean-Paul
Sartre)哲學影響的許達然,是個文學社會主義者。他說:「文學本身就是社會行為,寫文學是為了要交流,逃避不了的。即使寫給自己看,也是社會行為。既是與人交流,就需言之有物,最好避免只寫有關自己的東西。文學若要有新的形式,主要目的是要表達得更好,而不是要裝飾得更好。」
「表達得更好,而不是裝飾得更好。」這話說得可真好。本質與表象,心體與性體,我遂想起三十年前在這裡聽過牟宗三先生講課,古今如夢,同樣的當頭棒喝。道
可道,非常道。許達然的口頭表達方式,接近佛家或老子的「遮詮」,他不太正面給答案,卻從「不贊成」、「不願意」、「不瞭解」、「不caer」、「不是」,清楚表現著立場。
我問他:「您對自己的文學定位如何?寫作時是否在乎讀者?」(許達然的詩文實在有些拗口、澀味,絕不是甜美暢銷型。他亦曾自述其所謂「陌生化」的理論:
「藝術的手段,是要使事物陌生起來,以便延長感知的困難和時間,而從中獲得美」。趙天儀說他語言乾硬,陳明台說他常故意切斷名詞,造成上下文意斷裂,[1]所指亦此)。他幾近自言自語的喃喃說道:「我不在乎有多少讀者。只在乎讀者是否能欣賞。有很多讀者,不一定有人欣賞。即使寫了東西,以我的個性,我也不願意在庸俗化的地方發表,我一向堅持這個原則。名利雙收,對我,我不care」。九歌陳義芝主編的散文名家精選集,三年前就找過他,至今他還沒有回應。他說(兼以愧歉一笑):「我也說不出原因」。
這個人,哪裡是沈默寡言,是安安靜靜很大聲哪。打量著一切,堅持著想法,文字和語言都儉省到極致。一字多義,一物多用,同音複義,將中文的特性開發到最
大。我想起許達然〈散文臺灣.臺灣散文-《臺灣當代散文精選》序〉中的觀點,散文有三種,有一種是平鋪直敘,寫給人用口唸的,另一種是珠璣滿眼,寫給人用
眼讀的,第三種凝聚意象,交融詩情,是給人用心讀的。他最好的文章就是這樣近乎散文詩與寓言,由己度物,有一種強大控制下的簡約,文字冷靜無表情,可是就
像卡夫卡說的,讀起來好像被雷電打到,久久不能自己(我自己是讀了《同情的理解.一生》中那隻幽囚一生的猩猩後,開始瘋狂找尋許達然所有資料的)。
照他的「省字」邏輯,恐怕當今文壇(包括我的)所有文章都該刪掉一半字數。正如「達然」是一詞多義,到達、通達,也是達觀自適,達道成德。這名字寫來也瀟
灑好看,豁然大度,或勝於本名「許文雄」。高一在台南念長榮中學時就開始寫作得獎的他,早期還用過「言午」這筆名,一九六一年以「許達然」為名出版第一本
散文集《含淚的微笑》,遂沿用於今。學術的許文雄與文壇的許達然,原本並不衝突,近年他開始連學術論文也改用筆名發表,於是產生了這樣的爆笑場面-某臺灣
社會史學術研討會上,講評者面對「許達然」嚴肅的說:「這一點以前許文雄也提到過」。
一九四0年出生於台南的許達然,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擁有哈佛碩士、芝加哥大學博士和英國牛津大學經濟社會史研究經歷,至今在國外居住時間已兩倍於臺灣,和杜國清、非馬同是「笠」詩社同人中旅居海外的學者,在文壇與學界均屬資深。2002年許達然已由美國西北大學退休,現任榮譽教授。2006年他獲選為東海第七屆傑出校友,由於程校長的盛情邀請,許達然中斷了自己美國正在進行的研究工作,目前以回報母校的心情在東海歷史所客座一年,講授碩士班「歷史社會學」課程,2008年七月即將返美。他在台灣這一年,幾乎隱居在大度山東海大學校園宿舍內,他自己說:「去台中市區的次數不會超過三次」。
許達然兼擅詩文,唯獨沒有寫過小說。多年來作品多發表在《笠》詩刊或《文學界》、《台灣文藝》、《民眾日報》,是相當有臺灣本土代表性及在地特色的散文家。就目前臺灣文學史及相關討論來看,他的重要性可能還是被低估了。先不說他最早作的臺語入文和諧音雙關實驗,以及1977年與鄉土文學論戰桴鼓相應的散文理論。他可能是散文中最早寫原住民和動物題材/弱勢族群的本土作家,也是戰後以社會主義/人
道關懷和余光中、楊牧式抒情美文分闢蹊徑的領導者,吳晟、王灝、陳列、蕭蕭繼之,再晚一點才是阿盛、林雙不、古蒙仁。在本土出身的學者作家中,許達然大抵
也算得最前輩,我們若把一九四0年前後出生的女作家與之比並,劉靜娟、丘秀芷或稍晚的謝霜天、馮菊枝,她們即使親切樸實,文字的藝術性也遠遜許達然。八0
年代楊牧編洪範版《中國近代散文選》、李豐楙等編長安版《中國現代散文選析》,在散文脈絡上都承繼中國近代傳統,以周作人為首,直到
1990年許達然首度以「臺灣」為名,編《臺灣當代散文精選(1945-1988)》
(新地出版),才首開風氣,打破了散文史多年來的僵局。許達然為這書寫的序言〈散文臺灣.臺灣散文〉,是近年研究臺灣當代散文必須看的一篇文章,選文標準
主張散文應勇於嘗試,打破文類限制,兼而有詩的境界、小說的情節、戲劇的悲喜與議論的推理,並且兼顧本省與外省作家,名為「臺灣散文」,事實上相當宏觀。
在文學座標上,詩文兼擅的楊牧是容易被與許達然一起聯想的,主要是二人同年(1940年生),同唸東海大學,楊牧念外文系,低歷史系的許達然一屆。許達然《含淚的微笑》(1961)和楊牧的《葉珊散文集》(1968)
初看情調有些近似,然而檢視他二人一生的文學軌跡,其實走的卻是反向的精神道路。楊牧寫詩很早,奠下了他終身拜倫、雪萊式浪漫主義外加古典精神的抒情散文
基礎,許達然寫散文為先,八0年代中期才開始出版社會寫實的諷喻詩集《違章建築》,已經完全與《含淚的微笑》、《遠方》時期多愁善感的自己決裂了,與散文
集《土》、《吐》、《水邊》、《人行道》才是同時的文學心情與理念。
許達然不止一次提到他喜歡有哲學深度如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思想家,更喜歡大陸詩人穆旦(查良錚,1918-1977),[2]從他的詩,「看到思想、民族和鄉土」。穆旦?他可是批判精神很強的,現實主義加浪漫主義,翻譯過普希金(Pushkin,1799-1837),
善於借用西方現代主義技巧,詩風富於象徵寓意和心靈思辨,語言感性而凝重,尤其是有沈重的歷史使命感。他的詩作如〈野獸〉那種受傷猶鬥,無聲的吶喊,迸現
出生命力與「困獸」氣質,令我想到許達然筆下的「囚籠」意象。芝加哥動物園裡被幽囚的猩猩(〈一生〉)、被幽禁抽屜卻懷念風日陽光的硯石(〈硯倦〉)、一
張被迫夾在厚重書頁中的紅葉(〈秋頁〉),被綁赴刑場的豬隻(〈諸相〉),終身被牢籠韁鎖的牛(〈牢〉);〈習題〉、〈經歷〉裡的政治犯。加上東門城下的
攤販、廢氣污染下枯黃的木麻黃、被強制拆屋的住戶、垃圾堆中的人生,更不要說那隻鐵鍊長進了頸肉裡,因被選入國文課本而爆紅的猴子-〈失去的森林〉中的「阿山」了。
許達然的散文具社會意識、現實走向與人文關懷,是去美後從題材到技巧都揮別了年少的轉向。早在大四,專攻西洋史的他就在東海圖書館中讀(時為禁書的)馬克斯《資本論》和〈共產黨宣言〉,深受震撼,知識份子應關心群眾,與人民結合這個理念,開始在心中萌生。一
九六五年他赴美之際,剛好趕上「笠」詩社與《臺灣文藝》創辦的年代。一九八二年,他與陳映真、黃春明參加郭楓創辦的《文季》,是年又任召集人於洛杉磯成立
「臺灣文學研究社」,也因此成了「半個黑名單」,曾經一度不能自由返台。約同時期,楊逵訪美,許達然也盛情接待過這個左派的臺灣文學老前輩,並寫了〈《同情的理解》.從花園到街路〉一文,說明他們的共同理念與情誼。
許達然文壇寫作半世紀,除了詩集《違章建築》外,散文集共有《含淚的微笑》、《遠方》、《土》、《吐》、《水邊》、《人行道》、《同情的理解》等。他的文字蘊藉深厚,是苦吟思索下的產物,讀的人若不反覆涵泳,放慢速度,很容易錯過其中寓意。許達然的文字風格,被葉笛形容為「堅實的活火山」,如陳年普洱,喉韻悠長。他特別擅長結構精簡,寓言式的隱喻。文字樸實,略無枝蔓,有時行文淡漠,卻意在言外,像琥珀一樣緩慢而堅實,足稱理性與感性交融。南方朔以「碎片書寫」(Writing
Fragmentarily)來形容他的文字具有很大的聯想性和跳躍度,或此之謂也。許達然得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臺灣新文學貢獻獎等不少獎項。他的散文被多方選載,〈亭仔腳〉、〈失去的森林〉被編入高中國文課本,更使他開始被研究者注意,近年已有陳淑貞、李玉春兩本碩士論文問世,[3]葉笛、郭楓、陳千武、羅秀菊、李癸雲、應鳳凰對他的討論亦頗可參考。
1977年許達然發表於《中外文學》的<感到、趕到、敢到-散談我們的散文>,不但主題上開始明顯偏向「入世文學」(Committed
Litterature),也為現代散文在技巧上提出建言,倡導語言活潑(加入方言俗語),主題鮮明,社會化的散文。就像余光中六0年代的
散文革命一樣,自己並且力行嘗試。《土》、《吐》之後,許達然在詩文中加入頂真技巧,打破標點符號而形成語言的迴復,雙關語、同音異字(或異形),看來不
合語法常規,卻能藉以擴大象徵性。如<看弄獅>中,用「攏同腔」到「籠同僵」來跳接另一種意涵,<疊羅漢>中,「比,上去;逼逼逼,下來」肖教練的哨音,
同時又另有所指。
利用拗折的語法,造成反差效果,「把收穫當收貨」;「隔壁也隔避」;「墓地畢竟不是目的」;「不明文就無文明了」、「木麻黃從不麻木」;把「人行道」寫成
「人,行道」,「人行道到處不平,到處道破,仍未道破」;「一上公路就高速了」;「交通阻塞,暢通的是激昂的聲音」;「有氣氛無氣概」;「抒了情卻輸了
情」;「木頭和月亮進門就有閒(閑)了」;「人不能老坐著沈默…,僅僅沈默就沈沒了」;「時間是他的寂寞,寂寞是他的鐵鍊」;「淡泊的他為了賺淡薄」亦
然。
許達然主張,散文正是有話就寫,不懼情勢,不怕嘗試,不拘形式。寫作,不能失去創造力和格調。基本上許達然是把散文當作廣義的詩(同具詩性邏輯、隱喻、象徵)處理,不在兩種文類中強作分別,因此散文中有「鳥聲無法剪貼,但可踩著散步」、「時間冷漠如風,摑懷念的臉」這樣的句子。在詩集《違章建築》中更常切斷名詞,打破語法加上閩南語,玩弄文字遊戲。如「硬寂駛/要使出光明的黑」、「窮擠/不出都市的憂鬱」、「不是詩就是尸」、「竹就是不能變仙/但可做成籤/你寫下好消息/別人抽去」、「粗/忍受很久了/壓扁身還餓不死/口還不閉/塞入別人的收穫胖了又壓/再結實也是土土…扛病了無錢醫/扛死了包身體」這樣有點「非馬」味道又有點古怪拗口的詩。讚揚他此期詩文有創意的人很多(李敏勇就認為他的一首詩(<車>)幾可涵蓋台灣史)。[4]批評的也不是沒有,很贊同他文學理念的郭楓就直言,許達然詩化的語法用來表達批判議題時,頗分散讀者的注意力,而文字的纏繞也使人易忽略主題。[5]
八0年代的許達然,態度上比較是舍我其誰的,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延遲讀者閱讀的速度,好停下來想一想。《同情的理解》(1991)
以後的許達然,沈思、內斂、反諷,將文字實驗收起來,更多關注於動物形成了他更精緻的「抒情詩」或「寓言」風格。豪華落盡,更見真淳,文字的精簡還在,音
節字形方言的實驗卻已結束。他的後期散文含蓄蘊藉,意在言外,比詩更好。<芬芳的月亮>寫故鄉的度小月肉臊麵,熱氣蒸騰中,看見暈黃的一只燈籠;<一生>
是一隻動物園中被幽囚的猩猩無言的嗚咽;<秋頁>自況歷史研究的秋意寥落;<冬天的考試>中,童趣十足的描述榆樹上的松鼠緊握一張「比自己還大的葉,準備
冬天的考試」,對應一個皓首窮經不合時宜的文史學者的孜孜不倦。<硯倦>一文,集詩、文、寓言與哲理於一體,篇題與內容精密合榫,又兼有同音複義的指涉。
被棄置抽屜的硯石,在長久的雕琢器用後,想望當年陽光風日的天然,「抽屜不是原野,我厭倦這暗無天日的荒涼」,現代人的異化與心中的荒原,這整篇散文簡直
就是一首現代主義抗議的詩。
並肩與許達然走在唐宋禪院僧寺般的東海校園小徑上,暮色低暗下來,下了課的學生們歡欣踴躍,如浮游的魚群嬉笑而過。沒人認出這個鐘形帽,藍夾克米長褲,狀
似會計組老職員的路人甲是何許人也,這讓我感到很自在,也很有趣。這可是一個熟諳英、法、日語,大四時就用英文撰寫學位論文〈法英美三國拿破崙傳記比較研
究〉,平日用中英兩種語文撰述論文,曾獲美國傅爾博萊特等研究獎金的人。
許達然在西方學界,師承美國歷史學、哲學及社會學、思想史多位大師,如Talcott Parsons (1902-1979)、Crane
Brinton (1898-1968)、Leonard Krieger (1918–1990)、William
McNeill (1917-2016)、Edward Shils (1910-1995)、Paul
Ricoeur (1913-2005)、Clifford Geertz (1926-2006)、William
Weinstein ?、Mircea Eliade (1907-1986) 、Saul
Bellow(1915-2005 索爾.貝婁,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與何炳棣等。四十年間,由歷史旁及心理、社會、哲學、經濟理論,延伸他1972年的博士論文《清代臺灣社會史》,孜孜矻矻的從美國、臺灣故宮與北京第一手史料(宮中檔、軍機檔或三法司檔)[6]中耙梳整理,成就了目前清代臺灣社會史研究上無人可及的成果。這些多年心血,即將於近年陸續結集出版數本鉅作,分別是《十八和十九世紀臺灣社會史論》﹙稻鄉﹚、《臺灣人民起事和歷史發展,1683-1894》、《漢族族群械鬥和臺灣社會,1683-1894》﹙聯經﹚,與《二十世紀臺灣短篇小說史論》(遠流)諸書。
許達然寫論文時嚴謹客觀,完全還原成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學者態度,量化且精準,沒有絲毫含糊的空間(那些長篇論文和圖表、數據我看過,端的嚇煞人也,連
結拜兄弟(拜把、換帖)也能寫出一大套來)。從大內宮中、皇帝奏摺與司法判例中尋繹清代臺灣社會面貌,他說明自己對清代臺灣社會史的研究是由下而上的,只
用第一手資料,像民間史家連雅堂用的資料,他是不用的。
他的著作詮釋漢人移民到臺灣後,如何發展墾拓並與原住民接觸,漢人建立社會的過程中有衝突和合作(即是械鬥),統治與被統治者的關係(就是造反),社會中
有不正常的衝突(如土匪)等等。臺灣早年的造反事件,遠比俗諺說的「五年一大反三年一小反」還多,漢族漳泉二系間的械鬥亦極頻仍,也就是因為沒有絕對的輸
贏,後來逐漸趨向族群融合的道路。他說台南多泉州人,說的卻是漳州音,至今他仍不瞭解為什麼?兩個台南人對坐,我想著他當東海歷史系助教那年(1962),已出版《含淚的微笑》,主編《東海文學》、《文林》、《野風》,獲頒全國大專優秀青年,而我剛出生。1979年美麗島事件,任西北大學教授的許達然,上街遊行抗議,為搶救朋友還託陳若曦迢迢來臺致信蔣經國,而我剛念中興中文系大一,任國民黨知青黨部區委,從社團開完會回宿舍,見長老教會圍聚傷泣祈禱,心想:「搞什麼!這群人」。
及至讀了他的論文,我才知道我對生身之地的台灣,竟是一點也不瞭解。我心裡還想著他前年在東海一項文學研討會上那一篇(抵別人十篇功力的)論文〈六0-七0年代臺灣社會與文學〉,才看到二十幾頁,註腳已經下到128個……。[7]
這樣的人,還能有半點生活情趣否?研究工作很孤獨吧!他說忍耐孤獨,是必要的修養(看來我孤獨得還不夠,而且也太吃不了苦)。他竟還開玩笑說他還比較喜歡
寫論文,「寫學術論文比較容易」。詩文創作字斟句酌,以小搏大,自我折磨,更加辛苦。許達然自承不擅社交,很少與讀者接觸,至今仍用手寫稿,沒有手機,幾
乎不參加文壇活動,「我過的生活幾乎與世隔絕」(這一點我可不相信,光看他編得出那套《臺灣當代散文精選》,而且清楚知道選集編者多半移用其他選文,未讀
其餘,就知道此人對文壇之瞭然於胸)。
我問,對當前學文史的學生有什麼建議嗎?他答道:「我對學文史的學生沒有什麼意見。」接著正色道:「對大學教育體系,不只建議,很有意見。」我趕忙坐直了
身子(當我是李豔秋還是余美人嗎?)。許達然說:「要使唸文史的學生有興趣,要和美國一樣,法、醫、商甚至新聞學院都必須先唸完大學,有基本的人文訓練或
社會知識,才可繼續進修。在美國,英文系或歷史系都很多人念的,因為這是進法學院或醫學院的重要基礎。臺灣的教育體系改變,才能鼓勵學文史的。臺灣的教
育,基本上是利益取向,當律師的人沒有基本的人性關懷,四年的進修,只有法條,在乎的是輸贏,沒有是非的感覺。」我驚覺,連聽他說話,也能像讀他的文章一
樣有被雷打到的感覺。
我問他,一個創作者如何關心社會(想起那些政論節目中言語洶洶的所謂學者專家)?他表示,不選擇,也無能力真正站到第一線,「到底我們不是政客,只能用
文章關心社會。文學能影響人的心靈,但要改變社會是不容易的」。許達然對作品是否得到正確評價並不太在乎,然而他心心念念於一個拿筆的人對社會是有責任
的。他舉美國哲學家兼社會行為主義者(也曾任芝加哥大學教席的)喬治.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1863-1931),和大四就著迷的馬克斯(Karl
Marx),說明自己創作的理念。
許達然指出,著有《心靈、自我及社會》的喬治.米德認為,「自我」的概念可分為「I」與「me」,「I」是具有主體性的我,「me」是社會化的我,受社會影響的我。自我的形成,一定是在社會交流中產生,在社會交流中,一定會有一些「有意涵的」、「別的」東西。許達然語氣堅定的說:「我希望表達的,並不是我自己,而是和我有關的社會和別人。有許多詩人,可以完全寫「I」,把社會排除,我並不否定他們的貢獻,但我不選擇這樣寫」。馬克斯《資本論》首冊的序最後,曾說他自己對輿論的偏見,不能讓步,並引用但丁的話說:「Go
on your way,the people talk」(繼續走路,讓人民說
話),這句話另一雙關意涵就是,在作品中讓人民說話(而不只是自己說話而已)。馬克斯自己身體力行此一論點,在窮愁潦倒中寫《資本論》,歷經十幾年的艱
苦,不改其志。一個好作家應堅持自己的原則,勿輕易對外界評價讓步。這一點也是許達然終身奉行,並深深期許年輕後進的。
延伸這個話題,他認為當前文學界似乎把研究表面化了,重視外表,忽略內涵,研究者和讀者都把自己庸俗化/矮
化了,從一些對作家的研究可以見出。他繼續說道:「批評家也是有社會責任的。只憑自己有限的觀點,教書會影響學生,評論則會影響讀者」。聽得我冒起汗來,
想起自己幾年前寫的那一篇評論《素描許達然》的爛文章。(這樣溫和的語言,竟然內蘊強大的反思力量,我不只吃苦吃得不夠,我還叛逆得不夠哪)。許達然道:
「我是很寄望於讀者的。雖然很少也幾乎不可能接觸讀者,但我覺得只有有水準的讀者,臺灣的文學才有希望」。(像很久以前《遠方》說的:「寥寥知音,可同欣
賞真理的閃光」。我同時體會了一個作家的強硬立場和柔軟心腸)。
路斯易教堂前,天已全黑了,只剩下兩條依稀的稜線,如同剪影。一個沈默的吐露者,我想他已經把一年份(連帶下年份)的話都講完了吧!
從西洋史到臺灣史,從抒情華美到樸實內蘊的文字,在人生的重大轉折,許達然想必也有過自己的掙扎吧。他文章裡說:「歷史是記吃得飽飽的人不公不正的事」。這樣一個浸染著濃厚的社會關懷,寧寫「我思考的」(what
I think),不寫「我感受的」(what I feel)的作者,目前仍多在
《文學臺灣》、《新地文學》、《鹽分地帶文學》等非主流(且撐得很辛苦的)刊物撰文,以後的創作,仍將著力環境、社會,人與動物的關係。他服膺馬克斯所說
的,知識份子應該和民眾站在一起。問他自認自己是「左派」嗎?他說當然是。「我甚至認為,所有的作家都應該是左派,寫的東西才會有藝術性和內容」。總統大
選在即,測問一下他的立場,問他心中左派的定義?他說:「左派的定義,以人民利益為利益,對我而言,就這麼簡單。任何和人民利益作對的,我一定反對到
底」。我明白了,徹徹底底的很明白,這和台南不台南可一點關係都沒有。
正如他作臺灣社會史,對這虧負的故鄉與土地,形同得到某種精神上的救贖。「在國外生活了這麼久,總覺得對臺灣虧欠很多,老實講是不可原諒的」。在國外生活
與研究工作大致都平順,他感謝妻子鄭夙娟女士多年來對他默默的支持,也像一般平凡的人一樣,喜悅於兒子都已成家立業。老大家格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經濟系,現
為成功律師,老二達明畢業於勞倫斯大學,現任財經顧問,媳婦是洋人,四月初他們就即將有一個可愛的混血兒寶寶了。他這一年想作的事,包括以幾位系上師長的
名義捐贈一個獎學金,還有許多許多…。
我回想起訪問中,春光爛漫的下午茶悠閒時光,東海中文系朱岐祥主任也進來「丹堤」咖啡館參了一腳。風度颯爽的朱主任,一頭少年白,言笑晏晏,邊喝咖啡邊問
了一個好問題,有沒有想過,在東海任榮譽講座教授,將來回來長住?他們二人兀自聊了起來,我聽見許達然低聲如喃喃自語的說道:「在國外生活舒適,賺錢也比
較多。但沒有意義,無法做什麼事」。我眼尖耳利還聽見一句低到快聽不見的:「回來教書,也怕佔人位子,只想給國家作點事情…」。(開什麼玩笑,西北大學榮
譽教授哩!)
離開東海的時候,我心中縈繞著這幾句話,久久不能去。我的學問差到和老前輩無法比,就連修養也還差個一百年。修養是一種真正在內心感動人的力量,面對這個
從來就沒有理想過的世界,我就不相信他不曾吃過虧,忍過苦。他是否記得自己在四十年前《含淚的微笑》說的:「悲哀的不是痛苦,而是表達不出痛苦」。
許達然的人和文,像晶瑩的鏡,默看喧騰。安安靜靜的,風吹水紋,層層迴盪開去。
我想起穆旦的詩:
「燈下,有誰聽見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聲?
被沖擊在今夜的隅落裡。而我
望著等待我的薔薇花路,沈默」(〈童年〉,1939)
歷史是一種解釋的學問,春天的詩與盼望,都在他的文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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